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日和》沐心初

41、第十四章 青春期的告别1

　　星期一早上来到雷格上班，公司里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些什么。直到入江先生走到我们身边坐下，我才知道，星原已经主动申请退出了这个项目，换入江先生过来顶替他的位置。奇怪的是，曼琪的名字也从项目组人员列表中消失了。

　　入江先生主动对望月先生说：“以前在仲野听惯了你的指示，这次也都听你的。我们就不要搞之前星原说的一个星期换一个负责人的那一套了，不利于项目的统一性。”

　　中午，入江先生叫上我，我们两人单独在公司附近吃饭。我把这次出差的前后过程和他讲述了一遍。原来望月先生之所以能这么快过来，多亏了入江先生，是他打电话给刚下飞机的望月先生说明原委，望月先生毫不犹豫地当即买了下一班前来的机票。

　　那时我出差临行前遇到入江先生，他当时奇怪为什么派我一个人去出差，就查了一下我要去访问的企业，发现信息少得离奇。他让管理部的同事再细查，找到了有关那家企业被删除了的信息。

　　“信息显示那不是一家正规的企业。以前还有过……”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还有过对女性职员性骚扰的劣迹。”

　　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并不感到惊讶。

　　“不过，那家企业的原始信息不是星原删的。那些资料由负责企业信息的管理人员负责，星原并没有权限调动。或者说，很有可能他也不知道那家企业有那么恶劣。”入江先生轻叹一声，“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为他说话，只是单纯谈谈我的看法。虽然我来到雷格时间还短，但和星原的接触中，感觉他虽然在工作上对人对己十分严格苛刻，但在人格上并不是一个卑劣的人，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年轻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以前也常说我做事脾气急，我和他级别一样，大致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故意给不听话的下属安排一些棘手的任务，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好服从指示是可能的，但说要存心去害一个人，我很难想象。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他可能只是让下属去挑一个合作难度大的企业，毕竟作为项目主管，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不会有时间和精力亲自去看大量的企业信息，从中挑选合适的企业。”

　　“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兴趣。反正这件事情抓不到他任何把柄，我也没有想要追究什么。”

　　“那就好，我今天跟你就是想说这些。如果拿不出实锤，在公司里把事情搞大，只会给你自己添麻烦。”入江先生轻叹一口气，突然抬头问我，“望月先生打了星原？”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星原果然告发了，卑鄙小人！”

　　“等等，你听我说。”入江先生连忙否认，“其实你们都不知道，雷格对信息安全十分重视，在公司内部主要的角落都安装了摄像机。如果安保部例行检查录像的时候发现有职员在公司里被打的话，即便星原不想做什么，望月先生都会惹上麻烦。听说星原周一一上班就去安保部，要他们把当时的录像删了。当然，这也是违反规定的。办公室里从来都是人多口杂，流言蜚语免不了不胫而走。但当初的录像没了，这事儿也就这么了结了。哎，倒是望月先生，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从没见到他这样过。”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突然想到曼琪也离开了项目组的事，便问入江先生他是否知道个中缘由。

　　“你那个同学啊，我正要跟你说起她。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星原把她的名单从项目里移除了，据说要辞退她。”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果被某家企业辞退，对今后求职以及一辈子的职业道路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你先不要担心。你那同学是个有手段的人。她最近想方设法参与了星原以外的几个中日合作的项目，这次找其他领导求情，才没有被辞退。我和她没有什么交集，对她不了解。只知道她在办公室里和女同事关系好像都不太好。其实也要怪星原，他是一个过于严格的人，和他一起共事，特别是他的直系下属，都绷紧了神经，害怕出一点差错。”

　　“希望她这次能够逃过一劫。”

　　“很玄。星原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即使这次没有辞退她，今后她想要在公司里有什么发展也比较难了。以目前来看，要么她能够在短期内做出什么瞩目的成绩，要么，还是放聪明点，早日跳槽到其他公司好一些。”

　　＊

　　下午工作了一会儿，到楼下去买杯咖啡时，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他一脸担心的样子，我有些恍惚：“杜学长，你不是在美国吗？”

　　岩井从后面跟上来，抢着说道：“听曼琪说你出事了，这家伙不顾阻拦就退出项目回来了。我也不放心，他走了我在那里也无趣，就和他一起回来了。”他上下打量我：“看你这样子，好像没什么嘛。曼琪说得很严重，还说你被那个什么……”他尴尬地止住话题。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问我，这么冲动。”

　　“打电话的话你肯定说没事啊，不亲眼来确认，他怎么会放心。”岩井眨了眨眼，无奈地耸耸肩。

　　“谢谢你们，我真的没事。有惊无险。”

　　“那就好。”杜学长终于放下心来，温柔地说道。

　　“你们参与的项目不是CIA也涉事其中吗？肯这么轻松放你们回来？我是不是给你们惹了大麻烦？”

　　“本来麻烦是挺大，不过还好，”岩井说道，“多亏这家伙叔叔在背后说话。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叔叔是这样一个大人物，竟然能让CIA有所顾忌。”

