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36、利而诱之乱而取，偷梁换柱吃暗亏（2）

　　快吃晚饭了，齐氏打发小丫头槐花儿去厨房取饭菜，再顺道打听大太太她们看房子回来了没有——陈瑾葛、陈瑾相兄弟连带他们的太太，从来只论大老爷、二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陈淑碧是不论在其中的。
　　不一会儿槐花儿回来，告诉齐氏：“了不得了，有坏人溜进后院，冲撞了二小姐，那里正乱作一团呢！”
　　冲撞？怕不是这么简单吧。齐氏啐出瓜子壳儿，兴冲冲地跑出去，半道上遇着陈瑾相，拉起他一同走，“快，一道儿瞧瞧去。”
　　冬天的夜幕降临从来没有白灰黑渐次交接的雅兴，好像多么迫不及待似的，訇然间就全黑下来。齐氏赶到的时候，假山一带的电灯全点亮了，还有七、八个佣人高擎火把围在外间，映照着在场的穆家人的影子密密麻麻。
　　人群围成几圈，齐氏他们一时也挤不进去，只好落在外围。只听里面似乎是陈淑碧的声音，“怎么也不问问清楚。”
　　“我们下午一起跳绳，出了一身汗，婉华说她走不动了，歇会儿再回去。我先回屋换过干爽衣裳，带着叶香过来接她，在假山洞口见她一个人出来，就让叶香陪着她先回去，我自己再玩会子。哪知过了小一会儿就有个影子从里面冲出来，天也暗了，我只当是哪路顺手牵羊好过年的小贼，害怕得叫人，正好王先生在附近，闻声过来就……”
　　另一个女孩子声音说：“也怪我。表哥之前一直跟我说话，后来我讲要回去了，请他也去吃饭。我只当他绕开假山走，没想到他也穿山而过，要是早想到这个，跟蕴华提一声，也没后边什么事儿了。”
　　又是前头那个声音在说：“表哥也是，一早喊出来让我知道就好了。”
　　喊，嘴巴一上来就被堵住了，拿什么喊？陈守拙被两个听差架住，全身上下被抽筋扒皮一样疼，眼睛也肿得厉害，透过影影绰绰的火光看过去，蕴华脸上似有似无地讥笑，半点歉然也没有。种种痕迹一修补，他也回过味来，被那丫头耍大发了！只是他从头发到脚趾甲盖儿都被个疼字包围严实，一遍遍□□，倒说不出句整话来解释。
　　陈淑碧说：“罢了，一场误会，”一挥手，令人架着陈守拙往外走，又对胡妈妈说：“快找最好的跌打大夫来给瞧瞧。”
　　人群自发分出条路来，齐氏夫妇冲过去，看见儿子尊容，齐氏顿时肝肠寸断，搂着儿子放声大叫：“儿啊！我的儿！哪个断子绝孙的把你打成这样！”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陈瑾相咆哮，阴骘发狠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婉华有些发怯，蕴华上前半步挡在她前面，对峙的眼神中风雪骤兴。
　　陈淑碧想了想，说：“一场误会，没想到搞成这样。好在只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儿子浑身上下惨不忍睹，一句误会就能揭过去？陈瑾相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儿子被陈淑碧坑了，看样子穆家丫头也有份。从来只有他给被人递刀子下套儿的份儿，甭管成与不成，反过来就不行！
　　当即放话，“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儿，我要告警察局，找新闻界朋友，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齐氏翻来覆去“我的儿啊”念叨够了，也跟来放狠话，“对！无辜殴打学生，告警察局！”
　　场面紧张起来。
　　人群里的济华由奶妈牵着，一会儿看看面无表情的妈妈，再看看轻松自然的姐姐，略过开头不明所以的一段，最后才明白——事情搞大了。他隐隐觉得对不住二姐，撺掇用铁弹弓打人的是自己，现在却是二姐替他受过，说来说去都是姓陈的那个讨厌！
