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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闹意气虎头蛇尾,游故地花好月圆(2) ...

  •   送馨来进屋后出来,蕴华在廊下伫足。风自飘飘,雨仍萧萧,她心里头想着事,手腕无意识地伸出去,水汽在她指尖凝结成珠,再顺着指缝倾泻而下,一手的冰凉。
      据许崇年最新的消息,京年药厂的财务经理牛嵩被他查出近一万块的亏空,钱的去向不明,追是追不回来了,牛嵩本人已经被蒲淞镇警署带走,面对审问,他对克扣工人、造假账、连带之前指使牛三偷盗药品栽赃许崇年这一切罪责供认不讳。
      牛嵩是李源朝的左膀右臂,被她顺利拔除,相当于砍掉李源朝在药厂的一半势力。腾出来的空位,她必须安排心腹人坐上去,旁人她不放心。思来想去,羽衣就不错。她重情重义,本身又认字识数,艺伎出身的人,打小儿都照着内管家培养,一般的账目不在话下,又有许崇年从旁指点,应当能很快上手。
      牛痘、霍乱疫苗的配方已经通过临床实验,只等批量生产上市,只是青蒿素、青蒿琥酯的配方还有变动,抗菌药更是进展不易。牛嵩闹出这么大的纰漏,李源朝自觉责无旁贷,提出辞职,只等第一批量产投产成功就走,也算功成身退。许崇年拿不准主意,特意请示蕴华。闹到这个份儿上,两边都一直较着劲儿,再虚留也是假客气。他人是一定要走的,之后就让许崇年接替总经理的位置。先前牛嵩那一笔糊涂账必是进了他们的腰包,她也不赶尽杀绝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吧。
      她拿定主意,慢慢往回走。入了夜,雨声绵绵,檐下的灯光遥遥,阴影遍布脚下,好像是哪处的屋檐又或者枝桠的影子,总是枝枝棱棱怪状奇形。她心里疑惑,一错眼的功夫,忽然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按在墙边。
      她知道是他,整个家里除了薛希来没人敢这么对她。“别闹,”瞬间看到他眼里细碎的金芒,雨夜里格外地闪耀,心里一颤三摇的,说出来的话就与字面意思相去甚远,更像打情骂俏。
      “好个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在闹,”薛希来松开手,撑在她两耳之侧笑道:“气顺了?”
      蕴华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好得意的,臭显摆有佳人深情不渝等你若干年是不是?她没好调儿,挣脱出他两臂间的势力范围,捋捋衣服头发,“大少爷说谁,我吗?”她从来拿贤妻良母不妒不疑要求自己,今夜既然开了不好的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薛旅长一心为公光明磊落,会有什么事能让家里人不痛快?”
      强装无事却掩耳盗铃的话,从她红润嫣然的嘴唇里气咻咻地一字一字吐出来,像吃一颗葡萄吐一粒子,脆生生地,小气性耍得真实又可爱。这就对了,平日里再怎么四平八稳,终究还只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子,不该压抑自己,生气了,冷嘲热讽、摔盘砸碗、哪怕大闹天宫水漫金山,他都愿意让着她。
      她的冷言冷语太稀奇,多听几句又何妨。薛希来盯着蕴华,鼓励似的,只笑不语。他今年也才虚岁三十,常年南征北战劳心忧怀,一笑起来两侧眼角居然升起细小的皱纹,像两把打开的折扇,密密麻麻的褶皱里全是辛劳。
      蕴华还有几车的阴阳怪气,忽然刹住,默不作声的低了头只管往前走。薛希来追上去,“别生气了。我说过弱水三千我只看一个。非死别不生离,你我之间绝无第三人。”
