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41、传鸿雁互绘春意，设圈套贪者上钩（2）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蕴华不禁喃喃自语。
　　世人的春天，柳绿桃红花鸟活泼。
　　可在她，他若安好，才是春天。
　　蕴华将信小心翼翼地叠好，仍旧锁进紫檀匣子里，塞进抽屉深处，上锁。她从桌面一沓信笺里翻出一本杏色的，自来水钢笔吸满墨水，略一沉思，写道：“ 大哥，收到你的信时，我、婉华、茹嘉、四姐、三哥、明空还有王先生才从八大处回来。我出了一身汗，换过干净衣裳，在灯下静静地读着你的信，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其实关于此次八大处之行，还另外有个小故事。那天婉华从妈妈的上房出来，见院子里的枣树和洋槐还是杈丫杈丫的，一点生发的意思也没有，可那时已经临近春分。她不禁说道，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我大概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只不愿提那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凄怆之语，便说你多虑了，再过二十天，保管你再不说这话。等到了四月九日那天，正是星期六，也是隆福寺庙会，我提议婉华往那里走走。妈妈知道了，让我们坐家里的小汽车去。自正月里的事情一出，妈妈就在洋行新定了一辆小汽车，每次我们出门除了司机小陈、王先生还有两个人跟着，那天也不例外。我实在不喜欢这样动辄兴师动众，就说每逢庙会人潮如海，小汽车倒不如洋车便宜，妈妈这才同意我们乘洋车，但还是让王先生紧紧跟随。
　　九号到十二号的隆福寺庙会、五号至八号的白塔寺、护国寺庙会，历来都是盛况。我拉着婉华往花市里走，那里边许多的商贩和顾客接洽买卖，讨价还价，热闹极了。带坨的幼苗，足到膝盖那么高，整排倚在北墙根下。上边都挂着红条子，标注诸如茉莉、茶花、海棠、杜鹃、玉梨之类，而那幼苗的树干上闪着一点水绿色的生气，我指给婉华瞧，说，绿树婆娑不久将从此而至，你还说什么了无生意吗？
　　这一下子不得了，婉华被勾起了兴致，非说周末邀大家去八大处踏青。她这一句邀请做足了诚意，先去荣宝斋买南纸，裁成花叶状，又描上花鸟山水图案。我不禁咋舌，下帖子么，素笺一张写明意思就够了，光是花笺就这样费工夫，是不是有些舍本逐末？婉华只是摇头。我知道她是能将上古的风雅到而今的情调都贯穿到底的人，且她的字那般秀美出尘，随随便便写在普通的信笺上确有仙坠泥尘之嫌。我因要出门去药号巡视，来不及与她多谈，等晚上回来时，只见一沓精美的花笺已经做好了。
　　到了约定的这天早上，我们大家都骑上脚踏车在西直门会和。登上城楼远眺，只见微云淡抹，春光绚丽，远处的麦苗随风摇摆，晃出青色的波浪高低起伏。深深吸口气，周围尽是芳草的清香。哇，大家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只催促快走快走，这里的景致与八大处相比，真是萤火与皓月不能同日而较，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一路而去，林边、水畔看尽了百花盛开。桃花的粉嫩，梨花的洁白，玉兰的静紫、樱花的娇黄，海棠的红艳，还有田埂边上大片的连翘的金色，被绿叶陪衬着，一帧帧夺目的色彩闪进我的眼里，它们又都是明媚动人，楚楚有致，我真是目不暇接。不得已，我只好滤过那些艳丽，转而去看舒展的杨柳枝，峭立的海棠树，高大的梧桐，就是城里四处常见的洋槐、枣树、榆树、夹竹桃，因为它们枝头泛活的绿荫，给走在平正的大土路上的花担子带来了福音，此刻看来都是十分可爱。
　　四姐真是我们学校的运动健将，骑着自行车一路遥遥领先。明空兄不放心她，紧紧跟随其后。我也算是体力充沛的，却没能超上他二人。且又担心婉华体弱，茹嘉也不算善骑的，就和三哥、王先生陪着她俩慢慢地落在后头。结果等了八大处山脚下的西山饭店，远远地就有茶房过来说明空兄他们叫好了座位。
