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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难中出手结友谊,高人显现拒流氓(1) ...

  •   一场白露一场霜,等甜得发齁的月饼、七尖八团的大螃蟹都下市,秋意就像涮过毛笔的清水——浓得令人无法忽视。大街上卖西瓜的吆喝,一律变成“萝卜赛梨,辣了换!”
      院子里的起脊棚已拆,蕴华从外边回来,先不慌进屋,脱了外衣坐在廊下吹风。北京的秋季天高地阔,宇内明澄,院子里的几株蔷薇花开得精神抖擞——有几片叶子已然打蔫,蕴华怀揣着新鲜滚烫的金疙瘩,看什么都称心无比。
      屋檐下的鹦鹉扑棱着俗不可耐的花翅膀大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吓得一旁给它添水喂食的夏菊心惊胆跳——二小姐这几日常沉着脸,这畜生竟敢胡说!蕴华却乐呵呵地说:“说得好!给它多添些,管饱!”夏菊生怕自己听岔了,转头打量蕴华,只见她笑容可掬,坐在廊下摇晃双腿,哼什么“肉眼凡胎瞧不见十万神兵——”
      白芍出来劝,“二小姐,外边凉,赶紧进屋吧。”蕴华只对她笑,挥手让她先去,接着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白芍越发一头雾水,拉着从身后而过的玉竹悄声问:“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哇,”玉竹同样莫名其妙,“从外边回来就这样了。拾到金疙瘩也不见得这样。”
      “嘿嘿,”蕴华看了她俩一眼,唱着“司马不如亮也。众将官,悄悄收兵”身形飘忽,转眼就拐进屋内。
      白芍和玉竹被蕴华那意味深长的“嘿嘿”吓得毛骨悚然,半晌才想起来问,“不是疯了吧?”急忙跟进屋,连廊下的夏菊也悄悄探头看,只见蕴华从五斗柜里翻出个一尺长嵌云母的紫檀匣子,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锁在里面。郑重其事地抚摸匣子表面,出一回神,叹一回气,继而锁进书桌下的抽屉里。
      她打开螺钿贝壳镶嵌茶花的漆盒,从中扯出一段红色的绕丝线,比划着脖子到胸口的长短剪下来,两把钥匙串入其中,打个结,再三拉扯确定结实,套进脖子贴身藏好。
      整个过程如同祭祀,仪式郑重又繁琐。
      白芍和玉竹对瞰,硕大的红宝石也不见二小姐上两层锁。好家伙,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太上老君的仙丹么?
      “我去姑姑家吃完饭再回来。”蕴华交代她们,不知道那几个丫头已经把她锁好的东西从降妖伏魔的神兵利器到起死回生的蜜炼仙丹挨个演绎了遍。她此刻只是需要再定定神,把那颗日日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妥妥地放回胸腔里,然后告诉自己——是的,没错,大哥来信啦!
      信有两封。给穆青梵的信写了什么蕴华不知,但给她的信上,薛希来把日复一日的军校生活从早七点到晚九点都交代齐全,外加他接触的各种武器装备,末了一句“甚好,勿念。”——根本不像寻常兄妹的家书,说是日常流水账加学习心得还差不多。叫薛云来那厮瞧见,准得这么说。
      如此寻常的文字,仍叫蕴华欢喜不已。仿佛多念一个他寄来的字,他鲜活的面容就在眼前多驻留一秒钟。
      晚饭摆在薛家大房的上房里,因薛鸿飞往上海去了,偌大的桌子只围着穆青梵、薛云来和蕴华三人,略显空荡。穆青梵一改往日只吃半碗饭的习惯,多添了两次。蔡妈妈背过身去悄悄拿衣袖揩了泪,转头对秀珍说:“太太和二小姐今天吃得香,去厨房要碟山楂糕来。”
      穆青梵吃着吃着却又不动了,从怀里掏出大儿子的来信,颤抖的双手细细抚过上面的“母亲启”三字,不知不觉地又泪流满面。
      自从那晚放走薛希来,蕴华在姑姑面前再也无颜以对。穆青梵夫妇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能叫她联想出九曲十八弯,而最后殊途同归,归罪到自己身上。好几次就要脱口而出,可每次话到嘴边总被懦弱打压下去,她总算知道,以往口口声声教弟弟“做人要勇于承担”就是冠冕堂皇的废话。她更清楚,人不敢承担,不是缺少胆量,而是有些人有些事一去不返,不是一句我站出来扛就能兜转回来的,譬如薛希来之于她。
      人力渺小,世事无奈,转眼面目已非。
      蕴华不敢在穆青梵跟前哭,好在有个贴心棉袄薛云来,见状放下碗筷劝,“妈,这又怎么了?大哥都来信了,一切都好。瞧北伐军摧枯拉朽的架势,没准一两年就全国统一,到时候大哥回来就团圆了。”蕴华也说:“是啦,姑姑该高兴才对。”停了停,勉强说道:“我去看看山楂糕好了没有。”
      她快步躲出去,有些慌不择路。墙根底下,走廊的路灯次第亮起,将院中一片花木投影出隐约的轮廓。晚风轻扑,簌簌作响,她的心浸在暗影凉境中。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说:“听说过这句话么?”
