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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第四十六章

      辛蓝走后不久,外婆就怒气冲冲地来了。

      华艺站在楼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底下的老太太。
      她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如此不顾形象,连旗袍扣眼里的那球茉莉,都忘换成了新鲜的,它们蔫蔫儿的耷拉着脑袋,趁得她那件墨绿色的旗袍,仿佛一株枯死的杨柳。

      如果不是真的急了,高贵骄傲的老太太又怎么会抛弃淑女的优雅。

      华艺笑了,她笑的是那么开怀,她很愉悦,能欣赏到老太太失态的画面。
      华艺真想用相机照下来,留待以后欣赏。

      不过,老太太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老太太不顾老管家的阻拦,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也是她隐藏了将近一辈子的力量。
      她恶狠狠地推开了老管家,径直走进葡萄牙风格的洋楼里,“咣当咣当”地爬上了楼梯,纯正小牛皮的手工制高跟鞋响起尖锐的叩击声,陈朽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很快,她就来到了华艺所在的这间屋子。

      老太太的眼睛瞪得血红,宛如浸泡在水中的残阳,只是她的怒火首先不是冲着华艺,而是坐在玫瑰交椅上的陆月桓。

      “你既然有女人了,为什么不说?!”

      相比起她的情绪激动,陆月桓显得很平静。
      他素来像一头安静的白鹿,徜徉在林间,喝着清晨的露水,啃食着碧绿的青草,姿态永远不慌不忙。

      他抬起头,雪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冬季雪山之巅上的皑皑白雪。
      倒是他的唇,薄薄的覆盖着一层鲜红,宛如雪地上的一点腊梅,红的鲜艳、红的刺眼、红的触目惊心。

      老太太一看更来气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点红是怎么鬼混来的。
      她仿佛看恶心的垃圾般,看着陆月桓:“玩弄女人的感情,坏男人!”

      陆月桓一直噤口不言,他丝毫都不想解释,也觉得解释没有必要。
      一直都是老太太一厢情愿,他从来就没有答应过要接受她的撮合。

      女人这个物种,尤其是老女人这个物种,她们中的某些特别的难缠,你跟她们说话,她们就像听不懂似的,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她们就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用自己的想法绑架你。
      即使你已经明确拒绝过,在她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你已经答应她了,所以老太太现在才会这么生气,认为是他食言了,背叛了。

      他现在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谎话连篇,没有担当,又好色的渣男了。

      华艺一直没有说话,她很喜欢看老太太这种暴跳如雷的样子,外婆在生气,她却在旁边笑。
      不过,外婆这个时候没有闲心,去理会华艺,所以她可以无所顾忌的幸灾乐祸。

      辛蓝也在随后不久赶到,她只是和徐家妈妈哭诉了一番,却没料到徐家妈妈会来找陆月桓的茬儿。

      她走上楼的时候,听见了徐家妈妈近乎恶毒的偏激诅咒,她苍老嘶哑的声音极端的冷酷:“男人果然只有死了才会老实。”

      辛蓝不禁打了个哆嗦,她从未见过徐家妈妈这样可怕的一面,仿佛是从地狱里挣脱枷锁和禁锢逃跑出来的魔鬼。
      老太太一向悲悯仁善,不管对别人是什么样,对她一直都是慈祥的。

      辛蓝其实也知道徐家妈妈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慈眉善目,她对她外孙女的态度就十分的……不可言说。
      她们两个,仿佛是上辈子的仇人。

      一个人,只会展现给别人,她想展现的那一面,而她所有的阴暗面都被她隐藏了起来,这些阴暗面,她只会拿出来对付那些她不喜欢的人。
      对徐家妈妈来说,华艺就是能见识到她阴暗面的人,而她,见到的则是她愿意展现于人前的慈祥和蔼。

      辛蓝活了三十二年,不算大也不算小,却算是历尽沧桑的年纪了,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天真,却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美好的期待。
      她的家庭是底蕴深厚渊博的书香门第,对她的教育可以说是非常的正统,她有着华艺所没有的知书达礼,那是浸透在骨子里的知书达礼,不是装出来的。
      华艺也可以表现出来知书达礼,可辛蓝能明显感觉到,她是装出来的,为了应付徐家妈妈。

      听着那些十分激昂的陈词,辛蓝望而却步了,可以说是一种逃避吧,她不想看见对她那么慈祥的徐家妈妈,暴露出的阴暗面。

      等老太太吵累了,室内归于平静,这时,辛蓝听见了华艺柔柔弱弱的轻喃:“只有死了才会老实,像外公那样吗?”