　　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坐到了饭店后山的露天茶座里，一面眺望远山如翠，一面畅谈古今中外，春风轻拂，触肤微痒，新虫唧唧，浓郁花香均随风飘送，真是惬意极了。
　　婉华对三哥和明空兄讲，中国的文学发展史，骈文行至南北朝梁、魏时期到达巅峰，入唐后古文运动兴起，骈文式微；而南北朝时期诗歌渐趋律绝，入唐则律绝风行。那么找一上集六朝精华下开唐宋风气的继往开来人物，应当找谁，其代表作，又是哪篇？
　　明空兄不假思索道，非庾信《哀江南赋》莫属。庾子山其人，精通儒学，孝行自然，忠为令德，言及文词；又长于史学，《左转》、《史》、《汉》，间杂晋、刘宋，无不信手拈来。第三，文体绮艳，词藻华美。其早期作品，多咏物写景之作，所见者小，格局不高，无非流连歌舞冶荡声色，好在变旧体争新巧，转拘声韵，对南北朝诗歌往唐诗发展起到了过渡作用。后世文学史家研究的重点是庾子山后期的诗文。其经历侯景之乱由南入北，早年的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之人尝遍亡国之痛与身世飘零，诗文一改早年轻艳风格，视野扩大，苍凉凄怆，文学价值远胜之前。《哀江南赋》便是代表其文学成就的巅峰之作。
　　三哥这时说话了，他说婉华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记得小时候大哥教我们背诗，我早已□□右倒，嗯耐不住，问我诗中何意，我扬起声音来如驴鸣犬吠，聒耳而已。大家轰然大笑，四姐是能够想象我不耐烦又瞎说八道的样子的，茹嘉则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向我确认确有其事么？
　　我说，确实这般。我也不恼，因我知道三哥抬出我来，是为了对比婉华，我只是说三哥，拿我铺垫一百次也只是说我的事儿，你要表明婉华好学只管直奔主题好了。三哥笑说，婉华打小学诗学赋，非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对善用典籍的文章词句，其背后的典故出处，类似的字、句她都主动掌握，想我国几千年的文学，浩繁如海，婉华读起书来从不流露一丝倦怠，非倾心热爱不能如此。
　　我说，比如我。四姐和茹嘉也都加入，说她们亦是。这样一来，婉华都有些羞赧。明空兄说，若是对文学感兴趣，历史是免不了要看的。作者的生平经历、时代背景、文体的发展沿革，无不与当时的历史息息相关。多的不说，二十四史是必读的了。再来，看历朝历代文豪的著作，免不了看文学评论家的点评，好的点评与传世名著一样刻骨铭心。这里边，他推荐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清朝人李渔的《闲情偶寄》，金圣叹的《红楼》，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婉华说，国文老师还提到《古文辞类纂》，她觉得也很好。三哥便指着我、婉华、茹嘉和四姐说，你们几个出生得晚些，待你们开始接受启蒙，社会上推广白话文和新式标点的报纸、书籍已经占了上风。等到了民国九年，教育部颁发通告，国民小学各类教科书就一律改用语体文。而他和大哥、明空兄少年时期却是读文言文开蒙的，那些毫无句读的痛苦，真是一般人不敢想象。茹嘉闻言点头如捣蒜，附言道，直到现在一小段文章让她来点标点，也还是绕得她恨不得抓秃了头发。
　　三哥一边笑一边说，因此婉华看清人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他有几点建议。一是不要看嘉庆时期的刊刻本，因为全是标准的古文言文。民国十二年上海广益书局刊印了一稿《评点笺注古文辞类纂》，加上了新式的标点符号，这是值得推荐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胡适之先生曾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指出当代文学改革，需从八项入手：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他以为这是对我们当前积贫积弱的国家推广文化、开发民智的最好措施。只有摒弃那些华而不实的、陈旧腐朽的、晦涩生僻的，才能让更多的民众迅速接受教育，摆除愚昧，文学才不至成为空中楼阁的文学。
