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馋鱼灯

8、第 8 章

　　第八章

　　9月27号，3:21P.M.
　　下午，家属前来认领亲人遗物。进入接待室，冰冷的灯光照射下来，映出一张张魂飞魄散的脸。

　　华艺颤抖着摸起桌上一只劳力士手表。

　　“这是陆白溪的，他走那天就戴着这块表。”

　　——这块在他们结婚时由陆月桓送的名贵手表。
　　陆白溪一直小心佩戴，仿佛把它当成一个信仰，像基督徒礼拜耶稣神像一般。
　　他也把那块表当成圣父，似乎只要戴上了这块表，父爱就能与他一路同行。

　　“我们很抱歉。”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坐在对面，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向他们表达了痛失亲人的扼腕。同时表示，“如果需要，可以提供创伤心理咨询师。”

　　当然，前提是他根本不知道华艺的职业。
　　并且，他的眼光始终无法遏制的聚焦在华艺身上。
　　这倒不是华艺的美貌吸引了他，毕竟披着一身精英人士的人皮，基本的礼义廉耻还是要顾及的。
　　美女再好看，也不能一直盯着看。何况是死难者家属。

　　只是，他没见过，这种场合，死了丈夫的女人，居然穿着一身惹眼的红裙。
　　露出大片锁骨和脖颈，摇曳生姿，衬的肌肤雪白，容色皎然，宛如一朵沐浴在凄凄霜露中的木槿花。
　　太诡异了。

　　“他，死前会很疼吗 ？会痛多久？是不是一瞬间就没有意识了？”

　　华艺瞪着工作人员，又转向陆月桓。

　　“ 在死亡的瞬间想起等待的亲人，该是多么伤心。想起您，他应该会更伤心吧？他那么期待得到您的温情与肯定。可是再也没机会了。”

　　陆月桓平淡的神色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稍稍拧起眉峰，眼里慢慢挣扎出几分发人深省的痛楚，似乎从此刻才意识到儿子的死亡。
　　流露出作为一位父亲，所应该表现出来的悲伤，而不是一味的冷漠、自持，用冷酷的理智进行那该死的冷血式情感克制管理。

　　“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华艺失声痛哭，死死捂住嘴巴，却没有办法抑制胸腔里万马奔腾的咆哮。

　　“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生下他？生下他，却那么冷淡地对待他。为什么为什么……”

　　喉咙里空气稀薄，仿佛有一团黏糊糊的胶水堵在那里。
　　混合着云杉、落叶松味道的冷冽空气钻进肺泡，非但没能改善濒临缺氧的境况，反而更令人窒息。

　　华艺攥紧那块沾满泥土的劳力士，缓缓滑下椅子。
　　这时，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托住了她。

　　华艺转头，对上了冷白灯光下陆月桓含着哀痛忧愁的眼瞳。

　　陆白溪和他父亲的关系很疏离，父子俩鲜少交流，不像普通人家的父子那样和谐有爱，可以有说有笑的坐在一起有商有量。
　　父爱如山，在他们之间感觉不到。
　　华艺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朦胧感，骄傲优秀如陆白溪，在他父亲面前却有着深深的自卑，他渴望从父亲那里得到爱和肯定。

　　可惜，陆月桓感情淡薄，对谁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哪怕是亲生儿子。
　　就连那个陪伴着他多年的恶婆娘去年死掉的时候，陆月桓也只是淡淡的，沉默着，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在墓碑前站了许久。
　　他的脸罩进塔松压抑的墨绿阴影里，忧郁便无所遁形，在白昼间跑出来，于浓烈的烟云里跳舞。
　　松脂的气息悄然没入呛人的烟草叶里，从他时隐时现的眼前化作一团团灰白色雾气飘散。

　　感觉不到他对她的爱，也没有恨，仿佛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不得不说，这样的反应令躲在暗处偷偷窥视的华艺欣喜若狂。
　　一年来所受的欺压和挖苦，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恨意和报复欲，一霎那烟消云散。
　　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和一个死去的、从未得到过陆月桓的爱的可怜虫计较什么？

　　“华女士，请节哀。发生这种事情我们谁都不想。”

　　等华艺慢慢镇定下来，工作人员说出这句刻在每个中国人骨子里、遇到合适场合就条件反射搬上去的苍白语言。
　　他也没奢望能起到安抚家属受伤心灵的作用。只是出于礼貌，总要适当把万能金句抛出去。
　　不论这套陈芝麻烂谷子的话术管不管用。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华艺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纸巾，擦拭掉眼泪，试图平复自己。

　　干涸的泪水覆盖在脸上，导致皮肤绷紧，像石膏人物雕塑，因干燥风蚀龟裂成一片片，随时都可能脱落，化为簌簌飘零的齑粉。
　　华艺感觉自己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展现喜怒哀乐的能力。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

　　旁边的女工作人员拍了拍华艺的肩膀。
　　那是个小姑娘，估计刚出校门不久。稚气未脱，泛红的眼圈述说着自以为是的共情能力。

　　华艺尖锐的眼神看向她，感到心率飙升，一刹那血液直冲颅顶，特别想冲她大喊大叫：
　　你理解什么？是你的亲人死了还是爱人死了？
　　如果没死，你凭什么理解我？你拿什么理解？怎么敢夸下如此海口？
　　年纪轻轻，说谎不眨眼。都没有和一个人组成过家庭，怎么可能对一个曾经拥有过幸福家庭却转头成空的可怜女人感同身受？

　　“华艺，我们可以不继续辨认了。”

　　陆月桓轻轻环住她，期盼能缓解她哪怕万分之一的悲恸。

　　“不，”华艺挣扎着，坚持己见，“我能挺住。”

　　为数不多的遗物中，华艺最终只找到一块表和半张身份证。一张烧掉半边的身份证，陆白溪三个字刺痛了华艺的眼。

　　“我可以带走它们吗？”

　　华艺紧抓不放。没有尸骨、除了这两样东西，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人就像从不曾存在一样，在天地间蒸发成细小的水蒸气分子。
　　那么他会否依然和她在一起，化作风或者周围的空气。

　　“当然可以。但因按规定遗物须登记确认，不能即刻拿走。”

　　工作人员放缓语速，避免激起华艺的消极心理，再次酿成情绪失控的局面。

　　“请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我们将不胜感激。”

　　“但……”

　　“我们会配合的。”陆月桓及时发声打断了华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