      辛蓝走上前几步,她还是没有勇气踏进那间屋子,她只是藏在门后,偷偷地从敞开的门缝往里瞧,她看到了妖娆妩媚的华艺,瞬间,辛蓝瞪大了眼睛。

      她死死地盯着华艺身上的蕾丝裙子,它的材质和面料,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了锅。

      辛蓝的十指用力地抠住了门框,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木头里去,她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刚才在书房里,和陆月桓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华艺,就是这个他名义上的儿媳妇。

      辛蓝捂住了嘴,阻止自己发出可悲的哽咽,她泪眼婆娑地跑了出去。
      中途与上楼的老管家擦肩而过,老管家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声音,却终究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他似乎想要叫住辛蓝,却因为语言的退化和迟钝的四肢,而只能放任她从洋楼里消失。

      房间里的外婆绷直了身体,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华艺,她紫红色的嘴唇翕动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华艺轻轻的一笑,她碰了碰陆月桓的肩膀,用十足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月桓,我有点话要和外婆说,你出去等我,好吗?”

      外婆诧异的看着他们互动,但她没往那方面想,华艺一直以来行为举动都非常的出格,她不再是小时候那只容易掌控的小鸟了。
      就像老太太自己说的,她所养大的这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领养的外孙女,翅膀都已经硬了,不再是可以随便摆弄的了。

      而她或许也真的是老了,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她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不受控制,经常无缘无故的就心情低落,感到孤独,这不正是人老了的一种表现吗?

      以前,她一直不服老,总是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是当年那个美丽漂亮婉约多情的富家千金。
      她经常能看见窗外穿着长衫儒雅温润的翩翩少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戴着文质彬彬的眼镜,从她眼前徐徐走过。
      可是转眼之间,一切又都成了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她的身边还是没有一个人影,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院子里还是只有那棵孤伶伶的李子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少年不再,朱颜已逝。岁月的尘埃和余烬漂浮在这栋洋楼的上空,使它看上去总是那么阴沉沉的,像是永远笼罩在雾霾天里。

      回南天的时候,檐下流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湿淋淋的,红木家具散发着一种糟木头味儿,旧,陈旧,腐朽,发霉,一切都是旧的,这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了,只有人还是在一天天的变老。

      望着镜中衰老的容颜,她不止一次的感慨曾经如花美眷的岁月,可是谁不知道如花美眷的下一句,就是似水流年呢,所有的美好都有保质期。
      过了保质期,新鲜感没了,少年就变了心,婉约有才情的女子就变成了这些泡在潮湿环境里的旧家具,从芯子里开始发烂,烂着烂着,就烂到了外面。

      男人开始夜不归宿,他的身上已经失去了少年的颜色,女人再找不到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
      她无法忍受失去少年的痛苦,也无法忍受自己一日一日的堕落下去。
      她那么优雅,她是一名淑女,她不应该像怨妇一样,苦苦的等着自己的丈夫回来看她一眼。

      她该怎么办呢?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说的话言犹在耳,对呀,男人只有挂在墙上,才会老实,她的爸爸不就是吗?
      自从他挂在了墙上,母亲的笑容就渐渐多了起来,她再也不用苦守的寂寞,等候丈夫的归来,闻着他身上不属于自己的香水味道,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

      她要变回从前的那个优雅的自己,必须变回从前的那个优雅的自己,她也应该像妈妈一样,一个人优雅的老去。

      后来呀,她真的做到了,像妈妈那样,一个人,优雅的老去。
      她唯一和妈妈的不同之处,是妈妈始终把她这个祸害留在身边,而她却把自己的女儿,很早、很早就推到了外面。