　　三哥的这番话，我大概明白了。正因为明白，故而震惊。我从未听他评论过任何的时事和人物，因此我心中认定三哥不管外边巨浪滔天，只求眼前一方书桌平静。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样的读书人，再出世也是入世的，斯文一脉无妨他们的宽大情怀。
　　婉华看起来很有感触，说道，她明白三哥的意思，我们现代的学生学习中国古典文学，不要拘于一隅之间。既要领会古人的文字魅力、行文技巧和视野格局，又要剔除其糟粕，吐故纳新，站在时代的前沿。听说现在很多教授致力于以白话文的方式传授古诗词，是否破坏了文字的魅力且不论，但是这个思路很有意思，用现代的遣词造句、逻辑、思路来理解推广古典文学，既能顺应时势，又能将传统文学的精华传承下去。将来若有可能，她很愿意往这方面尝试尝试。
　　了不得，了不得！明空兄说，彦平，令妹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见地，将来必是一代文学大家。他们几人这就兴致勃勃地以庾信为例，提到他哪一处涉及“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的夷夏思想，又譬如什么”家有直道，人多全节“的门阀观念，还有什么“秦中水黑，关上泥青，雪暗如沙，冰横似岸”的地域歧视，这些观点在伸张民族、地域平等的今天真是要不得。
　　我和茹嘉、四姐都听得晕乎。这几位的博识，令人佩服！ 而我此时，将肚里所有的存货开箱倒箧，也跟不上他们的话题了。这时饭店的茶房过来对我说有我的一个电话。”
　　将今天大家如何出游，风光何许，谈论说话写到这里，蕴华本是一气呵成。她还打算告诉薛希来后来她放风筝时，又遇上了三哥的两位女同学，大家一起淘气偷听了四姐和明空兄的谈话。
　　可是回忆到电话这里，她的思路不由自主地拐弯，想起这桩她布排许久的事情来。
　　电话是羽衣打来的。寒暄过后，蕴华问：“姐姐怎么知道往这里挂电话找我？”
　　羽衣说：“你出门前特意交代你家听差了呀，若有事可以往西山饭店打电话。”
　　“那么姐姐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什么重大的情况，只是月前你曾经交代我，那个姓陈的老爷若来我这里，务必要我记住他的言行。他昨天倒真是递条子给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照例打了十六圈，听听三弦，就是席上他问我，是否有不少年轻公子喜欢听我唱曲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行里，客人之间不兴相互打听。因而我当时十分警醒。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只含糊说有那么几个吧，都是摩登绅士的人，对人十分尊重。他又问我，有一位姓杨的公子，高高的个儿带着黑框眼镜，皮肤白嫩，我是否认识？”
　　蕴华无声地展唇，说：“姐姐怎么说？”
　　“按你事先吩咐的，他若问我什么，我只管先搭足架子。我当时收起笑问他，老爷在何处高就？打听这个做什么？我们这些人，有人捧时繁花似锦，人老珠黄时连阿猫阿狗都不如。别说人家公子身份贵重，就是寒门中人也比我们高人一等，出了清吟小班的大门，我们这些低贱的人哪配说认识人家？谁没个自知之明？”
　　蕴华扑哧一声笑了，“姐姐的嘴，真厉害！但是姐姐把自己贬得这样鄙薄，更让我愧疚过意不去。当日我说过，姐姐若想脱离那处，我可助一臂之力。也不用惊动我家里人，三千、五千的私账我都能动用。此话我搁在这里，时刻可以兑现。姐姐也不必为了我和那个姓陈的周旋，对付他，我另有法子。”
　　羽衣在那边正色道：“二小姐待我的心思我一早就知道。并不是我贪慕虚荣，只是我没有任何生存的技能，真脱离小班，单靠拉个乐器画张画儿，也不是长久的维持之计。我身边一些有志气的姐妹不是没尝试过，退了捐出去，过个一两年积蓄花光了，又没有营生，最后还是得回来。世道慌乱，男人还能卖苦力，我们这些人又能卖什么呢！”
　　她说得平静，却无奈，蕴华在电话线的一端听了，不禁轻轻一叹。
