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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返家迟秀珍遭冤,围炉夜蕴华吐垒(1) ...

  •   薛家兄弟在舅舅家别院小住,带了不少书籍、画具、甚至全套镜片的天文望远镜,独独衣裳鞋子带得少。住了十来天,又值寒冬,母亲穆青梵怕他二人换洗衣服不够,呢子外套、小毛衣服不御寒,差秀珍给送来两箱大衣和带绒皮鞋。
      秀珍将带来的衣帽整理出来,要替少爷放进衣橱里,薛希来却不让她在他们房中呆久。秀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家里又是那样的氛围。他问过父母的情况,知道一家人已经在门头沟的别院里安顿好,母亲前两天有些小感冒,好在已经转好。父亲无事,刚去矿山巡查回来。“我们这里无事,前两天收到信,舅舅在城里安顿好就过来,左右也就是这几天。你进去与舅妈和蕴华姐妹俩打个招呼,趁天亮赶紧回吧。”薛希来说。
      等见到了陈淑碧,说起穆青梵有些感冒,这几天胃口不振,陈淑碧让人收拾了一盒子燕窝、虫草并熬好的阿胶固元膏。秀珍推辞,说上次送过去的还没吃完呢,陈淑碧却坚持,“二妹往年极少病痛,偶尔病一次要重视,也是到这个年纪了。”她和穆崇山对这个隔房的妹妹一直内感亏欠,当年替她相看,妹夫是极好,哪知那家子实在不清净,累她多年来劳心劳力。好在也并没有因此与娘家人离心,穆家孩子们都小,穆青梵常让两个儿子带弟弟、妹妹读书,诸多帮衬。
      此刻两姐妹房中,蕴华正指挥叶香开箱子翻东西。叶香让夏菊在一旁看着,“早点儿熟悉小姐屋里的事情。”夏菊来的这些天见识过二小姐管家和管教小少爷的气势,内心有些发怵,面上带出点儿惴惴,婉华看见了笑说:“没事儿,过几天就熟了。”
      秀珍掀起风帘,迎面就是一阵果气清香,让人心旷神怡。三人问好过后围桌而坐。夏菊见状去沏茶,叶香留神着,见她倒香片,悄声说:“那是春天喝的。”指了指个龙蛋状紫砂罐,“冬日里喝普洱。饭后漱口才用香片。”夏菊闹红了脸,囧极,“谢谢。”叶香报以一笑,“没事儿,你先看我怎么做。这种熟茶要用紫砂壶小壶冲泡。”
      蕴华看秀珍原来又黑又长的发辫短了一大截,发尾还依旧扎着大红绒绳,奇道:“咦?秀珍姐姐你的辫子怎么短了?”婉华也注意到了,直叹可惜,前几个月护国寺庙会上她看见了一把战国镂雕玉梳,想着配秀珍正好,兴致勃勃地买下来。小时候那段时间睡觉要摸着秀珍的辫子才能睡着,现在却没了。秀珍笑说辫子太长了不好保养,所以剪了。蕴华又问秀环姐姐的事都处理好了吧,秀珍一下子黯淡下来。她对两姐妹而言从来都是白皙轻柔的存在,轻轻浅浅的微笑,像三月暮色里的青烟,宁静而美好。看她收敛微笑,婉华眼里就荡出朦胧的水意,秀珍注意到了,拉着她们俩重新谈笑开来。
      三人喝茶吃点心聊天,蕴华说可惜太冷只能闷在屋里,要不然大家可以去院中跳大绳,荡秋千,放风筝,还能捉迷藏,好过现在缩在这里打络子、绣手帕、拆衣服——这些消遣还是那几个月里秀珍教给她们姐妹的。秀珍跟前蕴华仍是个孩子,秀珍一直笑,蕴华翻出来一块鹧鸪海石榴纹妆花绫料子送她,说春天的时候脱了夹衫拿这个做一件裙子,不薄不厚刚刚合适。秀珍笑吟吟地道谢,又说:“前一阵太太赏了我一块白玉兰纹罗纱料子,什么时候得空了给你们们姐妹俩做两条裙子,花骨朵似的的人儿配上清爽的连衣裙,走出去谁都回头多看几眼。”姐妹二人都很期待,毕竟秀珍的手艺远近闻名。再聊了一会儿,秀珍说得赶紧回去,婉华姐妹都知道她是姑姑跟前使得上的人,虽然恋恋不舍,也只得与她道别。
      秀珍走后,婉华继续她的素描,举着画笔却半天不动一下。她自来有股痴意,譬如见了落花便想着流水,薛云来戏说那是诗人气质,蕴华却隐约觉得太过细腻也不好。从她身后边抽出画笔,“行啦,秀珍姐姐就是太忙了,等开春咱们跟姑姑说说,请她来咱们家住上几天,还像过去那样玩儿!”婉华迟疑着,摇头,“我们都长大了,不必勉强回到过去。勉强就有瑕疵,我不要瑕疵。”
      那一年陈淑碧产子,穆青梵担心两姐妹疏于照顾,就将她们接到薛家住了几个月,一直都是秀珍作陪,白日陪伴读书写字,晚上哄她俩睡觉。似水流年,就有一笔独特的美好属于秀珍。
      蕴华跺脚,气道:“照你这么说当初姑姑接我们过去住,让我们和秀珍姐姐结识还错了?”婉华无奈,有时觉得蕴华的豁达是缺心少肺,“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你不懂。”蕴华真急了,搓婉华的脸和胳膊,“好啦,对诗我说不过你,说点白话行不行?”