      蕴华最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个死字,哪怕他承认在外边另有她人,也强过他说死。闻言赶忙捂他嘴,“不说这个。”
      他就势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你别乱猜乱想,我就不说了。”
      他昨夜在火车上刮过胡子,一夕之间又长出些许茬子,隐隐地扎着她细嫩的手心,给人种奇异的一路延伸到心窝里的触感。蕴华轻轻地说嗯,“我不闹了,我听你解释,只要是你亲口说的,我都信。”
      北平的雨鲜有没日没夜不眠不休的,再声势浩大的起头,几个小时过后总得鸣金收兵,四季如此。雨水是收住了,些许残水顺着悬山屋顶优雅的弧线蜿蜒而下,打在地上,间或一两声滴答滴答。听在有情人的耳中,也是一种别致。风却不肯退场,猎猎地,鼓动着薛希来长衫的下摆,似乎把两人吹到半空中,俯瞰二人分别几月以来各自发生的故事。
      “所以,”到最后,薛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她。我薛明臻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日子久了也许你会觉得他无趣有无味,但我将用一辈子证明,你之于我,就像这日月山河,日月不坠山河不腐——我情不绝。”
      这……蕴华难为情之极,薛旅长竟还说自己说不出好听的话,如果这都不算好听,世上再无动听了。

      蕴华单方面的别扭,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有暗自着急的观众,更有个虎头蛇尾的了局,总之说起来好笑。她是翻过那篇了,而第二天早起两人并肩到上房给父母请安,穆青梵放下报纸摘了眼镜,看看蕴华,又去看儿子,笑道:“好了吧?”
      原来昨晚掩饰得再好,还是没逃过老人家的火眼金睛。蕴华难为情,薛希来就怕她不自在,忙笑了笑说嗯。茶几上有新鲜牛奶,用方口玻璃壶盛着,他给蕴华倒了一杯,自己则坐下来听母亲训话,“你们兄弟常年不在家,里里外外她一人顶俩……凡百件事,只要她不高兴就是你不对。”
      薛希来受教了,“母亲说得对。”他颇肯自贬娱妻,“我也知道,自从有了大少奶奶,她才是薛家嫡亲的姑娘,我就是那上门女婿,什么时候看不顺眼了,随时可以扫地出门。”
      蕴华挨着母亲,两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用过早饭,辞别父母,薛希来驾车带蕴华回秦李庄。临出发前穆青梵嘱咐儿子,“早去早回。后天是蕴华生日,我已在外边定好酒席,咱热热闹闹地给她庆生。”
      蕴华对这事儿不太热衷,她更愿意过个简单而温馨的生日,一碗长寿面,和薛希来一起,一人挑一头吃。可生日宴是长辈的心意,她又不好拒绝。
      不知薛希来都跟穆青梵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反正最后穆青梵说也好,由得你们小夫妻自己安排。
      出城一路西去。霜降已过,入目尽是平畴沃野,远处群山层层,寒秋里漫山遍野的红枫叶黄银杏绿松枝,交织在一处彼此难分。
      晌午时分到达秦李庄穆家别院,胡妈妈已早早儿地等着门外,远远地见蕴华携薛希来走近,不禁老泪纵横。
      当年陈淑碧去世,蕴华姐弟相继前往德国读书,胡妈妈离不开从小带大的陈淑碧,自愿住到别院来和坟少爷一家给她看坟。说来已有五年未见面。
      蕴华见了她也是眼眶发热,咽哽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胡妈妈先说:“二小姐长大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见二小姐和姑爷,高兴,真高兴!”