      蕴华看是他,没好气,“你歪话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句?”
      本以为薛云来还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扯,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刀鞘保护刀的锋利,他自己则满足于它的迟钝。”
      明显话里有话,蕴华一惊,“什么意思?”
      “蕴华,咱们家已经利刃尽出,剩下的人就安心做刀鞘吧。既是刀鞘,不妨浑浑噩噩一些,糊里糊涂也没关系。凡事不必太较真,你不是救世主,拯救不了全世界。”薛云来说完,也不给蕴华反应的时间,搂过她肩膀往回走,“回去啦,有你爱吃的点心。”
      蕴华忙挣脱开,“三哥,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丫头……有多久没叫“三哥”了?仿佛自“表妹”事件后就一直横眉冷对,气性够大。薛云来享受着迟来的友悌,东拉西扯满嘴跑马,眼见蕴华眼中两簇火苗不可遏制,才收起玩笑,“每个人的人生只能自己负责。大哥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决定,你只是一个偶然因素。”
      “你都知道了?”
      “嗯。”
      薛云来故意给了她一个玄之又玄的微笑,灿烂之余,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没有你帮忙,大哥要走同样能走。”
      这样的宽慰不啻于雪中送炭。蕴华涨红了脸,黯然垂目,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浓郁昳丽的秋色已变成苍凉萧瑟的冬景,而薛云来可恶的颜色褪去,渐渐露出点儿人形人味儿来。

      这天蓝天剧团表演话剧《茶花女》,蕴华与婉华、茹嘉约好只等表演结束一起上东来顺涮锅子。演出极为成功,光是谢幕就谢了三次,掌声如潮水经久不褪,蕴华悄声嘀咕,“婆婆妈妈拜堂似的,还没完了。”身旁的王大虎只瞄她一眼,不说话。蕴华知道他能看自己一眼已属难得,绝大多数时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独对她这个正主儿绝不多窥觑,生怕乱了规矩——高人都爱特立独行,没办法。
      退场了,人流开始往外涌,蕴华却贴着墙根逆流而上,几次差点儿被挤倒,幸有王大虎替她挡开人流。好不容易窜上后台,蕴华大松一口气,嚷,“挤死我了。婉华、茹嘉,好了——”,那个“没”字没说完,只见婉华躲在化妆台背面的帷幕后,一副进退两难的尴尬模样。
      蕴华猫腰过去,“怎么?”
      婉华指一指里面,摇头。此时化妆间的声响越闹越大,有个尖锐的女声传出来,“周公子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多少名门贵女都自惭形秽,你一个姨娘养的庶女也敢染指,呸!做梦!”
      原来刚才赵茹嘉的妆才卸一半,赵太太和赵五小姐领着两个丫头进来,一见面不由分说,开足马力就骂。赵茹嘉在家里颇受赵寓公疼爱,否则也不会让她乘坐崭新的凯迪拉克小汽车上下学。她又一向爱惜羽毛,轻易不肯沾染是非,且为了避赵太太锋锐一人留在北京念书,不想还是被哪处的战火燎着了。
      她卸掉妆的半边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紫,与另一半边比起来,夸张又滑稽。对方骂在兴头上,重型机枪连环发射一般容不得她辩驳半句。化妆间的人见是家事,外人不好插嘴,纷纷避开了。婉华一开始也打算走远,但又念及赵五小姐来势汹汹,为防不测,只好先躲在帷幕后头。
      剩下赵茹嘉一个被四人围在中间,忍悲含耻待她五姐骂累了,才逮到机会颤声反驳,“原来五姐说的是周公子。就是上次家里办宴会见过一面,前后总共不过几句话,之后再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五姐就往我身上赖,未免太不讲理!”