　　他期期艾艾地说：“妈妈——”陈淑碧揉揉儿子脑袋，突然听见人群外有个深沉的声音说：“家里无故进贼，就该上警察局报案！”

　　穆家中路院落的后照房一排四间，两间做了库房，另两件是厨房。因快过年了各家走礼，外加备下形形色色的年货，这些天蕴华亲自监督众人摆放安置，没少往这里跑。连带这一次，今天已经是第四趟踏进厨房。
　　给太太、小姐和少爷的饭菜已经做好，蒸笼里存着，只等前边什么时候来人传菜。厨娘王大娘、柳大娘和马大娘几个开始忙活佣人们的伙食，馒头米饭、烙饼锅贴、摊鸡蛋、腊肉炒芹菜、焖茄子土豆、五花肉绘豆角，府里上下几十口佣人的一顿饭，也够她们几个忙活上半天。
　　柳大娘正擀面，冷不丁被蕴华喊：“柳大娘”，只见小姐、少爷连带他们几个丫头乌央央涌进来。她知道蕴华厉害，每次碰面都有些发虚，差点把手指撵着。
　　王大娘问：“少爷、小姐饿了吧，现在就传饭？”
　　婉华说：“不忙。爸爸回来了，我们想亲自给做几道他老人家爱吃的菜。”
　　确认过二小姐不是来找茬问罪的，柳大娘放心下来，向两位小姐通报今天有新鲜的牛里脊、泡发好的海参，水缸里养着活河虾，冰窖里存有鲥鱼、黄花鱼和海虾。最后婉华拿主意，姐妹俩合力做了一碟杏鲍菇炒牛柳，还有一碗用海参葱丝浇汁的宽面条。济华、迦南用玫瑰汁在馒头上点花瓣，也算他俩完成的一道菜。
　　四个孩子围着八仙桌坐定。不一会穆崇山由陈淑碧陪同过来，他脱去皮袄皮帽，换上家常的古铜色团花夹袄，洗漱过，但两鬓花白，难掩常年在外的仆仆风尘。
　　爸爸这几日还在为工厂的事忙紧忙出，蕴华十分懊恼愧疚，见状第一个站起，“爸爸……”
　　其他几人也都站起来。
　　陈淑碧少见地蹙眉，“我知道，你不会无故使计打人。但身为闺阁小姐，又是文明人，有什么不能等你爸爸回来再说？非得几人捣鼓出这一场？”
　　穆崇山按住她手背，率先入座，“好了、好了，天大的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茯苓、芡实几个上来一一揭开菜碟盖子，穆崇山放眼望去，“嗯，这个牛柳、浇汁面是你们姐妹做的吧？卖相不错！”
　　“哦，吃饭啰！”济华第一个解放出来欢呼，又不甘示弱，“那个馒头上的花瓣是哥哥和我画的！”
　　“点得好！”
　　济华用一种只有他二人能懂的怪调冲蕴华喊“二姐！二姐！”
　　蕴华敛笑，由她执壶，婉华执杯，给穆崇山倒了一杯桂花酒。穆崇山一饮而尽过后叹道：“都长大了，好哇。”转而对脸色不佳的陈淑碧笑说：“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这诗早年我奔波在外，你也是会念的，也能给我倒一杯温酒。而今有女儿代劳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一面笑，一边给她夹一块鸡翅。
　　陈淑碧颇感无奈，“我算明白了，这孩子的胆大都是谁惯出来的。”
　　用饭毕，香片漱口，穆崇山让胡妈妈带着迦南、济华去看他刚带回来的小电器。他们夫妇俩领着婉华姐妹挪进次间，穆崇山说：“现在说说吧。”
　　蕴华只好从薛馨来的通风报信说起，渐渐讲到《怨邻鸡》那段，感觉到婉华拔凉拔凉的手正覆上来，她反握在掌中以示安抚，凛冽的气度尽数散于轻笑当中——咱俩之间，你只管窗明几净，晨花夕月。剩下的，我行我上，我不行，想尽办法还是我上。打我的主意，捏紧鼻子也就忍了，要是招惹你，我让他后悔三辈子。
　　陈淑碧则后怕连连，今天幸而遇到蕴华，如果是婉华，真不堪设想。穆崇山早已拍案咆哮，“简直禽兽不如！打他都算轻的！”
　　蕴华说：“我只是担心坏了爸爸在外头的事。”
　　“这个不用你操心，事情眼见有眉目了。今天下午收到乔纳森的电报，约我两天后六国饭店谈判，他亲自过来。”
　　英国人竟然亲自赶赴北京谈判，如此不加掩饰的心焦，谈判未开始就注定了处于下风。蕴华只是好奇，“怎么短短几日，形势竟然急转如此？”
　　“这个嘛……”穆崇山咬起烟斗，换了个放轻松的姿态，“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我们蕴华。”