      “这些年辛苦老妈妈,我替婉华和济华,我们姐弟三人谢谢您。”蕴华往后退了一步,深深鞠躬。
      胡妈妈赶紧搀她,“快别这么说,是我离不开你母亲,这儿清净,我舒心着呢。”当即领头往里走,“都准备了二小姐和姑爷爱吃的东西,吃饱了饭再上山吧。”
      薛希来看了看天色,说还是趁早先祭拜,东西留着下山再吃。蕴华也如此想,胡妈妈于是从厨房拿出两张新烙的大饼和几个大甜梨,用油纸仔细包好,让他们路上饿时先垫吧垫吧。她事先已准备好瓜果饼饵香烛锡箔纸钱一类的祭品,没想到薛希来出门前也特意备下一份,还有两束鲜菊花,就放在小汽车的后备箱里。于是蕴华带着两份隆重的祭品上山,到了父母坟前,见坟茔平整,她摩挲着不远处的一颗龙柏,彼时陈淑碧去世时仅一人高的伶仃小苗,冬春荏苒寒暑流,早已姿态盘龙果不负龙柏之名。
      再回首,已是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中薛希来默默向她走来,低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无限柔情,如同擦拭上古神玉一般轻柔地擦拭她眼中的泪。
      瓜果香烛鲜花已然摆好,两人下跪磕头行最敬礼。礼毕,薛希来扶蕴华起身,自己却再次下拜,嘴里低声道:“父亲母亲,这是替云来向您二老叩拜。他和婉华在海外求学,一切都很好,二老放心。”
      一路下山默默无语。到了山脚下,夜色漠漠,暮烟如织,不远处几缕炊烟悠悠然地摇摆,很快融入暮色,萍踪难寻。乡间横七竖八的小路切蛋糕似的划分世界,那一栋栋矮小的圈着篱笆的土坯房子就是切分出来的蛋糕。总之一切都那么真实,充满尘世的人间烟火。蕴华终于调整回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谢谢大哥。”
      “什么?”
      “我以为,大哥这辈子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提到三哥。”
      薛希来扭头正视她,“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他是咱们的至亲亲人。”他的眼神博大、深邃、幽远,深海寒潭一般包容着整个世界和她,微微一笑过后,他也说:“谢谢你。”
      “什么?”这次轮到她来问。
      “我以为,你这辈子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提到彦平。”
      “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他是咱们的至亲亲人呀。”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看着对方,然后你知我知地一笑。都放下了,都过去了。
      到了晚上,胡妈妈以为蕴华第二天就要赶回城里,拉着她说了半宿的话。蕴华给她讲德国读书的事,上海的事,讲别人的故事一般跌宕起伏,胡妈妈听到紧要处,忘了笑也忘了哭,紧紧搂着她,就像搂着小时候的陈淑碧一样。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薛希来忽然宣布今天不回城了,再多呆一天。蕴华昨夜只睡了下半宿,筷子夹着个三丝腐竹卷,还有些糊里糊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妈妈叫咱们早去早回,忘了?”
      “母亲那头我已打过招呼。你自己选,是上王府井正儿八经地吃宴席,还是咱们就在这村里冶荡,等到了晚间来碗胡妈妈的手擀长寿面?还能登山、观星、采摘、抓野味儿……”
      撒开花儿的蕴华三两口食物下咽,鸟雀出笼一般叽喳,“还等什么呢那,走啊,上山!”
      丰台西北靠山,秦李庄后山就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山势不高,却层层叠叠一路延伸至肉眼难至之处。人在其中,时不时可见嶙峋怪石在一片沌沌云雾里若隐若现,濛濛郁郁的气象,漫步山间如同寻幽访胜。两人一开始都不说话,听着虫袤的鸣叫,渐渐地蕴华哼起《The Forest Night》,却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
      “怎么不唱了?”薛希来问。
      “剩下的都忘了。”
      “我记得那年在秦李庄听你们姐妹合唱,事后彦平曾说简直如闻仙音。”
      “大哥也觉得好听么。”
      “嗯。”
      蕴华长久以来有个疑问,今日气氛合适,时机也好,“大哥,从来我和三哥争执,你都向着我。为什么?”
      他手里撑着根她捡来的表皮光溜的树杈,稳稳当当走在她前面,留给她一个可以开山劈海亦可遮风避雨的高大背影。闻言转身看她,眉角微挑, “你说呢?”