　　“我没有叔叔。”

　　“可是……”

　　“应该是同名同姓，CIA搞错了吧。”杜学长生硬地打断话题。岩井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也止住了。

　　“好啦，人都看到了，没事，你可以放心啦。”岩井用手肘推推他，“一下飞机就赶过来。现在该回公司负荆请罪去了。”

　　杜学长笑笑，对我说了句“不用担心”，便和岩井离开了。

　　＊

　　不知不觉进入六月，项目顺利结束，我们终于从雷格回到了自己公司办公。

　　还是自己公司里氛围舒服，我坐在座位上，感觉舒畅自在。突然眼前有人递来一张卡片。我抬头一看，藤田女士笑靥如花地看着我：“这个周末我要结婚了。你可以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我愣了半天才说出恭喜，不禁问道：“这么突然？新郎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朋友介绍认识的。我的老乡，在东京大医院里做医生。结婚后，我们打算一起回山口县，他在那里自己开诊所。”

　　“藤田姐要离开东京了？”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想起她之前和我说的玩笑话，觉得这么多年，她弟弟留在老家父母身边，感觉亏欠她弟弟的。原来，她早就认真地在考虑回到老家去，换她弟弟来大都市闯荡。

　　＊

　　周日，我如约来到银座一栋高楼顶层的婚宴会所。藤田女士那边除了自己的家人，邀请的大多是我们这些公司同事。

　　新郎不是那种帅气型的，人也不高，但是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我们在小礼堂里参加完他们的仪式以后，就移到旁边的宴会厅坐下就餐。

　　“哎，藤田也要走了。这下公司里要寂寞了。”长谷川先生叹息道。藤田女士人缘很好，作为HR，在公司内部是润滑剂一样的存在，也很会调动热闹的气氛，没有了她，公司就像少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新郎新娘到我们这一桌来敬酒，大家都站了起来。

　　长谷川先生笑着说：“从今天开始，要叫你佐佐木了吧。”日本女子结婚后大多会随丈夫的姓氏，新郎姓佐佐木。

　　新郎走到望月先生面前，拿起酒杯，恭敬地感谢望月先生作为公司领导对藤田女士多年来的关照。

　　望月先生举起酒杯，神情十分郑重地说：“我说这句话不是作为上级，而是作为藤田的多年好友：请你一定要给她幸福。”

　　新郎立正身子，十分认真地说：“当然，我会的。”藤田女士站在一旁，双眼闪着泪花。

　　新郎新娘到别桌去敬酒时，入江先生凑过来，他虽然已经转职，但也被邀请过来坐在我们一桌。他低声对望月先生说：“听说你帮她弟弟推荐到了东京的一家大公司？她弟弟年纪也不小了，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地方上，也没有大城市的工作经验，想要中途进入东京的大公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月先生摇摇头：“她弟弟毕业于广岛大学，本身就很优秀。即便没有我的推荐，也能找到足够好的工作。”

　　新郎新娘家人致辞之后，双方好友带来了特别为两位新人创作的歌曲演奏。气氛甜蜜欢快起来，我们站起来，在宴会场地中随意走动闲聊、合影留念。回想来到日本以后藤田女士对我的各种照顾，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她鼓励我的温暖话语，我一个人在宴会外的角落里神伤。

　　藤田女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应该说些祝福的话，可话却哽咽在嘴边，只好说道：“藤田姐，我会想你的。”

　　她温柔地笑着，眼里噙着泪：“我也会想你的。你成长得很快，很有能力，即便我不在了，别忘了公司里还有大家的爱护，还有大家可以信赖……有空来山口县找我玩。那里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旅游景点，在我看来，却有着全日本最美的风光。”

　　望月先生从宴会厅里走出来，看到我们，便来到我们面前。

　　他看着藤田女士的眼睛，温柔说道：“还记得某人在旧金山的招聘会上说过，一个企业的HR代表了这个企业的格局和眼光。公司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成长，你功不可没。你走了以后，怕是再也找不到像你这般优秀的同事了。”

　　藤田女士忍着泪笑道：“和你共事那么久，从来没听你这么夸过我。”

　　望月先生静静地说道：“保重。”

　　“你也是。保重。”

　　为了不打扰他们单独谈话，我正打算挪步离开，却被藤田女士拉住手。她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望月先生的双眼，对他深情地说：“作为多年好友，我也想和你说，希望你懂得放下，珍惜眼前。”

　　望月先生不说话，只是宁静地点了点头。

　　“我……”藤田女士的声音颤抖起来，“东京代表着我所有的青春岁月。今天就要离开了，这一离开也就带走了我的青春。在这座城市这么多年，我最庆幸的，就是遇见了你……我可以抱抱你吗？”

　　望月先生张开双臂，穿着礼服的藤田女士走上前去，踮起脚尖，两人柔情相拥。藤田女士终于忍不住，晶莹的泪水滑落脸颊。

　　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也不禁暗暗流下泪来。初夏时分，草木旺盛生长，我以为正是一切蓬勃开始的时候，可为何却要面对这样的离别，这样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