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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陷忠良生死不明,惊噩耗父子同殒(1) ...

  •   那是蕴华离开中央军人监狱的第二天,终于得知大员先生也在南京出席高级别军事会议,傍晚时分将下榻郊外某宾馆。此时薛云来也来到南京与她会和,叔嫂二人一齐赶往郊外。大员的闲暇时光与其官职成反比,官衔越高的人越没有私人时间,一辈子都在忙国家大事,自古皆然。他的秘书倒是很客气,几番推脱不过之后终于“却之不恭”接受了薛云来敬上的绣袋,然后告诉叔嫂两人,大员今夜有个酒宴,如他们不嫌麻烦,可以十点钟以后再过来试试。
      “不麻烦,不麻烦。”薛云来行大于九十度的鞠躬礼,用两倍以上的恭敬请秘书留步,然后抱歉地说他们晚上再来拜谒。这下蕴华终于知道薛云来为什么赶来南京了,他的鞠躬、他的恭敬有一半是替她贡献的,她只要保持体面地站在一边就好。
      郊外成片的农田,被棺材似的农屋瓦房点缀其中。
      没有像样的茶馆和咖啡屋可以逗留,只有两间并立的野茶棚,拱卫鹤立鸡群的宾馆。茶棚门脸外都有木棍撑起的木头架子,爬满倭瓜的粗藤和牵牛花的细藤,没有风,倭瓜、牵牛花和茶客们一个比一个发蔫,只有蚊子最精神。于是客人们吃着茶,蚊子蝇虫们吃着客人们的血。蕴华和薛云来刚开始坐进茶棚时,一度壮志凌云企图消灭这些卫生的天敌,后来发现双拳难敌众手,也只好放弃。
      蕴华埋怨他,“南京有我在活动就够了。你不在家里照顾爸爸,跑来这里喂蚊子做什么?净给我添乱。”这几天薛鸿飞为了薛希来的事,心脏病犯了。
      也不知道什么起形成的思维,反正大家都这么想,整个薛家除了他薛云来,每个人都可以来往酬酢场,今日人求你来日你求人。只有他薛彦平不可以,就算为了活命他也绝对不去求任何一个人。薛彦平可以堕落,可以浪荡,就是不能屈膝。
      薛云来笑笑,蕴华还是老样子,表达好意的时候就忘了怎么好好说话,他都习惯了。早些年还试图改变她口是心非的毛病,现在他也放弃了,他改变不了任何人。就是一心爱慕他的婉华他也改变不了。非但改变不了,还眼睁睁看着她的爱发霉变质,变成害人的毒凶残的刀,在亲人之间肆意发作,而他束手无策。
      他只有赶赴南京,为营救兄长,更为赎罪。
      被蚊子进攻七八个小时,加上暑热,再加上求人办事必带的自降尊严,叔嫂两人再次出现在凉风习习的度假宾馆时,早已体面全无。此时那位大员终于出现了,怜香惜玉地请蕴华移步楼上,喝点冰咖啡,再同他仔细讲一讲薛希来的冤案。监守自盗的卞忠良是这位大员的某位姨太太的兄弟,被薛希来下令枪毙,间接折损了大人物的面子,所以百忙当中拨冗指认那封遗书确乃卞忠良亲笔。薛希来的冤案,就算不是此人的手笔,他也属帮凶,现在当面一推六二五佯装不知,蕴华才不信他的鬼话。只是不信归不信,时间紧急,现在只能求他反水,撤回指认,然后再从军事法庭想办法将案子驳回重审。只有先将人救下断头台,后面的事才容她徐徐图谋。
      只准她一人上楼,必是鸿门宴无疑了。只是事到临头,没得选,只有见招拆招。
      楼上也有客厅,西式装潢,联通两间卧房,背靠巨大的落地窗。大员年过半百风度依旧,指了长沙发请蕴华坐,自己则坐在她身旁,让茶让点心让香烟,殷勤的模样就是他受宠时间最长的姨太太见了都难以置信。他通过了解蕴华的基础情况开始深入案情,不时加入些自己的旁白,“女公子还不满周岁呐,可怜可怜。”“二十三了?真是英年早嫁。”“完全是个女学生,黄花大闺女嘛。”“哎呦,这手臂上的红点怎么回事?蚊子叮的?苦了你了。”“不是我说,薛师长这事办的不地道,太太就该放家里享福,怎能出来四处奔波,薛家就没人了吗?”