      这边两姐妹的心事秀珍无从得知,骡车在前院等她,赶回门头沟时,天已黑透。薛家人口多,别院也大,吩咐车夫将骡子赶进马房,她过了垂花门沿着游廊去上房复命,路上走累了,把舅太太送的礼物放在坐凳楣子上歇歇手,忽然听见身后宝瓶门有动静。那往里是二太太她们住的西跨院,“谁?谁在那里?”秀珍迈过去几步,黑黢黢的好像是枯枝在晃动,她又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然宝瓶门后方伸出一只手捂住她嘴巴,把她摁在墙壁上。
      秀珍害怕极了,使劲挣扎,无奈那人手劲甚大怎么都挣脱不开。借隐隐的星光一看,又怒极,狠狠踩了对方一脚,趁对方吃痛松手的时候又踹他一下。
      “秀环!是我。”薛凤来说。
      “住嘴!”秀珍气得浑身乱颤,恨不得骂他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东西,想起秀环的惨状,索性扑上去抓住他手腕狠狠咬一口。
      薛凤来喝醉了,干脆让她咬,倒希望此痛能愈彼痛,喃喃自语道:“你咬吧,如果能让你忘记那晚上。”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秀环,那晚上我其实看见了,我,只是我,不敢。。。。。。”
      秀珍惊呆了,满脸泪流,半天才缓过来,狠狠甩他个耳光,“混蛋!畜生!你看见了为什么不救她!”远远的不知何处掠过一丝灯光,正好映着薛凤来嗜血的双目,秀珍唬得一哆嗦,推开薛凤来抱起坐凳楣子上的礼盒发疯一般跑开了。

      薛二太太住的西跨院只是个单进四合院,她带着女儿薛馨来住在上房,两个姨太太分别住在东西厢房。那天刚住进来见院中花木颓败,院中天棚顶上铺的芦席还破了个大口子,又加上两个姨太太在她眼前晃荡,心里顿时就不痛快。本来想着穷乡僻壤无处消遣,倒可以成全二老爷收收心在她房中住几天,哪知他一进院子就借口地方狭窄,躲到前院去了,几天来从未没露面,更把她气个倒仰。她向来是自家不痛快就要嚷出来,一大家子都陪着不痛快才好呢。要么嫌屋子冷,碳烧的不旺,再就是吃的东西不新鲜,想吃前门大栅栏刚出炉的烤鸭,今晚则是差了老妈子马氏去说,她住的正房山墙外戗檐的雕花掉了一块,幸好没砸到人!
      穆青梵对薛二太太从来不用正眼瞧,这么些年了她的手段从未上过台面。嫌不暖和,想吃烤鸭,可以,自己摸出银子买去,公中分派的就这些。至于修戗檐的雕花,不是没砸到人么!等砸死再说,从大房掏银子置办棺材。
      薛二太太气得冒烟儿,马氏一看,就把才刚在抄手回廊外看见的当笑话说了。“太太说好不好笑,秀珍也这么大个姑娘了,做事还毛毛躁躁,哭哭啼啼地疯跑忒不像话。”
      “看清楚了,真是秀珍?”