      “你说。”
      薛希来一笑,选择不说。路径两旁山花烂漫,他随手薅下一把,也没看他怎么弄,几个弯几个折,很快编好个小黄花环,套在蕴华头上,大小居然刚刚好。
      这个也会?蕴华惊诧极了,他似乎总有不为人知的技能,因时制宜的亮出来。想想自己差强人意的梳头手艺,她不表示下羞愧面儿上都交代不过去,“大哥跟谁学的?”
      丛林战,谁不会弄点儿这个,脑袋秃秃趴在林中等挨枪子么?薛希来乜起眼,依旧用手上的树杈撇去道路当中的碎石,“跟上,当心崴脚。”
      那一眼,是笑她笨还是蠢?她欲哭无泪,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了。
      山间小道里跑出来几个身着短褂的孩子,瞬间包围他们,争着要给他们当向导。蕴华心说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行军打仗之间看星月草木就能判断方位,给他导航,不是班门弄斧么。
      她掏出几张纸币,“下山买糖去吧。我们自己认得路。”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接。推举出大点儿的孩子为首,“不能白白要太太的钱。前边有座古塔,塔前有碑,都说有几百年了,我们领老爷太太去顽?”
      薛希来不忍拂了孩子的纯质,叫他们前头带路。一路上多了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时间居然不知不觉。到了七层宝塔脚下,他逐个捏了捏孩子们的袄衫,相较眼下深秋的时节不甚厚,只是孩子们脸蛋彤红,看起来并不畏寒。“念过书么?”他问。
      还是那大孩子出来说:“没有,只会写名字。”
      他再次掏钱,“回去吧。让家里人送你去丰台启智小学,薛家人办的,免费。”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走了。
      碑文上的字迹早已湮灭于岁月,无从得知蕞尔之地何以出现七层九丈九的古塔。薛希来和蕴华盘旋拾级而上,塔在山顶,人在塔顶,俯瞰仰观,村落阡陌、日升云涌,真是个同神仙洞府一般的好去处。
      两人拂去阶上尘土坐下歇脚,蕴华偎依在他臂弯之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嗤嗤笑个不停。
      “笑什么?”
      “看你给孩子们整理衣服的样子,将来定是慈父无疑。”
      “什么时候咱们有了孩子,我要当严父。”他却说。
      蕴华想不通。
      他笑,“以你的脾气,要当慈母,难!非得我扮足坏人才显出你的好。”
      “……”她再不想和严父大人说话了。
      就这么闲闲地聊天,历历的风吹到跟前也着意放缓攻势,变得多情而柔和。眼前就是个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只有你我的桃花源,这一刻,时间果真停摆,也算无憾了。
      若今天按照原定计划返程,也就是在王府井吃那一本正经的生日宴,哪来眼前的良辰美景怡然自得呢。
      想到这里,蕴华不禁喟叹,“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句词。”
      “你说说看?”
      “钟鼎山林皆是梦。”
      薛希来沉吟,“诚然,若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人间宠辱皆休。”
      “话说回来,那是谁写的?陆放翁?苏东坡?还是李白?”转眼见薛希来一副噎得不轻的样子,“怎么?一个都不对么?”
      薛希来忍了再忍,终于说:“以后孩子的课业你就不要管了,误人子弟算不得大罪过,前提是被耽误的那个不是自己的孩子。”
      “……” 他太毒舌了!
