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馋鱼灯

57、番外

　　第五十七章

　　“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人挖地下的财宝，
　　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
　　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
　　但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
　　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王朔·《过把瘾就死》

　　公元1968年，夏日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扑面而来的暑热，路面上形成水纹一样的波浪。古老的铜镜把人脸照得变了形，看上去滑稽而又可笑。

　　窗外的院子里，自由伸展的葡萄藤生长旺盛，大面积的铺陈在葡萄架上，漫天泼洒着翠绿色，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种颜色。
　　满眼的绿色，生机勃勃。

　　在时年七岁的华太太的眼中，那些有大人手掌宽的绿色叶子，就像一个个不堪奴役的反抗者。
　　它们肆无忌惮地越过高墙，用软兮兮的脆弱躯干碰触外面广阔的天空，汲取自由的味道。

　　但是炽烈的骄阳宛如拿着鞭子追赶过去的奴隶主，用镶嵌着铁钉的鞭子，死命鞭笞着这些不听话的奴隶。
　　奴隶们瘦骨嶙峋的身体无力抵抗，它们最终纷纷垂头丧脑地挂在了墙壁外面，似一个个吊死在东墙的不甘魂灵。

　　还是个孩子的华太太第一次来到外婆家，她觉得百无聊赖，这地方颓废且破败，仿佛是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秋后蚂蚱。
　　这对于一个正处于贪玩年纪的小孩子来说，不啻一种酷刑。
　　最惨的是这里没有年轻人，老人特别多，所以相应的也就没有和她同龄的玩伴。

　　外婆生病了，她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她让妈妈把她的床挪到窗户旁边。
　　外婆深度凹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外面的葡萄藤，这让华太太觉得十分可怕。
　　她不敢一个人在外婆身边待着，她总是躲在门外，露出半个小脑袋，偷偷的看里面那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

　　妈妈有时会坐在外婆的床边，她们就那样很安静的看着彼此，有时候长久的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也会说一两句。
　　但她们的声音都很低，外婆是因为病重，可是妈妈却是故意放轻的语调，她应该是不希望被别人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华太太经常能看到外婆双目紧闭，像是生气，却又无力发怒的样子，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反抗妈妈。

　　七岁之前，华太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外婆。妈妈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外婆的事，哪怕是来这里的路上，妈妈都没有跟她说明，她们是要来看外婆的。
　　还是到了这里，她听那些年迈的爷爷奶奶说的。
　　这时候，华太太才知道，那个躺在里屋内行将就木的老人，是她的外婆。

　　这是华太太唯一一次看到外婆，还是在外婆快要死去之际。
　　妈妈从来不带她来外婆家，她们的关系似乎很不好，可是这只是华太太的感觉，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过妈妈和外婆争吵。
　　华太太见过很多关系不睦的叔叔阿姨，他们总是吵架，还摔东西。在她幼小且不成熟的思想中，大人们关系不好是要乒乒乓乓打架的。

　　华太太那时还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有“冷战”这么一个词。
　　有些人性格内敛不外放，习惯于把情绪埋在心底，他们和别人关系不好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就是谁也不和谁说话。
　　他们并不打架，只是不和对方来往，对对方不提不念，把对方当成空气。

　　华太太从小就没有养成这个优良习惯，所以一直到成年后，她和华先生结了婚，她仍然觉得两个人关系不好就是要打架的，所以她和华先生经常打架，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懑和压力。

　　一天夜里，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偶尔有细小的闪电，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华太太睡得很不安稳。
　　那闪电很奇怪，闪电之后并没有雷声，在华太太的认知里，闪电之后是会打雷的，可是那天夜里却不是这样。

　　第二天，外婆去世了，她是在昨天夜里去世的。
　　华太太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她干瘪的胸口已经不再微弱的起伏，妈妈为她换上了鲜艳的寿衣，她走得很齐整。

　　妈妈说外婆是老死的，也就是寿终正寝，这是一种很好的死法，没有病痛的折磨，自然老去。
　　可是，华太太在外婆的脸上看不到安详，她脸色虚青，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华太太觉得很狰狞，她吓得捂住眼睛，但是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种感觉又没了。
　　外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安安静静的，只是很白，白的像刮墙璧用的腻子粉。

　　妈妈很快处理完了外婆的后事，带着她回到了城里。
　　临走的时候，华太太经过院子，恰巧一阵风吹过，葡萄架上耷拉的叶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眼尖的发现，绿色的叶子下，钻出了一串葡萄粒，玻璃纽扣般大小，很精致。

