《唐歌[民国]》袁周律

3、第 3 章

　　“那不是！”

　　唐歌向前挪了半步，在帽子上巡了一眼，指着花纹最密的地方几个简简单的线条勾勒成的一朵小花。

　　“我曾见过姨母有一条手帕子，我好奇上面绣的小花，姨母说那是蔷薇，是吴伯伯的毕生愿望，和这个一模一样，你父亲很喜欢蔷薇吗？”

　　“嗯，是我母亲喜欢。”

　　离的太近，我能听见唐歌胸膛里的噗通声，还有我的。

　　“怪不得。”

　　母亲喜欢蔷薇没错，父亲一生只爱过母亲一个女人也没错，但‘让自己的兵用上自己的枪’才是父亲的毕生愿望。

　　大哥这是想让我去完成父亲的愿望，看来我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转道去德国，研究一下他们的枪了。

　　唐歌，我们还真是，纠缠不清。

　　待到午后的时候，一行人送行，唯独不见了主角唐歌。

　　直到旅客陆陆续续登上客船，才见一个短头发的女子远远的朝着我们招手，慌里慌张的往这边跑来，不过我知道，那必是唐歌了。

　　近了才看清唐歌的头发…有些任性：

　　刘海削到了眉毛上面，不过灵动的双眼更是神采奕奕，两鬓拢在耳后，别了根简单的小发夹，露出小巧的耳朵和光洁的脖颈，显得一张小鹅蛋脸更加精致，穿了件白色的收腰洋裙，刚及脚踝，纱袜外是一双黑色圆头的粗根皮鞋。

　　“李唐歌你！”

　　李伯父皱着眉头，也是对这个女儿颇为无可奈何的模样，姨母在旁边也是轻叹了一声。

　　“头发一剪，人都更精神了！”母亲拉过唐歌的手，仔细地瞧了瞧，伸出手将身上的一件宝石蓝的薄呢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海上风大，照顾好自己。”说着还将头上同色的圆顶毛呢礼帽戴在唐歌头上。

　　唐歌本来就身材修长，平日随意惯了，总是宽袍阔袖，而今换身打扮，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样，在我心头留下深深地一击。

　　姨母一直到将我们送上船还在叮嘱唐歌小心行事，我倒觉得她这改变恰恰是想让故乡的他们放心她的远行。

　　一路上除了有一晚遇了场风浪之外，还算比较顺利。

　　船一靠岸稍作停歇，就将唐歌送往德国，而我随后也去了英国，在英国花八个月的时间读了个社会学，顺便又修了个法律与经济，然后偷偷的渡到了德国。

　　唐歌在德国读的是医学，一个人独自在异国他乡，她多了几分成熟，那双眼睛却仍然灵动，顾盼生辉。

　　她的导师是一个名叫安布尔的年轻教授，当年在慕尼黑也是小有名气，曾热烈的追求唐歌，我若再去的晚些，唐歌估计就要成为她自己的师娘了。

　　到达慕尼黑后，我又进入到了不分昼夜的学习中去，主修机械，辅修了物理学和工程学，为了加快回国的进度，我不得不拿出我全部的才智投入到学习中去。

　　但是那段日子仍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岁月——我和唐歌恋爱了。

　　在那个远离纷争的国度，我们的爱情在夹缝中卑微而欢脱的滋长、生存，直到那封国内来的信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是我到达慕尼黑后过得第一个圣诞节，是来德国读书的一位同乡捎来的。

　　信上说李家伯父和姨母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我和唐歌离开后没多久国内的军阀混战全面拉开，母亲与姨母他们一并死在了余杭的李家公馆内。

　　信上还说吴大帅已经结婚，还问我明年开春的时候能不能回去鲁地看望小侄子。

　　信上署名为‘挚友文’

　　我知道信肯定是大哥安排的，他用这种方式保护着异国的我，历时三个多月才辗转送到我手中。

　　鲁地处北，开春总是比余杭晚了些，大哥是让我明年四月份的时候回国。

　　我思考了许许，将信给唐歌看，她脸上不动声色，表情却越来越凝重，握着信的手颤动着，却起伏不大，沉默许久，我知道她在隐忍着，她也在挣扎着。

　　“好，我们明年回去吧。”

　　唐歌终于将目光从信上移开，她那双大眼睛噙满了泪水，不复往日的灵动，脸上也早已铺满了泪水，苍白失了光彩。

　　我轻轻的把她抱在怀里，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我们仍然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身体僵硬的如同死尸。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拜访了德国境内不少的兵工厂，还瞅准时机和安布尔去了趟苏联，参观了苏联的军事学校。

　　但这期间唐歌一直留在慕尼黑，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公寓，做着我一直在慕尼黑的假象。

　　第二年的四月底，唐歌和我终于回到了祖国。

　　国内的情况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混乱，来不及缅怀，我们直接投入了战斗中。

　　唐歌负责起了大部队的医疗。因为我的关系，她一直奔跑在战争的最前线，她总是满不在乎的说‘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到明天，死在一块儿总比死了还分穴而眠来得爽快’。