      好像不大会儿的功夫,那群孩子去而复返,通通通地蹿上来,蕴华奇怪怎么又回来了?还是那个大孩子说好久不见老爷太太下来,不放心故上来看看——山里有蛇,野猪拱人黑熊拍人也不是没有过。
      两人相视一笑,原来孩子们眼中时间已经长到让人不安,他们身在其中却恍若不觉,只知独处的时间总是太短。薛希来笑说:“山中一日人世千年,塔上塔下的时间原来大不相同。也罢,你不放心我们,我也怕野猪黑熊偷袭你们,大家一起下山吧。”
      孩子们纷纷问难道老爷不怕黑熊?薛希来微微一笑,不说话。
      回到家中,胡妈妈领着坟少爷一家的两个小姑娘和婆媳二人已做好满满一桌饭菜,山里采的口蘑和木耳,自家种的青菜、豆角和茄子,向猎户买的山鸡、果子狸和野猪肉,土味儿的做法,吃的就是个热闹。
      胡妈妈让俩小姑娘先将那干果饼饵摆一旁,笑说:“二小姐洗把脸的功夫,长寿面就能出锅上桌了。”
      宴席就摆在上房的明间。陈淑碧和穆崇山去世后,别院的上房一直空着,就是蕴华和薛希来到来,也只是住东厢和西厢。今晚因为她过生日,胡妈妈特意开屋子提前洒扫过,桌子正当中的主座留出来,婉华和济华的座位也都摆上碗筷留出来。
      三十寸两层的生日蛋糕摆在正中,蕴华换过衣服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哪儿来的蛋糕?”
      “姑爷订的,一早就从王府井送出来,”胡妈妈说:“小费多过蛋糕的钱。姑爷对二小姐真真上心。”
      “怎么是三根蜡烛?”
      这个嘛,胡妈妈也很费解,“……我觉得吧,姑爷是希望二小姐永远活在小时候,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无忧无虑的,多好。究竟是也不是,还得问姑爷。”
      所以她的考语是脾气火爆外加不学无术的三岁孩子?蕴华哭笑不得。
      不多会儿,薛希来也换好衣服过来,他总是记得她喜爱西服,正日子里特意着呢料西服开香槟贺她千秋,方显正式隆重。反观蕴华一身曲襟长袖海棠花纹旗袍,蝶形盘香纽称得上别致,可外套上白色开司米儿开衫,还是不爱佩首饰,胡乱套只手表了事,倒显家常又随意了。
      管她呢,她是寿星,她欢喜就好。
      区区两人面对十几碟菜外加一个大蛋糕,哪怕窗外烟霞万缕,一襟晚照满室生辉,终究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人气。蕴华说何不叫来胡妈妈等人,薛希来没有不允的。胡妈妈素知蕴华小事上随和,也没有扭捏,招呼坟少爷家的老小一起坐下。那两个小姑娘长到十一二岁却从未见过薛希来这样的男子,早早羞红了脸,你推我让的,只肯坐最下首。
      浅尝则止的香槟酒甚好,榛子蛋糕很甜,家常的手艺美味,气氛热闹,总之蕴华吃着吃着就吃撑了。
      有风乍起,斜光穿户,酒脸微醺的人在窗下伫立消食,也不必出去,仰面迎月,自有那千里明月紧紧相随。
      城里有灯红酒绿所以彻夜不衰,乡下就不同,天色一暗就人迹难寻,只有犬吠更声,总给人一种乡村的夜晚迫不及待的错觉。这里没有算不完的账和理不完的事,就是纯粹的夜,浓稠的黑色,细细的金风,叶叶梧桐坠。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这么呆上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似乎也不错。
      薛希来还在她屋里,专注地翻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书,单手执卷的样子斯文而从容。蕴华到他身旁,看那本线装书居然是《易经生僻字注解》,好一阵愕然,“哪儿来的?”
      “你的书架,第一排,起手第一本。”
      “天呐,我居然有这种毫无实用的书,我是不是变态?”她自嘲的同时也想起来了,那是当年为了迎合才高八斗的薛云来而特意看的。现在回想起往事来,她的心情平静无波,想来她真放下了。
      正好薛希来胸带里有自来水笔,遂拔下来写字。
      一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二愿家人平安合宅顺遂,三愿郎君无忧岁岁长相见。
      “什么?”他探头过来,笑着揉她脑袋,“你还记得这原本是谁的词?”
