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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雷霆万钧速除恶,因缘际会进穆家(1) ...

  •   穆家修建的荣养堂在东四隆福寺迤北,堂内有三个院子,二十多间房舍。这地界早年归一个姓景的商人所有,十年前因其买卖周转不开,以一千块大洋贱价卖给了穆崇山。其时陈淑碧正身怀六甲,因前头已失两胎,这一次穆崇山、陈淑碧夫妇在菩萨跟前诚意许愿,只要平平安安产下这一胎,不论男女,愿自家掏钱修建养老院,无偿收留鳏寡孤独,给老人们养老送终。后来果然生下了双生子,穆崇山为还愿,出资在此处建起了荣养堂。
      东四、西四、前门外、王府井,自来是四九城繁华商业区,前门繁华、王府井洋气、东四西四年代久远,各擅其长。东四因东临朝阳门漕粮官仓,乾隆年间始便商铺林立。现而今,有名的四大恒钱庄,东升祥、义和祥、华盛东一干绸布店,还有中药店、饭庄、饽饽铺占据了整个大街,十字路口两旁是估衣市和糖市,热闹非凡。隆福寺因西靠东四牌楼,又历来兴办庙会,以小吃闻名,其地价只贵不贱。当时就有师爷和账房先生劝穆崇山将景姓商人所卖房产转手高价卖出,再低价择一偏僻处修养老院,一里一外至少净赚四、五千块。在商言商,穆崇山也知有利,只是他已虔心许愿,誓将诚心到底,也是为妻儿积福,遂不允。养老院起名为荣养堂,收留八十名老人,每年拨银四千块,老年人常用的药材从自家药房库里拨过去,十年来从未间断。
      闹市中建养老院,四九城里不是第一家,但也为数不多。是以当年一度为人们津津乐道,都说穆家的双生子是菩萨托生,一降生就搭救数十名老人。
      两辆骡车从石大人胡同出发,蕴华和叶香、玉竹坐在车内,长用跨坐在车辕上,驾着车。后面一辆车由长信掌鞭,账房李先生也在,车内装了满满一车厢东西。车轮辘辘,一路向北,穿过东安市场时,蕴华听外边的吆喝声、行人的嬉笑声交织起伏,时不时还传来笙笛唢呐声,应该是附近的吉祥茶园有演出。小姑娘们哪有不爱热闹的,掀了车窗帘子往外看,外边各式饭庄、西餐厅林立,还有西服店、皮鞋店、照相馆、眼镜店、咖啡馆、银行、洋行、书店,比比皆是。同业之间竞争得厉害,打出来的招牌广告也是五花八门、新奇古怪,让人目不暇接。
      路过四、五家并立的粮店,打出一号粳米、二号粳米、玉米面、小米、荞麦面、豆面的价格,蕴华看住了。穆家吃的自来是当年新下的江南新米,就是粮店所谓的一号粳米。京城的一号粳米早年从大运河漕运至京城,辛亥年后废除漕运,改走陆运,大概四到五大洋一担。但凡条件好的人家都吃新米,也有人吃老米,也就是二号粳米,因为价格便宜些,大概两到三大洋一担。再有些粗粮,如玉米面、小米、荞麦面,价格更便宜,可以做成窝窝头、贴饼子、煮嘎嘎、芝麻酱烧饼、荞麦面条之类,却也是寻常人家饭桌上的主食。
      荣养堂的罗院长提前把截至十一月的账本送过来,蕴华已事先得知,老人们吃的都是从前门大街西侧与肉市街平行的粮食店街采购,有二号粳米,也有部分粗粮,价格却是与东安市场这几家粮店的相差无几。这就奇怪了,既然价格无差,为何不就近在东安市场购买,偏偏舍近求远?