　　其实如果她不是唐歌，我定会非常乐意让她这样一个专业又积极的医者为我所用，但是请原谅我也有我的自私，她是我心里愿一命换一命的那块柔软。

　　相对于现在的生死相依，我更情愿她可以躲在我呵护的那片安宁之后。

　　可是她不会，而我，我也很贪恋她给我创造的那片温软。

　　三年来，每天没日没夜的不是炮火就是枪林。

　　虽然我一直坐在指挥中心，被大哥派重兵保护着，虽然几年来，身体已经被唐歌调理的稳定了很多，但是入了冬，战区的日子还是更难挨了。

　　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上就老想多黏着唐歌，上一场杖刚打完，约摸着可以消停一阵了，明天就是我和唐歌的婚礼，我们俩已经偷偷摸摸的等待了小一个月了，这杖再不暂停一下，怕是要遮不住了。

　　唐歌已经怀孕四个月，若不是她身体纤瘦，现在又是冬天，早该显出来了，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唐歌接受别人的非议，就使了个阴招，派人暗杀了驻扎在对面的日军首领十七岁的独子。

　　我一边在营帐中盯着李副官凑齐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边盯着安副官跑到将军府找了两根红烛，一边等唐歌从营地回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等来了她的尸体。

　　“三公子，日军轰炸圣玛丽医院时，姑娘正好被临时请过去，那边送过去一个重伤的连长，手术只有她能做，姑娘是因为将一个孩子护在身下才……”

　　“我不关心她救了谁，你下去吧，今天是我们洞房花烛的日子总不号让你呆在婚房内。”

　　我们说好的明年冬天带着小吴去余杭扫墓，顺便也让我调养一下身体，回来时一定要再创造出个小小吴。

　　三年来，作为指挥中心，为了更方便信息的进出，我的营帐总是最醒目的那一个，当然也是最容易被攻击的那一个。

　　每一次她匆匆赶来从营帐下挖出我时，都会一遍遍念叨着：“吴一兴，你可不能这么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可不认识回余杭的路，你说，你说啊，你到底躲哪张桌子下面了！”

　　说着手下的动作会更加迅速，为了她更快的能找到我，我的营帐每次都会做同样的摆设，每次轰炸来时，我都是躲在同一个桌子下面，躲的严严实实的，生怕等不到她来找我。

　　她还会给我渡完气，一边做着心脏按压，一边气势汹汹的训斥：

　　“吴邦安，你个混球！”

　　“你说过一定会安安全全的把我送回家的，你说你毕生的愿望就是做我的护卫，守护我一生安乐的！你说，你说啊，我怎么样你才愿意醒过来！”

　　”吴三，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就不是个东西啊！你还没把我送回家呢，你就这么不要脸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一把火将你洒在战壕里！“

　　“一兴，我娘没了，我爹没了，修平也跟着偃老师跑了，现在连我的男人都要抛弃我了！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我是不是要去迁一下我们家祖坟！”

　　“我还没有嫁出去呢，我要去你娘坟上告状！我要搅得你祖坟不宁，家宅不安！我要回德国找安布尔，跟他结婚，给他生一个排的小小吴！”

　　“一兴，睁开眼，看看我……”

　　我觉得我肯定撑不到第二天了，我已经听到自己骨肉腐落的声音，啪、啪、啪落地有声，一片连一片，一块接一块。

　　“将军！”

　　营帐的牛皮帘子‘唰’一声被打开，‘啪’一声又落下的，外面天已经微亮，大哥来了。

　　“唐歌说让你替她看一眼未来的新世界，你不能连她最后的愿望都辜负了。”

　　我知道唐歌的遗言不可能通过大哥传到我耳中，唐歌她肯定都没有来得及留句话给我。

　　但是这倒是会像她会说的话。

　　“父亲，晚餐大伯父过来，甜点要不要换成他喜欢的芝麻糊，龙须酥糖太多，大伯父怕是不能吃？”

　　我没有回答他，大哥已经白发苍苍，本该将就他，可是我很想吃龙须酥，恨不能一天三顿吃。

　　唐歌，有时候我会想，假如现在我的时光往回走，假如我没有去德国，亦或者一个人悄悄地去了，你也许现在正走在慕尼黑的大街上，摇着安布尔的胳膊要年轮蛋糕吃，旁边还跟着你的混血小儿子。

　　假如我接着往回走，没有在学堂外等你一起回家，没有耍流氓亲了你，你也许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医生，站在干净的公馆里给太太小姐们治病，嫁一个同样优秀的男医生，像伍德先生那样的。

　　假如我接着往回走，我从没有遇见过你，亦或是那长长的一针带来的是我深深的憎恶；亦或者假如从来没有我，唐歌你的人生会是真如大唐盛歌般安乐享和的吧……

　　可是唐歌，如果没有你，我的日子肯定会变得更加无聊、乏味、绝望，单调的只剩下排兵布阵。

　　唐歌，我最终还是收养了那个孩子，我必须让他活在我的视线里，他必须替你好好活下去。某一天他至少可以替我给你讲讲未来的新世界，我们终究会是对的。

　　唐歌，我想只要我心里一直念着你，走向你的脚步总是会停不下来的，我们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无论过去还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