      “绝对错不了。”
      薛二太太来了精神,为着儿子薛凤来提出要娶秀环,没少骂她是勾引爷们的狐狸精。秀珍作为双料狐狸精的姐姐,更不知道是几重狐狸精了。薛二太太一生的事业,除了和大太太穆青梵斗,就是关起门和各样儿的狐狸精斗,家里的,外边的,老的,小的,大凡勾搭了她丈夫和儿子的女性,都统统可以归入狐狸精一党。
      秀环死了,可她姐姐还留着呢。儿子薛凤来生性面团一样的人,总觉得秀环的死是因为他,这和秀珍住一个大院子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天长日久的难保不把对妹妹的愧疚之情转挪到姐姐身上。斩草除根的道理,薛二太太自忖也懂,这就披上厚衣服往她婆婆佟老太太房里去了。
      佟老太太对这个儿媳妇一开始也曾寄予厚望,同是镇国公府佟家出来的小姐,应该不会太差。哪知这么多年下来,才发现这个侄女当真没有长进,战斗能力弱,差穆青梵几个档次不说,还惯会捕风捉影拈酸吃错,儿子也教不好,早知道当初就该狠狠心抱到自己膝下来养。好比眼下,就是个好机会,还是一味想着怎么治理秀珍,跟一个小丫头较劲不是白白掉身价么!
      佟老太太啧一声,小佟氏却不知道,犹自说得兴奋,“天热的时候散着一头长发走来走去,有一次差点儿扬到二老爷身上,明公正道地勾引爷们么不是!大晚上才回来,指不定招了前边儿哪个,别人也知道打听啊,她有那么个品行不端投井死的妹妹,哪个敢理她,哭吧,哭一路也不够现眼的。”
      说了半天也抓不住重点,佟老太太不耐至极,长长的玉烟管敲了敲桌面,喝道,“弄些有用的!”小佟氏立时收声。老太太说:“你都说了大晚上才回来,她这一天上哪儿去了?”
      小佟氏望向马氏,明显不知道,佟老太太恨不得捶足顿胸,对付穆青梵有心无胆也就算了,能躲在后边出谋划策也行啊,还一副蠢相!“连我都知道,差她给大少爷送厚衣服鞋子去了。”
      看她果真想不到那方面,佟老太太索性明说了,“她去了大少爷那儿一天,回来得晚,又痛哭流涕,赶明儿你跟大太太提一提,她管着家呢,别佣人们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清楚,传出去说我们家刻薄,事情闹大了警察厅都要过问,不好听。”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懂真是笨死算了,小佟氏领悟了,回去盘算了一晚上,连做梦都咧嘴笑。她穆青梵神气得意,凭的不就是娘家和两个儿子么!儿子干出这等龌龊事来,腰杆子再硬也叫你弯一弯!
      第二天是十五,薛老太爷生前定下规矩,每月逢初一、十五两房人聚一块儿吃饭。小佟氏起个大早,挑了件织金奔兔纹缬锦的棉袄,配上全套的珊瑚首饰,一路上满面春风。穆青梵病刚好,身上的是联珠小花纹锦的袄子,天青色的八幅裙,腕子上拢着冰种翡翠镯子,小佟氏一见了她抿嘴笑道:“大嫂今天穿的素净。”
      穆青梵轻合眼帘,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让人赶紧传菜摆饭。不一会儿老太太、大老爷薛鸿飞、二老爷薛渝飞,二少爷薛凤来,四小姐薛馨来和两个姨太太都来了,大家入席开始吃饭。秀珍把各人爱吃的菜式按座位摆得丝毫无错,小丫头端着托盘来,是五个茶碗和四杯咖啡,秀珍也按各人口味端上去。小佟氏并不怎么动筷子,笑眯眯地看着秀珍做这一切,等她来到身旁,一把抓住她手腕,“冷不丁一看,秀珍都这么大了,长得有形有条的,谁看了都喜欢。”
      穆青梵正举着筷子,也不曾停顿,就势夹了一个小笼汤包,薛鸿飞看她喜欢,又多夹一个放她碗里。落在小佟氏眼里,再看看二老爷低头自顾自地吃,气得肝疼,整了整笑意,再道:“听说你昨天去丰台给大少爷送厚衣服,很晚才回来,隐约还听说回来的时候哭得伤心啊。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给评评理!”