      蕴华想起夏菊事发那日,她赶到上房,母亲容颜浅淡仪态如常,毫无任何不虞之色,只是让她过几日去一趟荣养堂慰问老人,她越发坚信罗院长掌管下的荣养堂猫腻不少,米粮,仅仅是冰山一角。
      心存疑虑的时候时间格外飞快,且本来离隆福寺已经很近了,等远远觑见寺中的钟鼓二楼,拐过山门再行进小胡同里五分钟,一处整齐的院落被周围矮窄的屋舍包围着,门匾上赫然写着“荣养堂”三个大字。
      荣养堂院长罗平坤带着两名管事早就等在院外,长用、长信和李先生他识得,远远的就作揖,“来了您几位那,一路辛苦了。”长用一向寡言,手执马鞭冲几人拱手,“劳几位久等。”
      跳下车,要将身后的马凳子放下来,罗院长眼尖,抢先一步搬下来,“我来我来”。
      叶香和玉竹先后下来,再一同回身去扶蕴华下车。罗院长赶紧作揖,“呦呵,小姐吉祥!我这儿给您请安啦!老爷、太太好?府上的小姐和小少爷好?”他身后的两个管事也过来向蕴华问好,罗院长又蕴华一一介绍两位管事。
      罗院长白白胖胖中等个儿,穿着半新的长褂子,护耳暖帽却是水獭毛的,厚实的毛峰下露出没有一道褶子的圆脸。他是周姨娘的姑表兄弟,那年从受灾的乡下跑来投奔周姨娘的时候,还是一副青黄不接的模样,几年滋润下来,如同掺入酵母的白面,迅速发酵成个大白馒头。他姿态谄媚,叶香和云竹先后抿起了嘴唇,蕴华将手背到身后,却也笑脸相对,“您几位好!劳动您久等了。”
      罗院长和两位管事都说不敢当,侧身一旁请蕴华等人先进去。恰巧荣养堂旁边杂货店的牛老板出门,与罗院长和两位管事打了个照面,他低声“嗬”一句,作揖,“几位忙呐?”罗院长嗯一声,颠颠跑去蕴华跟前领路去了。牛老板见惯罗院长捧高踩低的嘴脸,也看得开,呵呵一乐,倒是有个周管事怕他面上过不去,落后两步,与牛老板寒暄几句,“牛老板,这几日生意可好?”
      “周管事,托您的福,还好还好。”
      “那什么,我那刚得了些小米,晚些时候给您崴点儿,尝个鲜儿。”
      “哎呦,又偏了您家东西,先谢过您咧。”
      “街里街坊,甭客气。”周管事笑哈哈,别过牛老板,指挥门房上的人将骡车赶进院子里,然后才跟着进屋。
      蕴华脚步稍缓,将门外两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看来罗院长和街坊四邻处得不怎么样,这个叫周管事的倒肯与人为善。跟随进屋,屋里烧足了碳,倒也暖和。罗院长请蕴华坐在铺设青花棉布软垫的圈椅上,亲自斟茶,叶香看那茶水颜色浓重,知道蕴华不喝酽茶,替她接过来,笑说:“多谢罗院长。”
      “不谢。”罗院长将一摞账簿奉上,说是合并了十二月份的账目,请小姐检阅。蕴华笑眯眯的,请李先生过来,“看账本李先生是行家,我来就是凑个热闹。” 这就留下李先生看账,自己在屋子里转悠。
      罗院长看蕴华出门前呼后拥,喝茶都要丫头伺候,身穿舶来的毛呢大衣,胸前坠着鸡油黄色幽光沉静的蜜蜡挂件,脚踩精致小巧的鹿皮长靴,只当她真是养在深闺耽于享受的娇贵小姐。纵然会算账,但账面上他做得极漂亮,账房老手也挑不出什么来,也就放心任由蕴华在屋里观看,他在一旁陪同介绍。荣养堂分为北院、东院和西院,北院是院长和几位管事办公兼居住所在,后边是厨房,东西厢房储存粮食、煤炭、药品、衣物、桌椅家具等一干用品。东院和西院是老人们居住的地方,每个院子有八间房,每间住五位老人家。院中采光充足,通风也好,冬日晒太阳、夏天纳凉都是好去处。
      蕴华又问现在荣养堂共有多少工作人员?
      罗院长说:“一共十七人,除了在下和在场的两位管事,另有五名厨娘兼洒扫,六名看护,三名车夫兼门房。小姐可要见一见?还有八十位老人,除了有九人常年卧床的,都还能走动,是不是也看上一看?”
      蕴华见他说得清楚,点点头,倚着案桌随手翻起一本上半年的账本,边翻边说:“不急。荣养堂的事情,罗院长您统辖,不知两位管事,又是如何分工的?”
      周管事刚站出来,罗院长冲他狠瞪一眼,周管事只当不知,说:“在下管着老人们日常饮食、看护、治病等事务,这位冯管事,管着外出采买。”
      “哦,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周管事主内,冯管事主外?”
      “正是。”周管事说。
      罗院长见周管事没说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才松一口气,又听蕴华“咦”一下,“咱们荣养堂是从粮食店街采购粮食对吧?可是离我们很近的东安市场就有粮店,价格也差不多,怎么不就近采购?我还小,爸爸妈妈这次让我过来就是多看多问,这是我的一点小想头,还请冯管事教我?”