      蕴华说不是的,明臻的弟弟跟她一起来的,此刻就在楼下。大员恍然,掀铃叫秘书到楼下传话,说薛太太这一天受累了,今夜就安排在宾馆住下,请小薛先生先回去等消息。
      大员的人光明正大地坐着,挑不出一丝错漏,坦然至极。每一句旁白也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丝毫轻佻孟浪之嫌,只有高手中的老手才有如此境界。蕴华却恨极了。十年前在她血气方刚的年纪,陈守拙只是偷瞧婉华一眼她尚且不能忍,现在却能心平和气地坐在这里,接受对面的老不休公然调戏,用最龌蹉的思想往她身上编排。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是两口喷血的井,否则也不会在别人的屋檐底下用火红的眼睛盯大员一眼。
      大员随即愣住,看情形更像吓懵了。感觉被甩了一脸血,额头汗涔涔的,形象有辱斯文的时候不妨拿手绢擦一擦,他正打算这么做,那随时喷血的红眼睛已一闪而过,换成春风拂面而来。
      大员称心笑了。早听说薛希来有位能干异常的太太,年轻又美貌,与日本人几战几斗未尝败绩。那又如何,稍后还不是乖乖躺下来任他驰骋征伐?
      蕴华已经知趣地站起身。快速又审慎地评估两间卧房进哪间为好?如同两颗毒药摆在面前,她在不动声色当中选择可以痛快了断自己的一颗。那种猎物自投罗网的表情让笑吟吟的大员觉得有趣异常。他靠进真皮沙发的靠背中,夹根香烟一下又一下敲打膝盖,此时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瞬间冲淡了他的好心情,不由得将两只不服老的半白眉毛一皱。薛云来已经从楼梯口冲上来,看到眼前的情形,留香荀令公化身百宝兵器库,棍棒剑戟斧钺刀枪倾巢而出。
      “怎么回事?”大员不悦至极。
      薛云来说:“家兄的事有劳长官下问,不敢多加叨扰,我等这就告辞。”一个箭步冲过去拽蕴华的手腕子,“走!” 夺命般就往楼梯口飞奔,蕴华暗中使劲挣扎,“你上来干什么!”却被他声色俱厉地呵斥,“闭嘴。”
      那种威严蕴华从未见过,仿佛他生来是薛家最有权威的家长。多年的随遇而安只是假面,大事来临的时候,他才是一锤定音的那个。
      蕴华一个哆嗦。
      大员不敢相信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他也坐不住了,冲叔嫂二人的背影阴凉凉说:“小薛先生可要想清楚,令兄的事,除去韩某可再没有人可以援手。薛太太千辛万苦求到我这里,也不想半途而废吧。”薛云来头也不回,心里暗骂去他妈的援手,该死的衣冠禽兽。同时也看出蕴华动摇了,有掉头回去的意思,手上驶出双倍力道箍住她,不搭话,只是一味拽,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蕴华拽离宾馆。
      田陇纵横的郊外,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皇皇的犬吠声。满天的星斗发着混浊的光,照着地面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影。
      入夜之后倒是来风了,吹得野草杂树瑟瑟作响。擂鼓似的。
      薛云来担心后方有人追来,始终不敢撒手,两只脚如同上紧发条左右更替从不停歇。蕴华跟不上他,一直落在身后,被他回头骂道:“干什么磨磨蹭蹭?你不死心,还想把自己送回给禽兽糟蹋?”
      要是胳膊够得着,蕴华真想甩个大耳刮子过去,“你发什么疯?这么一闹,坏事儿了!”
      “姓韩的就是个人渣、畜牲,这样的人天生不讲信用,”薛云来发绿的眼睛如同丛林中最犀利的兽眼,恶狠狠瞪她,“就算你送上门去,他事后翻脸不认人,大哥的事同样没着落。你就一条命,够他糟蹋几次?别傻了行吗。”
      今夜的薛云来简直判若两人,尖锐、果断、字字不留情面,针针扎人见血。蕴华呆呆看着他,眼泪留了下来。几十分钟之前,她把自己当作肉弹几乎点火发射的时候她的泪腺是干枯的,现在却丰沛起来。
      “那怎么办?还有一天,明臻就仅剩一天的时间了。”
      其实两人都知道,卞忠良所谓的临终遗书人工捏造的痕迹极其明显,而真正让薛希来百口难辩的是那封写给北平警察局要求放走唐文斌的“亲笔信”。每一个笔画、力道、甚至落笔的习惯都是薛式风格,薛希来在接受审讯时第一次看见这封信,自己也愣住了。世上只有他亲近的、了解他常年书写习惯的人才能做出此等赝品。他若供出此人,他心爱的蕴华第一个受不住。他只能申辩他没有写信,至于是谁写的,他说不知道。
      薛云来说:“找美国人。”
      蕴华没接话。沉默中,四目相接,又各自别过脑袋——非是不敢看,而是早已一眼看尽,“四眼大齐”的调包,逼宫夺权的小股东,让薛希来有口难辩的亲笔信,追本溯源,还是那本绒面绣金的笔记本。
      她过了小会儿,“陷害明臻的人抓住了南京最恨通共的心。所以明臻的罪名,须得极有分量的美国人出面,一般的,还不行。”
      薛云来说他明白,“我也知道格雷格未必肯帮你,但以约翰逊先生在政坛的声望,如他出面,南京方面不会不有所顾忌。”
      “先生在美国,就是拍电报一来一往,加上时差,最快也需要三天。”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凡有法子能拖延行刑日期,蕴华也不会出此下策求到仇人面前。
      薛云来说:“拖延时间方面我来想办法,你就只管联系上约翰逊。”他十分笃定,蕴华却不放心,追问他有什么办法?