　　蕴华自然不解，望向母亲，陈淑碧便笑说：“周家的人传出风声，说他们家少爷授意，有意入股咱们的碱厂。南浔周家的实力首屈一指，若果真与我们联手，原本就吃力的英国人也招架不住。乔纳森自忖这种情形越拖越不利，不如早早结束价格战谈判为上，因此再次主动联系你爸爸。”
　　“原来如此。”蕴华说：“只是我们家与周家从无生意往来，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给我们解燃眉之急？”
　　婉华忽然想到什么，“回馈爸爸当日赠与‘四眼大齐’拓片的情义？这就说得过去了。”她抚掌笑了笑，指着蕴华，“当日若没有你掺和一腿，兴许爸爸与这位周公子缘悭一面，便没有后来投桃报李的佳话了。难怪说多亏有你。”
　　果真如此么？蕴华向来不吝深思，只是这一回，当真没能深究出别的什么。她伸出三根手指头， “那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陈瑾相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如果还是原来，偌大的穆家住着陈淑碧和四个孩子，一眼望去老弱妇孺就占了仨，他还真得借这场东风大敲陈淑碧一笔竹杠。可现在穆崇山坐镇家中，这个人手腕高强，对洋人亦不甘示弱，价格战能打到日本去。脾气这般莫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避免硬碰硬。到头来也只能嚼穿龈血认下这场“误会”。
　　陈守拙本想占婉华便宜，结果却被蕴华挖个天坑一脚摔进去，变成猪头狗脸，再经穆家大小几十个佣人免费参观一场，丢脸丢到火星上去了，自忖在穆家也待不下去，夜里不是哭嚷疼就是说不在这狼窝里待。齐氏心疼儿子，当晚就去隔壁与陈瑾葛夫妇商量一起搬走。
　　本来两家人早上才发生过龃龉，齐氏以为钱氏难免幸灾乐祸，结果并没有，反而真心实意地劝自己：“她给买房子，又帮置药房，见好就收吧。至于那主意，咱就当从未提过。还是个受过教育的现代姑娘呢，说动手就动手，将来给别人做儿媳妇哪个婆婆治得了她！”侄子被人打了，只一句“从未当提过”就含糊过去，敢情挨打的那个不是你儿子！齐氏对钱氏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只感激了一秒钟，倒用更长的时间埋怨妯娌没有表现足够的同仇敌忾。她又以为钱氏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拿了陈淑碧的钱，自然替她说好话。总之，怨这个恨那个，不平亦不足，可一时间也拿不出辖制穆家人的办法，几天后只好灰溜溜地搬离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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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三哥先出来，再过两章，大哥也要出来了：）
《春明外史》是恨老的成名作，但我个人觉得他的巅峰之作是《金粉世家》。据我所知，《春明外史》没有改编成影视作品，而《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和《夜深沉》都先后搬上屏幕。这三部作品的女主人公性格中有一个共同点——爱慕虚荣，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拍成电视剧后这些女主人公都洗白了。
小说这里借用恨老的《春明外史》做一个时间线的标签，表明当时差不多是1926年左右，另一方面也描写下婉华姐妹十二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