      罗院长千防万防,没想到蕴华上来就刁钻,且他事先也没与冯管事通过气,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抢在冯管事前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东安市场的粮店是就近,价格也谈得上公道,可有一点不好,他不管送。粮食店街虽远些,但我们多少年都从他那儿买粮食,老主顾了,每个月十号他都按时将十五担二号粳米、外加十五担粗粮,满满两骡车给咱们送上门来。您可别小看这骡车,要是采购任何东西都得自家运,那得养几匹骡子,一年下来光是喂骡子的草料就不少银子。”斜一眼边儿上,冯管事会意,帮腔说:“是、是,北京城里干什么都得使银子,那叫什么,米珠薪桂,几匹骡子一年也不少嚼用。”
      这个解释禁不住推敲,荣养堂北院西北方的犄角就是马号,里边养了三匹骡子,蕴华但凡差个人找找就能找到。但罗院长在荣养堂的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惯了,盲目自大,又觉着对方就是个娃娃,还能有黑脸包公明察秋毫的本事?瞎话于是张嘴就来。再退一万步讲,即使叫这娃子发现堂内养骡子,只推说是前几天从骡马市租的,十天后还,宣武门外骡马市上百个摊位,她找谁查证去?
      “是这样啊。”蕴华心想他大概忘了刚才亲口承认荣养堂有三名车夫的事。没养骡子要这么多车夫做什么?这么看来,眼前的账簿也不过是一沓做得好看的数字而已,她意兴阑珊地推倒手下的账簿,眼中的光芒倏然而散,对罗院长的瞎话不以为意,更不急于拆穿,“我明白了。这样儿,罗院长,这个点儿,几位厨房大妈应该在忙活午饭了,除去那几人,剩下的人您请进来,我见上一面问个好,饭点时我再去陪着老人家们吃饭。”
      周管事站出来说:“我去叫人。”
      罗院长防的就是他,赶紧拦下,“我去吧。那什么冯管事、周管事,您二位陪着小姐说说话,我们就来。”退后几步出去了。冯管事是罗院长心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让自己看住周管事别乱喷。
      罗院长与冯管事分属一国,所以罗院长能将采买的肥差儿交给冯管事,而脏活累活就甩给周管事承担。不但如此,这俩人还联起手打压周管事,不让他多说话。
      蕴华轻笑一声,冲玉竹招招手,让其附耳过来,低声耳语几句。抬眼见冯管事小眼睛滴溜乱转,笑笑说:“周管事,我们带来了一车子东西,劳动您和我这位姐姐去清点下,有些棉袜护膝之类的及时发放下去,剩下的存入库房。辛苦啦。”
      “这是份内事,小姐客气了。就请这位小姑娘跟我来。”
      冯管事看周管事领玉竹出去,抬脚也要跟随,却被蕴华喊住,问起他老人们生病如何就医,请大夫上门还是送去医馆?常去城里哪家医馆,看哪位大夫,老人们一年四季常见的毛病都有哪些?常抓的药材又有哪些?穆家药号拨过来的药全不全?冯管事心里着急,周管事这个人他有点儿摸不清,有些混不吝,来了大半年罗院长都没能收服他。因他是穆家一个药号的掌柜推荐来的,也不敢轻易辞退。真怕他出去跟小丫头捅出点儿什么来。但小姐在这儿问话呢,她问得细,言语温和,口角含笑,自己答上一句她想一想,再问下一句,再着急也没办法脱身。直到罗院长率领一队工作人员进来,蕴华还没问完,一堆人只好静悄悄等待。
      蕴华这边稍停,转向那几名看护和门房,询问他们的名字、年纪、日常工作内容、有何困难,穆家给的工钱够不够使?冯管事看她一时不防,悄没声儿地又往门口方向摸过去,蕴华气定神闲,贝齿轻绽,抬手看看手表,叶香就脆生生地说:“冯管事,请稍住,二小姐还有话说。”
      蕴华继续勉励大家,说都知道照顾老人家不易,尤其是那些常年患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家。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谁又没有年老体弱的那一天?且这些老人家年事已高又没有家人供养,较一般的老人更可怜。还请大家不辞劳苦,做好本职工作,这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贯彻一份善心。说到此处,亲自给大家鞠了一躬,“我替老人家们谢谢诸位。”
      几个护工听了,不免眼眶红热。
      “这是我爸爸妈妈亲自包的红封,感激大家辛苦一年了,还请来年继续勤恳,维持好荣养堂。”蕴华从叶香手上接过十来个红包,亲手交给每一个工作人员。穆家荣养堂平日里开的工钱不低,年底还有红封,大家都乐乐呵呵,嘴里不住地道谢。
      蕴华把没到场的几个厨娘的红封交给罗院长,让其转交,然后让大家散了,各就其职。这才请罗院长和冯管事带路,她要到东、西两院看望老人们。出了门稍微驻足,瞥了眼北院的东西厢房,这时玉竹和周管事回来了。
      也不知道玉竹在蕴华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蕴华瞬间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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