　　华太太“蹬蹬”跑过去摘了下来，她放到嘴里尝了一个，呸！真酸，华太太的五官瞬间就纠结到了一起，眉毛和鼻子都拧劲儿了。

　　她把葡萄丢在了地上，浅绿色的葡萄粒落在了呈红褐色的松软泥土上，看上去分外和谐。

　　这时，她听到妈妈在那边呼唤她，华太太马上跑到妈妈身边。
　　妈妈牵起她的小手，母女俩一同离开了这栋里里外外充满腐朽气息的老宅子。

　　酷烈的夏风拂过，红褐色的泥土从内部蒸腾出濡湿的热气，翠绿色的葡萄粒在上面渐渐腐烂，成为肥料，滋润着大地。
　　绿色的叶子下陆陆续续又钻出许多葡萄串，由青涩变得成熟，由绿色变成了紫色。
　　年复一年，可是却再没人欣赏与品尝了。

　　华太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也没看见过爸爸，妈妈说爸爸不要她们了，他去找养在外面的阿姨了。

　　从那以后，庭院里的李子树倒是一天比一天茁壮。它以前明明是那么弱小，奄奄一息，仿佛马上就要死去的样子。

　　爸爸消失的第二年，李子树结出了果实，又大又红又圆，汁水饱满甜蜜。
　　华太太很喜欢吃那棵树上结的李子，可是妈妈却从来不碰一个，即使她给她喂到嘴边，她都不吃。

　　有一次，她逼得急了，妈妈竟然对她发了火。自此，她就知道，那棵李子树结出的果实，是妈妈的禁忌，不能提及。

　　后来，她长大了，也嫁给了心仪之人。可是就像所有的爱情故事那样，总要有个恶毒女配来增加主角爱情路上的坎坷。
　　很不幸，对于华先生来说，她才是那个恶毒女配，拆散了她和心爱的女人。

　　华先生对她从来就没有爱情，他是迫于父母和家族的压力，不得不娶她。华先生是个孝子，他不忍心让父母失望，所以他只能让爱人失望。

　　他的懦弱与一念之差，造成了三个人的悲剧。而华太太的执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造成了她身为女人一生的不幸。

　　她这一生，每天都在抱怨、悔恨、嫉妒和疑神疑鬼中度过。她没有一天是轻松的，她对华先生始终持怀疑态度，她也觉得这样太累了。

　　终于在一次争吵中，当她听到华先生亲口承认他从来没喜欢过她，对她没有一丝感情时，她发狂了，并亲手结束了这一切。算是给自己，也给华先生这么多年一个交代。

　　华太太从不去给华先生上坟，因为她知道，那坟墓里住的，根本不是华先生，而是一个小偷。他偷走的并不仅仅是华先生的手表、钱夹等贵重物品，还有华先生的命。

　　华先生的丧事办完了，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走光了，华艺和他新婚不久的丈夫也离开了这里。
　　现在这栋始建于上个世纪的老宅子里，就只剩下华太太一个人。

　　众所周知，华太太眼高于顶，她是一向不把佣人当人看的，所以在外面干活的小张不在华太太所认为的人类范畴内。

　　夜幕降临，小张在院西那块单独辟出的菜园里忙碌，华太太站在寂静空旷的楼上，将小张在劳作中偷懒的行为尽收眼底。

　　院子中飘荡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生活，小张也不愿意，可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那些有选择的余地的人，比如华艺，她迫不及待的嫁了人，即使那个人可能不是她最爱的。

　　华太太作为过来人，她看得出华艺对她的新婚丈夫没有多少爱情，可是她的新婚丈夫却明显娶到了挚爱。
　　那个男人满心满眼都是华艺，这让华太太十分嫉妒，她这一生都没有得到的爱情，华艺却轻飘飘的得到了。

　　两个年轻人离开时相依相偎的背影，让华太太不禁回忆起她当年第一次看见华先生的场景。
　　那时候，华先生年轻俊美，气质出尘，他穿着一身灰青长袍，站在罗汉松下读书，画面异常美好。

　　闺阁中的女子，对这种饱读诗书的才子是没有抵抗力的，更何况他还有那般出众的外貌。

　　华太太的芳心一下就被击中了，她想尽办法嫁给了他，即使她知道他已有梦中情人，她仍然义无反顾。

　　可是很快华太太发现，她的痴心与守望并不能换来华先生的同等对待，他娶她只是为了完成父母的心愿，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于是华太太失望了，她越来越暴躁易怒，像一个神经病，整日疑神疑鬼，怀疑丈夫出轨，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她放弃了身材管理，因为无论她怎样打扮，都换不来爱人的一个回眸。

　　她终究步了妈妈的后尘。

　　华太太泪流满面，她边哭边笑，疯疯癫癫。这下好了，华先生再也不会离开她了，他永远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她望着外面那株青翠苍劲的罗汉松，梵唱般呢喃：“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也都在一起，好不好？你看吧，这世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到最后也只有我会和你在一起，别人都是靠不住的，真正在乎你的只有我。以后，我每天都会陪着你，当然，你也必须陪着我了。因为，你没有选择。”

　　尘嚣褪尽，月上中天。
　　罗汉松的躯干抖了抖，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