      前几天赵三小姐从大洋彼岸寄来信,说周公子自赵家宴会后简直性情大变,任她花国风景无边,终是不屑一顾,似有与过往彻底决裂之意。而每当催促他给赵五小姐写信,他只言转学军校,课业繁忙,大半年竟不能有只言片语寄付。周、赵两家对于周畅卿和赵五小姐乐见其成,只是周家没有任何一位长辈敢于公开逼促周畅卿,深知惹急了这个魔王只能适得其反。赵三小姐最后也只能曲线救国,去信告诉小妹转守为攻,且多留心赵茹嘉—— 据说周畅卿回到美国,常常独自弹奏《蓝色多瑙河》,这不正是宴会当天赵茹嘉在他面前弹奏的么!
      赵佳嘉气得脖子上那颗硕大的粉钻噗噗颤抖。满家子都知道她和周畅卿是一对儿,小贱人闷声不吭就敢来抢,欺人太甚。
      她捋起袖子,重重的耳光子甩到赵茹嘉脸上,骂道:“你还敢狡辩!”
      赵茹嘉顿时被打懵了,捂着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赵太太只一味袖手旁观,不由得呜呜大哭,叫道:“好好的怎么打人!”一面撞开几人要去给她父亲、姨娘挂电话。她也是吓傻了,忘了父亲、姨娘根本不在北京。赵佳嘉便喝斥带来的丫头,“瞎呀,拦住她!”可惜赵茹嘉势单力薄,活生生被困,只能继续挨骂。
      赵家人从文斗到武斗只在一语之间,帷幕后的婉华姐妹一时间傻了眼。
      王大虎从不与女人动手,早已溜得无影无踪,蕴华往身后看了看无人,摁住突突直跳的眼皮,正打算自己上场,却被婉华拦住。
      “你呀,就是顾忌太多。”蕴华悄声说婉华,“这下怎么办?”
      婉华说:“再等等看吧,终归茹嘉自己能解决最好。现在撞破了她脸上也难堪。”叹口气,“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妻妾相争,连带妻妾的子女也不能和平共处,蕴华想到这里不禁索然,默默挽了袖子透过帷幕往里看,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人,双手环在胸前,斜靠着柱子,慢悠悠地说:“以大欺小、以多胜寡,害不害臊?”
      赵佳嘉没料到半路跑出个程咬金,撇下赵茹嘉,吼道:“你说谁呢!”
      “谁应就说谁呗。”那人显然也参加过演出,戏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只是散开大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目光直接逆过赵太太而去,“长辈刁难小辈,手足为难手足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向这世道说理去啊,禁止蓄妾呀!”
      “你,你,你,”赵佳嘉几个你字下来,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找不着下文回呛,只能气急败坏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哈哈,就是要告诉你,我如果是你,就找十个八个什么公子,让那什么周公子李公子喝着满天的飞醋泡酸了肠子,他才知道女人的厉害!”
      赵太太看女儿根本不是对手,冷声喝斥道:“什么男人女人不干不净的挂在嘴边,贝满女中怎么出了个你这样的学生,没有一点儿现代文明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找你们校长理论去!”
      一旁的丫头们在家中专给赵太太摇旗助威惯了,训练有素,“对,找你们校长评理去!”
      “就是就是。有本事你别跑!”
      那姑娘打小见惯了女人吵群架,文的武的她都不怵,笑道:“赵茹嘉好好地在这儿卸妆,却冲进来一伙人什么嫡女庶女地骂,还动手打人。我也正要找校长报告此事呢,赵太太,顺路,一起吧?”说着走向那俩壮丫头,使个巧劲,轻轻巧巧就把包围圈撕开缺口。赵茹嘉泪眼中望向她,感激道:“薛姐——”
      她却啧一声,满脸嫌弃,“就知道哭,没出息。”
      “噗——”蕴华紧捂着嘴,想象着不可一世的周畅卿泡酸肠子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拉过婉华咬耳朵,“我算服了这个薛馨来,好利的嘴!”