      星光洒了薛云来半身,照得他整个人冷涧青松一样的挺拔。他苦笑,直言不讳,“你担心什么?那是我大哥,我们几十年的兄弟,我比你更不愿意看到他出事。”
      事实上他一介书生,也只能以笔为武器。国共合作时期,释放一切□□,驱逐亲日分子启用抗战派,这是联合声明的基调。现在却仍以通共为由秘密处决一位抗战立场坚定的将军,叫国民如何相信政府正在摒除党派嫌隙救亡图存?虽然薛云来多年来不曾臧否时政,但半是诘问半是讽刺的文章手到擒来,甚至越是荒谬的现象越能讽刺,比起那些□□记者的文字高级三个档次不止。他在宾馆的一楼静坐的时候就一直想,万一大员的路行不通该怎么办?一边想着一边打腹稿,一个能盲写几十万字的天才,区区几千字简直如同小儿科。回到新街口后,他先是让周随风卖了瓶安眠药,加大药量地掺进蕴华的咳嗽药当中,在蕴华陷入沉睡的十几个小时里,他顺利将文章默写出来,之后付梓面世,同行极力声援,薛希来的同袍也纷纷替薛希来进言,一时间物议沸腾。等到蕴华醒来时,局面已经翻天覆地。
      案子退回军事法庭重审,并且允许聘请律师。这个消息蕴华算知道得晚的。她还在昏睡的时候,薛凤来已经接到消息,对方在电话里提点他,事情出现变数,令兄此趟只怕死不了了。
      “贵府上真是人才济济,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更有那笔扫千军的文豪呐。”
      梅思和从来两边倒,说话就是讨厌,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挖苦。他倒是忘了当日被薛希来拿枪顶住脑袋的狼狈了。薛凤来厌恶极了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他厌恶一切没血性的人,似乎从未考虑过自己也是同类。
      按下话筒,自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一旁的夏菊见状举起打火机凑到他跟前,薛凤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烟不曾点燃,却不断地向里吸着。
      夏菊看出他的心事不在吸烟上,但还是拿来玻璃烟缸伺候,问:“怎么了?”
      “人死不了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彦平……这个书呆子,随便几千字一写,居然半个文坛都来助拳,南京碍于舆论,行刑挪后,案子重审。”鼻腔里冷哼一声,“往日是我小瞧他了。”
      “河本先生那头是不是又在催了?”
      薛凤来吸着不曾点燃的烟,心事重重。可不就是么,何本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就在昨天,毫不客气地指示他的耐心已经用尽了,薛家矿山的金脉图、穆家的碱厂倘若再不改姓,薛桑可以转投阎罗殿讲理去吧。
      薛凤来碾碎了未曾点燃的香烟。他已经上了禽兽不如的道儿了,债多不愁,那就下死手干吧。
      “小花在上海怎么样?”
      夏菊说:“暂时还没有人怀疑到她。”
      薛凤来点点头,狠辣的眼神瞬间换成迷茫而哀致的模样。甚至掏出手绢,细细揩去额上隐现的汗珠。
      这是开始为即将大办丧事的薛家攒足眼泪了。
      “很好。老太太眼见着不行了。你告诉她,上海的人手尽数归她调用,要下手,只能趁其不备。只一点,我不希望看到大房父子三人出现在老太太的头七祭礼上。”
      “父子三人?”夏菊怔了一怔,当即明白过来,轻笑道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留香荀令公:荀令留香说的是三国时期的荀彧,日日熏香,人又长得风度翩翩,所以用荀令留香形容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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