      薛凤来昨夜喝得酩酊大醉,今早醒来头疼欲裂,与秀珍拉扯过的事情一概不记得了,大概只记得回家时碰见了秀环。现在听母亲一说,顿时醍醐灌顶,秀环投井了,昨晚那个是秀珍!且母亲那样子分明是寻了由头要挑事,已经害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把姐姐也饶上?嗫嚅着,那个母字还在嘴里,被他奶奶投来阴骘的眼神唬住,低下了头。
      秀珍涨红了脸,愣在当场进退两难。事有反常即是妖,穆青梵却不惧,慢条斯理地吃完,又擦了手和嘴,轻声问:“怎么回事?”
      秀珍说:“没什么事啊,想是底下人瞧错了?”
      小佟氏还要说话,佟老太太却赶在前头说了,“想是你年轻面薄,有什么却不敢说。只管放心,我们这样儿的人家家风最正。也怪你,老大媳妇,”转头对穆青梵说:“希来大了,该说亲的说亲;要给他送东西,前边这么多年轻后生你不叫,偏偏叫秀珍这么个貌美的丫头去。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她是看准了,想叫秀珍自愿当苦主出来投诉是不可能的,好在大少爷不在,要泼什么脏水尽管泼,把污名落实了,秀珍就是要申辩,一个丫头而已,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信?
      秀珍脸红耳赤,说话也磕巴了,“老太太,不,不是这样的。”穆青梵怒极,自家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不要说希来品行高洁,轻易不与女眷走动,就是云来,平日里看似风流倜傥,对待女性上绝对是远观不亵玩的。想趁儿子不在的时候毁他们名节,做梦呢。
      她伸手拦住秀珍,“老太太的意思是说希来办了糊涂事儿?嘴说无凭,有什么证据么?”
      “老大媳妇,你先别着急否认,秀珍不说只是不好意思罢了。秀珍,大少爷既然要同你好,总会送你些钗环衣履什么的做信物,你老老实实地承认了,现在也是民国了,时兴什么恋爱自由,要说聘你做大少奶奶恐怕大太太不肯,但做个姨奶奶总还是可以的。要不然从你屋里搜出什么来,就不是大少爷自愿和你好,而是你下流勾引少爷了。”佟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给她身边的老妈子尹氏递眼色。
      秀珍扑通一声跪倒在穆青梵脚下,声泪俱下,“太太,果真没有,我跟大少爷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穆青梵点点头,让她起来,“你把昨天干什么去了仔仔细细再说一遍。”
      “早上到了穆家别院,大少爷和三少爷在屋里看书,我说要给两位少爷整理房间,大少爷还不让,说他们自己会收拾,且还有穆家的老妈妈们呢。后来我去穆家两位小姐的屋里坐了会儿,所以就回来晚了。”这些事昨晚回来秀珍都向穆青梵交代过,现在再说一遍也还是这样。穆青梵又问:“才刚说你回来的时候哭,有这事么?”
      说话的功夫老妈子从秀珍屋里搜出一包东西来,递给佟老太太一看,战国镂雕玉梳和鹧鸪海石榴纹妆花绫料子,这些东西,秀珍干三个月都未必买得了,脸一沉,“你还不说实话!昨日到底干什么去了?”
      秀珍还是哭,“这真是穆家两位小姐送我的,就在她们房中略坐了坐,太太不信,可以差人去问。”
      大老爷薛鸿飞刚才一直不说话,是觉得不过是内宅里妇道人家闹些新花样,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大太太足可以应付,现在看实在是不堪,略大声道:“来人啊,纸笔,我写封信给送去舅太太那儿。”佟老太太却拦着,“就不必了吧,丢人丢到亲戚家去,也不嫌人笑话。”
      穆青梵说:“咱们家什么情况我哥哥嫂子能不知道?我不嫌丢人,从来没有被诬蔑的人觉得难堪的道理。希来从小品格端正,连老太爷都夸他雅正弘大,什么魑魅魍魉都不能近身。”
      佟老太太说不过大儿媳妇,倒被臊得一身腥,抬眉看自己儿子,薛二老爷一副事不关己模样,把玩手中的玉山正津津有味的。佟老太太沉住气,又道:“一来一往岂不费功夫?秀珍就在这里,是不是清白的让老妈子一验就知道了!”