      这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妈妈没用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所以她老去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长。
      妈妈优雅了一辈子,死得却那么不优雅,而她,希望自己连死都体体面面的,把优雅带进棺材里。

      陆月桓出去了,他随手带上了门,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外婆与收养的外孙女。

      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彼此,就像在照镜子,如出一辙的凌厉眉眼,常挂着讥讽、微挑的嘴角。
      从她们的骨骼走向,似乎可以预见到,她曾是年轻的她,而她则是年老的她。

      “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外婆迫不及待的质问起华艺。

      “什么意思您不知道吗?”

      华艺淡淡的反问,但她并不期待从外婆那里得到回应。
      她轻轻拨开了透明的白纱帘,望着隔壁那棵摇曳在初秋的风中的李子树。
      它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没有一片泛黄的迹象,它的生命啊,似乎因为汲取了什么东西的养分,变得一天比一天茁壮。

      “外婆,您还记得真正的小艺死的那天吗?”

      外婆顿时如临大敌,她仿佛竖起了浑身的刺:“你突然提她干什么?”

      华艺平平淡淡一笑,她侧过脸,静静的看着老太太:“您是不是经常在心里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老天要夺走您的亲外孙女,而留下我这个假货。”

      外婆皱起了眉,她踉跄后退的半步,暴露出了她的心虚:“你在胡说什么?”

      她只是淑女,但淑女不是圣人,她当然这么想过。

      真正的小艺找回来之后,她有时候看见华艺那张不讨喜的小脸,她的心里就会冒出一句“她怎么不去死?蟑螂臭虫这种生物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越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东西,越该死的拥有健康,反而是她的小艺,从小就被先天性心脏病所折磨。

      等到她的亲外孙女因心脏病发作死掉之后,她再看到华艺那张不讨喜的小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她便更恨。
      她恨老天不长眼睛,小艺受了那么多苦,它还要夺走她的性命,而这个鸠占鹊巢的养女却活得好好的。

      华艺很早以前就知道,外婆认为她占据了本该属于小艺的一切。
      老太太甚至曾一度把她当成一个罪恶的小偷,觉得是她偷走了小艺的所有,正因为她的到来,才让小艺遭到了死神的毒手。
      她偷了华家千金的名号不说,也偷走了小艺的命格。

      “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这是人之常情的,谁都希望死的是别人,而自己的亲人健健康康的活著。”

      华艺自顾自的说下去,她很投入。

      “就比如您的亲人今天坐飞机了,您在电视上听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您的心里咯噔一下,您开始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是亲人乘坐的那架飞机,但是在您这样祈祷的时候,不是默许了您期盼发生事故的是另一架飞机吗,可是另一架飞机上面的人就真的该死吗?”

      外婆冷冷的打断华艺:“不要说了,你真是越来越疯了。”

      “我疯?您也不差啊,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说我疯,唯有您不可以,因为我的疯病是您传染的呀。”

      华艺勾起了鲜红的唇瓣,她的笑容愈发放肆。

      “哦,不只是我,还有我的母亲——华太太,她疯得比您都厉害。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我毕竟不是你们亲生的。”

      “你虽然不是亲生的,却遗传了我们家族的女人,美丽骄傲而又冷漠的天赋。”

      经历了最初的慌乱,老太太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坐到椅子上,微笑的看着华艺。

      “你是我最好的徒弟。”

      “不,我远远不够,我的母亲,才是您最好的徒弟。”

      华艺看向遥远的虚空,她长叹了一口气。

      “想必,往生极乐的华先生,已经在和我的外公下棋了,他们闲来无事,探讨一下生命的终点,然后猛然发现,两个人还真是同病相怜呢。”

      老太太受惊过度,诧异地瞪大双眼:“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

      华艺帮她补全了下面的话,她定定注视着外婆震惊的瞳孔。

      “真正的小艺死的那天,我把您的爱猫从树下挖了出来,在我挖猫尸时,您猜我在它旁边看到了什么?”