　　羽衣复又笑了，“也不至于悲观至死，将来如果遇到好人情愿与我踏实度日，我拼了命也要出去的。到时候再来请二小姐援手。”
　　“一定。”蕴华郑重地说。
　　“说正事，那个陈老爷似乎对我无意间点到的一句极兴奋，他以为我左右推脱不肯说实话是为了钱，当场打赏了三十块盘子钱，又允诺将来给我买个大钻戒。我于是半推半就，告诉他杨公子呀十分客气，又尊重女性，‘谢谢’、‘有劳’常挂在嘴边。听人传闻他家里有人是奉军的将领，职位极高，可他为人竟如此低调，真意想不到。”
　　蕴华说：“他是不是早已乐得找不着北，只面上还端着？是不是还逼着你细细回忆种种蛛丝马迹，证明杨公子家里确系奉军高官？”
　　“真叫二小姐一 一说中了！”羽衣说。
　　蕴华心道，确认杨浩文身份只是陈瑾相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还会“巧遇”对方呢！不这样，送上门的大买卖他也吃不下去。只是陈瑾相坑蒙拐骗多年，做骗子的人也时刻提防被人骗，就像射雁的谨防被雁啄瞎了眼，你要让他相信他将要占大便宜，就得先安抚他那颗时刻多疑的心。所以她才对羽衣说，也不必对姓陈的十分知无不言，以他多疑的本性，反倒疑神疑鬼，只给他一些关键的信息，剩下的让他猜让他想，人总爱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跳下深坑才甘心情愿。
　　蕴华又指点了羽衣几句，挂上电话出去找杨浩文。她有许多细节要托付他，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次一起出来郊游也正好是机会。
　　等蕴华和杨浩文聊完，王大虎找了过来，告诉她这两天时间陈守拙又找了城南的几个小流氓混混，欲进行那桩龌龊勾当。“二小姐放心，”王大虎说：“我都跟他们交代过了，除非不想在四九城里继续混，否则没人敢接他那趟活。大小姐和小公子的安全，是可以确保的。”
　　“多谢先生了，”蕴华笑道，“先生当年是不是特能打，以至于离开京城那么久，威名犹存？”
　　“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这次计划，先生在一旁大概也看出了七八分。三哥总说我不太光明，先生跟我说句实话，您也是这么想吗？”
　　王大虎一愣，大约没料到蕴华会问他这个。他将手往身后一背，双脚扎地，坚壮得如同一棵面无表情的大树，“我们江湖人讲光明磊落，”蕴华双目下垂，心想果然，连先生都认为我路数不正了。哪知王大虎停了停，又说：“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嘿！”峰回路转，蕴华哪料到身边一直有个忠实拥护者，眨巴眼睛一乐：“有人说先生不言语时，跟哑巴和傻子没两样。我看哑巴是有点儿，但说先生是傻子，这人真是□□不靠。”
　　王大虎：“……”究竟是谁不着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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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人儿写信让别人替他们着急死。但是，不要说100年前谨慎保守的社会风气，就是到了五、六十年代写信，也还是讲究含而不露的。
这章写婉华之才，半言半白，大家可能看得很寡味，实际上我写的时候也很痛苦。薛希来、周畅卿出生大概在1904年左右，婉华姐妹则大概晚10年。1914年出生的孩子，开蒙在1920年左右，那时候国家刚刚经历新文化运动，社会上推广白话文和新式标点。
也就是薛希来兄弟、周畅卿等人都是接受过古文教育的，周因为西化，你很少看见他用半言文，但薛希来兄弟因为家学渊源的原因，古文、现代文都是手到擒来。至于婉华姐妹，因为她们老师是上一辈的人，她们也都熟悉古言。
实际上大家看那个时代的大家，胡适、朱自清、俞平伯、郁达夫、梁实秋、鲁迅、季羡林、钱钟书等等，因为身处新旧两种文化更替的时代，他们都很有古文功底。
扯远了，回到剧情。
我一直说婉华是才女，前有她作诗，这章也不遗余力，但这章过后，许久再来展现婉华的绝顶聪明时，估计大家都不是那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