      欺人太甚!穆青梵剑眉倒竖,起身,薛凤来却抢在她前头大声喊,“是我!昨晚上是我和秀珍说话,把她惹哭了!”
      犹如晴空霹雳,一桌子人半天缓不过来。薛二太太像吃进一笼子蚂蚁,挠得她五脏六腑翻天覆地,偏还吐不出来!这孩子,这。。。。。。该怎么说,上辈子的冤家啊!干的什么事啊!还是佟老太太反应快些,喝斥道:“凤来不准胡闹!知道你和你大哥友爱,但兄友弟恭不在这上头。就算顶缸受过,也得分什么事儿!难不成别个儿造反了杀人了,你也替他认不成?你们读书人,也该分得清大义与小节不是么。”让老妈子搀孙子出去。
      成日家阴诈不断算计不停也配谈大义。穆青梵冷哼,斥道:“慢着!让凤来说下去!我倒要看看是谁替谁顶缸。”
      薛凤来本就不想走,他自来软弱,因从未妨碍什么,也不以为耻。但经秀环一事,每每揽镜自顾都恨透了镜子里那个懦夫。衣冠楚楚何用,求学上进何用,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他直勾勾地跪下,说:“奶奶,大伯父、大伯娘,父亲、母亲,昨夜我喝多了,错把秀珍当作秀环,拉着她在宝瓶门外多说了几句,就把她惹哭了。”
      一提起秀环,秀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里头的故事佟老太太和小佟氏心知肚明,薛二老爷脸上挂不住,当即借口吃饱溜走了。穆青梵和薛鸿飞能猜个大概,却没有证据,再者家丑实在不宜外扬,也不说话了。这几个都不言语,剩下馨来和几个姨太太就更不敢说话。屋里顿时静下来,落针可闻。
      小佟氏把儿子说的话在心里过一遍,简直字字是雷,什么叫错把秀珍当作秀环,这个丫头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呀!土下深埋的簪子,如何能叫它雪后露出峥嵘?再叫穆青梵把整个儿都剥清楚了!
      狠狠往儿子身上拍两下,“你这孩子,好好的跟秀珍说话惹她哭干什么!还不回去看书去!还敢喝酒了?”一边说一边拉儿子往外走,“荒郊野外闲的!那个谁啊,再往城里打听打听什么时候能回去,学生不上学读书就是淘气!”声音随身影转过几根檐柱,陆陆续续传来。
      好好的一个局,都叫这孩子毁了。佟老太太生气,却没有办法,她也不想再叫大房的人把秀环的事挖出来,更不想让人传凤来和那个死去的丫头有什么瓜葛。看孙女儿馨来还坐在那儿呢,“吃饱了跟奶奶回屋去。”又去骂两个姨太太,“吃饱了就回屋挺尸去,瞧把闲得你们五脊六兽!”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穆青梵被闹得脑仁疼,秀珍止了泪过来给她揉太阳穴。这两个孩子打小被买来家里做工,人乖,也勤快。她拍了拍秀珍的手,“叫你受委屈了。婉华、蕴华送你的东西你还收着,那是她们姐俩的心意。”
      “哎。”秀珍应道。
      薛鸿飞呼一口气,再多的烦心,也不能付诸言语,天下男子自古如此,再难容也得容。若非老太爷生前有遗训,两房不能分家,又何必挤在一处成日里鸡飞狗跳?这个继母的心思他自来明白,穆青梵也明白,身故的老太爷更明白,这样的安排,不得不说煞费老父苦心。
      老太爷薛季之家世力农,往上三代亦无人做官或进学,实打实的冷籍。因此求学科举之路走得异常艰辛,受尽变幻流离,尝遍侮辱痛苦,索幸黄天不负,终于前清光绪十一年恩科中大魁天下,并得帝师翁公爱重提携,视为门下第一人。