      且不说天外有天,今日方知芳邻当中就藏龙卧虎。看样子薛馨来在家里没少藏拙,否则被薛二太太发掘派到两军阵前,姑姑能不能抵挡还得两说。
      “原来不知道薛四姐这么厉害。”婉华心有戚戚焉,暗道幸好没得罪过她。她们姐妹俩感慨真相的功夫,里头薛馨来已经放大招对上赵太太,“报馆就快来人了,你们再不走,明天北平娱乐报的头条就是‘管教不严纵女打人,前内阁要员再添闹剧’。”
      “放屁!”赵佳嘉跋扈惯了,“你家开报馆的?说见报就见报?吓唬谁呢。”眼色递过去,左右丫头近前推搡薛馨来,却被她转圈躲开了,“看来是嫌不够热闹,那就上社会新闻报,标题叫‘正房对妾室,嫡女与庶女,文明时代的悲哀’,怎么样?”
      蓄妾之风虽自昔已然,近年来一直被有识之士视为文明时代的恶疮,只是议会不作为,宣称“卒然变革,公信未立,实效难期”,将此风气困于国家有心无力、宗族视而不见、男人乐在其中的三不管地带。然经近些年铺天盖地的新文化揭橥批判,早为社会清新气象所不齿,又加上嫡女庶女这种有违天赋人权的文字,不愁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着落。
      赵太太一度身为内阁要员的家眷,深知舆论厉害,且她更清楚赵总长为人极好面子,哪怕家里已经闹得火烧庭院也不愿让别人议论评说。因此今天的事只能到此为止。
      她脸色难看之极,盯着薛馨来半晌,哼道,“我们走。”
      婉华拉起蕴华缩进角落,只等外边赵太太劝赵佳嘉罢休的声音渐行渐远。薛馨来估摸她们走远了,说:“行啦,还哭个没完了。”
      赵茹嘉积攒了大半年的委屈像被拦腰截断的洪水,一旦开了口,根本无法收拾。她攀着薛馨来放声大哭,“又能怎么办呢?就是我姨娘来了,也拿太太没办法。”
      “扯淡!”薛馨来恨铁不成钢地骂,“记好了,两女相遇勇者胜,从今往后,时刻将你的腰杆挺值了,别怂。”
      真是平地一声雷,将里里外外三人震得猝然一惊。
      蕴华觉得十分对胃口,暗叫相逢恨晚。她与婉华同时走远,嗽一声,惊诧道:“你怎么还没卸妆?茹嘉呢?”伸长脖子往里叫茹嘉茹嘉好了没,锅子都沸腾了,怎么回事啊?
      婉华也着意大声说:“刚去了一趟洗手间。很快很快,你们等我啊。”
      两人一同掀开化妆间的帷幕,婉华看了一眼茹嘉,笑,“你也没弄好?”
      赵茹嘉和薛馨来见状,手上动作不停,各自装作若无其事。蕴华埋怨了茹嘉和婉华几句,转而对薛馨来说:“四姐,一会儿三哥与他们同学过来,咱们一起东来顺涮锅子去?”
      因为薛家大房和二房的缘故,薛馨来和穆家姐妹一直不远不近。虽同在一所女中,但薛馨来大她们一级,见面的机会不多,实在避无可避时打个招呼,彼此心知肚明。她没想到蕴华会邀请自己,是客套还是真心?她不愿费心琢磨。这几天她胞兄薛凤来不知哪处搭错神经,非要让秀珍去他屋里使唤,先不要说大伯母不能答应,就是大伯母肯,自己那个誓与狐狸精血战到底的妈能答应?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姻缘早被家里人当成翻身的法宝,下了老本的?也是大学快毕业的人,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都不稀搭说他。
      薛凤来闹了几天终无下文,心灰意冷之下扬言要赴东洋留学。
      因为二老爷薛渝飞扶不起的尿性,早在十几年前,薛凤来便成为佟老太太和薛二太太的精神寄托,一心一意指望他顶门立户。他学业优良,志向远大,自来令人欣慰。只是于薛二太太,眼珠子心尖子的儿子忽然提出远渡留学,那等咋然分离的场面好似近在眼前,让人剜心剜肺地疼。薛二太太于是见了天就骂,咒穆青梵养了个带坏弟弟的儿子不得好死,啐几个姨太太狐狸精托生勾引爷儿们小心有一日坟头长草,又怨二老爷不知管教儿子缺德冒烟——总之没一时一刻清净太平。
      “好啊,一起去,涮锅子。”薛馨来沉默了半晌,终于痛快答应。这一刻,感觉家里多少鸡飞狗跳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过度章节,节奏有点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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