      外婆脸色大变,她用力地捂住了耳朵,疯了一般摇头嘶吼:“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华艺凑近老太太耳廓,她低低的呢喃:“母亲夜夜遭受梦魇的折磨,您难道不会做噩梦?”

      老太太发了一会儿疯,突然抬起了头,她脸色铁青,仿佛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猩红着眼睛瞪视华艺:“你为什么要挖猫尸?”

      蓦地,华艺抽泣了起来,她捏着手绢儿,作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柔弱可怜的姿态:“当然是为了自保,我想活下去,有些身份,只能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老太太的肩膀陡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她伸手指向华艺:“是你,是你......”

      一瞬间,老太太仿佛苍老了十多岁,脸上的皱纹都更清楚深刻了一些。
      半晌,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的说:“我当初就警告过他们夫妻,别随便养别人丢弃的孩子,孩子可能遗传父母的狠心,可是他们不听,活该,自作自受,收养了一条毒蛇,咬死了自己的孩子,哼,都是报应。”

      “外婆,害死她的是您啊,如果不是您放任她对我的迫害,我又怎么会被逼得狗急跳墙,孤注一掷?以您的聪明才智,我不相信您看不出她那拙劣的演技,可是您选择助纣为虐,不分是非黑白,帮着她来打压我。”

      华艺猛地扑向老太太,她的眼角流下了凄楚的眼泪。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我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抛弃我的人也想让我死,但是我偏偏不能让他们如愿,我偏不死,我要活着,活给想让我死的那些人看。”

      忽然,华艺猖獗地大笑起来,笑得特别激动,她死死的盯着椅子上面如死灰的老太太。

      “说到底,都是您造的孽。是您让我懂得了,只要有她在的一天,就没有我的好日子过,我过够了苦日子,我不想再被送回青苗福利院,可是您的态度,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我怕啊,我怕被再送回青苗福利院那个阴暗的地方,吃不饱的感觉您尝过吗?穿不暖的感觉您又尝过吗?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所以……我再也不想在吃到了甜头之后,又回去挨饿受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您煽动华先生夫妇再把我送回去,是在逼我去死啊。”

      老太太浑浊的眼角也流下了相同的泪,她凝视着华艺美艳却阴毒的脸蛋:“你这个魔鬼。”

      “外婆,没有小孩子愿意当一个魔鬼的,每个孩子刚出生都是纯洁的,是这个世界给他们染上了不同样的颜色。”

      “我想要拥有一个家,我想要拥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后来我发现啊,我大概就是命中有残缺吧,即使被收养了,我也没办法拥有一双疼爱我的父母。那就退而求其次,让我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了,我的要求不过份吧?”

      华艺唇畔的笑容骤然消失,她的脸阴云密布,仿佛马上就能兴起一场狂风暴雨。

      “可是……可是您为什么连我这一点小小的心愿都要剥夺呢?您高贵又富有,我只是一个很好养活的小孩子而已,您为什么要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外婆:“因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狼子野心,你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就是在引狼入室。”

      华艺不觉莞尔:“您都没有好好养过我,怎么能知道,我养不熟呢?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您捂一捂,或许就捂热了啊。”

      “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摊牌?你有什么目的?”

      外婆冷冷打断华艺的煽情桥段,她的眼光如同两把利刃射向华艺。

      “你要杀我?”

      “不,我亲爱的外婆,我会让您活着,您会被您的女儿……”

      华艺的声音媚得像要滴水,她靠近老太太的耳边,与她窃窃私语,像她们平日极亲近似的。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恐怖,她犹如一尊蜡像,白到近似透明。

      华艺露出胜利的笑颜,她缓缓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几乎去了半条命的骄傲老太太,慢悠悠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她已经知道了她父亲的事。”

      外婆浑身颤抖的像个老鹌鹑:“你是魔鬼……”

      华艺扬起明媚的眉眼:“魔鬼又如何?当天使太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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