      彼时帝与太后嫌隙已深,而后恭王薨,帝尚维新,常言翁公过于持重,颇感掣肘。甚至有翁工大不敬,持砚泼墨之说,终开缺回籍,革职永不叙用。翁公一去,薛季之仕途就此停止。然其心系国事,不愿停辍,愿在有生之年尽绵薄之力上报国家。时有南张北李两派,一练舰队,一办工厂,皆见重于太后。镇国公佟老太爷与二人皆有交情,遣媒人见薛季之,愿嫁幺女为继室。薛季之原配既逝,丧服已除,遂允,凭外家之力官复翰林院修撰。怎奈不久老父病逝,薛季之循例回籍守制。期间国势沉疴,积弱难返,朝廷政事日渐紊乱黑暗,薛季之心忧且惧,每常自省,遥想东洋岛国,区区弹丸,何以走在我中华前头?要想救醒中华大地,除了振兴工商业绝无他法。曾留书言,救国为目前之急,……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华北盛产棉花,遂兴大办纱厂之念。
      庚子事毕,太后西狩而还,恰逢暴雨,水积一二尺。文武百官,更有耆耄老臣,皆伏地接驾,雨水遍淋红纬缨及至袍褂,斯文尽扫。太后高坐銮驾未尝垂眸一顾。薛季之悲呼,此非有志者为之,不若转而为布衣,投身实业曲线救国。多方筹措奔走,饱受磨难,亦蒙世疑诽,终纱厂盛极一时,而后又兴办酱园、垦牧,继而以实业所得兴办学校,开设医院,无不造福一方。
      庚子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清廷早已入不敷出,连八旗的铁杆庄稼也停了。佟老太爷逝世,佟舅爷无人约束,愈发亲进小人,提笼架鸟,玩票赌博,无所不为。家里没了进项,听闻南边生丝好销,又有埠口之便,打起了囤积生丝的主意。他自家没有本钱,遂游说亲妹,“不过两、三个月,便有翻倍之利。”时值薛鸿飞弱冠之年,薛季之亲授商贾之道,同进同出为其积攒人脉,佟氏便疑心薛季之偏心大儿子,为亲子谋,遂允。然薛季之一生言行守慈俭,佟氏所管内宅账银有限,趁薛季之不察,将其纱厂、农场股份盗出,抵押五十万两白银交给佟舅爷入股。
      怎奈那年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三国所产生丝大幅增产,国际市场生丝价格不涨反降,需求量也下降,许多华商囤积的生丝价格一跌再跌,有甚者跌进肉价也无人问津,大批蚕丝烂在仓库里。佟舅爷和佟氏血本无归,债主上门催债,东窗事发。薛季之怒极,不料佟氏竟如此大胆。然其为人贱然诺,忍痛割舍纱厂、农场股份偿债,数年心血大半付之东流。夺了佟氏的管家职权,全数交给刚进门的大儿媳妇穆青梵,又全力支持大儿子造工厂、开矿井,办银行。
      佟氏面甜心苦爱算计,佟舅爷眼高手低败家光,皆是隐患。薛季之遂言薛鸿飞兴办之工厂、矿井和银行独归大房所有,酱园和当铺才是两房公产。佟氏大闹不允,薛鸿飞兴办之业皆是薛家本钱,何以归大房独享?拉着薛渝飞当面质问,这不是老爷亲子耶?次子软弱毫无决断,志短才疏,守成尚且勉强,薛季之喟叹,养不教父之过也。又有那样的外家,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还自罢了。请来族中长者立下遗嘱,两房不许分家,酱园和当铺是公产,由长子负责经营,继室和次子按时分利。长子其他产业归其一房所有。
      佟氏哭闹不休,酱园和五个当铺才值几个钱?老爷这是偏心偏到嗓子眼里。薛季之明言,经生丝一事,薛家已元气大伤,鸿飞之实业乃靠贷款,更兼薛家无力支援,期初举步维艰,所幸有其舅兄穆崇山无偿借款四十万两银子。尔何德何能竟敢染指?大事既定,佟氏却一意认定薛鸿飞开办银行矿山,虽无薛老太爷之财,却有薛家声望,既借薛家之名,何以薛渝飞不能坐享其成?将大房恨之入骨,多年难消。
      内宅不宁,穆青梵打从嫁进薛家就劳心费力,如今两鬓已隐有白霜。薛鸿飞瞧在眼里,道:“要不然过些天舅兄回来,你带着秀珍回去住几天?和舅太太聚一聚也是好的。”
      穆青梵知道他这是愧疚,然至亲至远夫妻,实情如此,他不曾有过丝毫期满,又何必负疚?笑道:“我在这里呢尚且这样,要是离开几天,岂不都翻了天?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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