      蕴华怕了他的毒舌了,再三思量之后才说:“冯延巳?”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在我面前说错了也没什么。”他含笑就势将她揽坐进怀中。蕴华仰面,盯着他的下颌。他微微向两边翘起的嘴唇就在她呆呆的注视下贴上她的额头,心中做如是想,当然就算你说对了,将来孩子们的课业也还是不能由你管,谁知道你是不是蒙的。
      他一点一点的亲吻她的脸颊,不急不忙的,却自带一种仪式感。蕴华叫那种亲昵烘得心旌摇荡神志昏昏,迷糊中说了句,“记得小时候你教我读冯延巳,我总是不喜欢。现在我却喜欢了。”
      “喜欢什么?”
      蕴华活学活用,“你说呢?”
      薛希来一笑置之,再次选择不说,只是静静将她拢在怀里。他光而不耀的为人如同盈盈脉脉的平湖,早已习惯节制一切滚滚滔滔的情感。那些撩人的情话偶尔为之,大多时候呈现在人前的是渟蓄不变的风度。
      世间男女相貌俊美者百里挑一,可称之为皮秀。略高一层者,风度翩翩仪态端方,可称为骨秀。最高层次者,词藻难绘其万一,盖因其已尽俊逸神飞之致,乃神秀也。
      她香腮半抬,痴痴地不知看了多久,微红的酒晕渐渐灿如彩霞,沿着双颊一路蔓延而下。香槟酒的后劲上来,眼皮有些发紧,懵懂中好像他合上书本然后将她抱上床就离开了。再进来时带着一身好闻的皂角味儿,令人顿时神清气爽,酒醒了一多半。
      “大哥怎么还不去睡?有事么。”
      他说有事, “从前我说过你的房间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来,不管有没有钥匙。从今夜开始,我正式搬来你的卧房住。”一本正经的样子与战前动员、宣布战斗序列殊无二致。
      蕴华当即酒醒了另一半。
      她独有的馨香,满襟满怀地充斥着四周,好像漫天星空下的灿烂花海,容颜惊华。恍惚中细细咻咻的声响,他翻身坐起来,原来却是鸟鸣,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霜打梧桐落叶纷纷。中庭之上的月光穿过回格窗框上的冷纱沉淀出炫炫光华,室内桌椅床柜的影子,横横直直的映在平整的灰地砖上。屋子里安静极了,依稀连她的呼吸声亦清晰可闻。
      他替她掖好被角,转出房间去井口打两桶水,一桶自己直接用,另一桶,提到厨房生火烧沸,以备她醒来要用。再回来时,就见穿着湖丝睡衣的她抱着一团床单四处开箱寻柜,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简直不知道藏哪里才算毁尸灭迹。
      顿时乐不可支,“干嘛呢?”
      蕴华垮着脸,“……这个怎么办?”
      大少奶奶有事,大少爷服其劳,当即出谋献策,“明天带回城里?”
      果然还是攻城掠池的人足智多谋。蕴华高兴不过一秒钟,“不行,回到家里她们嘴碎,见着了必定要笑。”玉竹和叶香,就是率先淘气的两个,还有馨来,上次他叫人栽石榴和枣树就让她笑个半死,这回来真的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没事,我来想办法处理。”他信心满满,不由分说接过床单将她推进浴室,“水已经放好了,你去洗洗接着睡。”
      等她洗完澡回来,他已在房中,坐在铺好的新床单上好整以暇冲她笑。她信任他,薛旅长靠谱,打保票的事一准儿错不了,遂不再过问。
      其实她若早一刻钟回来循声而去,定能看见打保票的薛旅长端着个木盆,水桶、肥皂、搓板一色齐全,正在井边埋头洗床单。寒窗月新影,他热火朝天,洗净晾晒,扥扯拉拽,横齐竖直一丝不苟,完美再现当年军事院校内务考核第一名的素质。可当她第二天醒来,拉开房门,印入眼帘的床单如同城头招展宣告四方的旗帜一般,院落外人来人的都选择视而不见,她当场悔得肠子青,想把薛旅长降级处理甚至开除军籍的心都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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