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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开诚布公天不遂,牢房重逢明心事 ...

  •   周畅卿和蕴华相识,已经有十来年了。十几年的友谊一直在云端飘着,直到这次共同面临困境,周畅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阴差阳错打磨出正真的友谊的感觉,一切变得有型有样踏实可靠起来。
      手术虽然成功,命保住了,但失血过多,周畅卿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当中。蕴华每天过去探望他,坐在他的床头对他说话,有时候碰到他醒来,她反倒不说了,只是默默地笑。
      他知道,有的人可以大风大浪一人独挡,但不妨碍她有颗平和恬淡的内心。
      阳光中,她安静的样子可以入画。
      他在他有限的清醒时间里见缝插针地问她笑什么,她说家里包了粽子,她带来一兜,“你要不要吃?”周畅卿最害怕这类又甜又黏的东西,下意识地摇头,等到反应过来想去改口,已经晚了。蕴华当然不介意,而且是早有所料的样子,“我逗你的,幸好你没说要吃。医生说你现在只能进流食,不过实在馋了,可以舀一勺豆沙馅儿给你尝尝。”
      “算了吧,我不馋这个。”周畅卿皱眉。
      “哈哈。你挑剔的样子真像济华。”
      “你太凶了,我可不愿意有一个凶人的姐姐。”
      “童言无忌,我暂时不与你计较。”
      他们终于成为老朋友了,熟稔默契、自在随意,好像过去十几年又重来了一回,一切修成正果。周畅卿不禁这样想。
      刚刚经历一场巨大风波的薛公馆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往日如何妯娌和睦、夫妻恩爱,上下一心,如今依旧。端午节给各处故旧的人情走礼,由婉华与蕴华姐妹俩共同拟订,且亲自上门拜访——薛家人谈笑自若地出现在各个场合,这也是向外界传达薛家历劫成功的重要信号。而对于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蕴华,更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从这个记者会到那个茶会,从药厂到银行,都有她停不下来的身影。
      周畅卿笑说:“说到底,无非是你忙。”笑容忽然停在嘴边, “可是蕴华,事情不会因为你借口忙碌就自行解决。与明臻开诚布公谈一谈并不费你多少时间。你也总不能一直生活在逃避当中,不是吗?”
      蕴华苦笑道:“让你看出来了,我胆小、怯弱,就像一只背着壳甲的软体动物,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自己的保护壳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只要我装作不知,事情就不会爆发,还能沿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
      “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若胆怯,世上就没有勇敢的人了。”
      周畅卿性命垂危的时刻还惦记着劝她与薛希来开诚布公,然后言归于好,如此一份至死不忘的善意足够引起蕴华的重视,让她郑重考虑他的建议。她不是不具备勇气,而是她的勇气不够彻底。就在周畅卿出手术室的第二天,她与薛希来一同前往探望,事后薛希来曾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蕴华觉得他有意把话头往那边牵。
      薛希来说孟澜着实很好,相比之下他的不足之处实在很多。
      往自己身上归咎错处,不失为有风度的开场。他终于忍不住,即将摊牌了,蕴华那一瞬间紧张得好像两只胳膊两条腿都是新组装上身的零件,笨拙陌生地操控着它们,却还是走出了□□步同手同脚的洋相。她吞了一口空气,吐出来的话与薛希来的前半句完美对仗——梅记者也不错。然后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匆匆结束了一场不太成功的交涉。
      那几天蕴华想了很多,到最后她甚至在想,只要他不主动提出离婚,梅思思不闹到自己跟前来,就这么过下去吧,自己失去了爱情,却为璟玉赢下圆满的家庭,这笔买卖不吃亏。多少代旧式妇女都能与姨太太共存下来姐妹相称,她也能。她装聋作哑地活成自己曾经最瞧不上的窝囊样,像上海的梅天黏糊糊、湿哒哒没一点清爽的盼头,将来璟玉会感激她的忍辱负重,就像她感激自己的母亲。爱一个人爱到委曲求全还要打出别的幌子,这个样子的她,哪里来勇气与他开诚布公?
      “事实上,据我观察,明臻对你真是赤诚一片,那个梅记者的事,我倒以为是你多心了。”
      周畅卿所说的这番话绝不是宽泛的安慰。那天与薛希来见面的情形又再次盘旋在他脑中。
      问候过周畅卿的身体,薛希来说:“孟澜,感谢你。”周畅卿笑笑,说起当时的情形,蕴华与他一起走进梅公馆,如果最后只有他一个活着出来,那么他实在愧对朋友。朋友之间两肋插刀理所应当,就不必再提了。薛希来轻描淡写,只是朋友吗?他从语气到神态都不是疑问的意思。周畅卿有愧在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而薛希来的神情表明不论周畅卿答与不答,怎么答,都不在他关注的范畴内。周畅卿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薛希来继而说:“从今往后希望你好好珍惜她,不要像我。衷心祝福你们。”
      她是谁,近十年来两个男人之间秘而不宣,彼时更没有挑明的必要。只是周畅卿当场斩钉截铁地表示薛希来误会的时候,薛希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周畅卿的歉意的了然,对整个事态的了然,对蕴华左右矛盾的了然,更有他放手成全的决然。这种决然如同杀身成仁一般壮烈,壮烈的情形没有你推我让拖泥带水,薛希来转身就此离去。
      “他……对我就真的那么不信任么,先是彦平,再是你,怀疑完一个又一个?”
      “你不也同样疑心梅记者么?”
      蕴华一时语噎。
      “疑心出自在意。当真形同陌路,也就不去在意对方的一切了。”
      周畅卿语重心长,“在乎所以情怯,情怯所以逃避。说到底,你们的问题恰恰在于都太过在乎对方。可是为什么不想想,当初排除万难走在一起的勇气哪里去了,怎么不拿出来解决眼下的问题?爱情如利刃,我只愿你用来披荆斩棘,让你重回坦途,千万别被它的剑锋蒙蔽双眼,侵蚀了勇气。”
      周畅卿精神有限,一番话下来脸色泛白,蕴华见状不再多说,让他闭眼休息,然后很快从病房出来。她没有坐小汽车,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到处充满了端午节的痕迹,她的脑子里则填满了周畅卿的话。
      回到薛公馆,没进楼就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人站在门口,她心想,等这个人转过身,可以是任何人,哪怕是许久刻意不见的彦平也好,千万别是明臻。
      这个身高体型,应该是彦平没错,听说他与世隔绝著书立说,已经完成了好几部大作,这个话题足够她与他在人来人往的开阔地方交换几句得体的问候。
      他转过身偏偏就变成了薛明臻,手里还捏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之下,他的神情很模糊,动作却自然流畅:一边将香烟咬在嘴里一边掏出手帕,用腾出来的胳膊虚扶她一把,蕴华感觉到手里一空的时候,她的皮包和花束已经到了薛希来那头,而自己手中则多了张手帕。
      “瞧你一头汗,快擦擦。”薛希来说:“暑气熏晕,怎么不坐车回来,嗯?”
      蕴华呆呆看着他,心说七年的夫妻不是白做的,彼此早已融入对方的生活,自然而不着痕迹的。孟澜说得对,她应该打起精神来经营下去,她的企业名扬天下,她的婚姻也该其乐融融才是。
      她说想逛逛,买束鲜花,所以不坐车了,午饭过后有没有时间,咱俩说说话?话到这个份儿上,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午饭是端午饭,因为薛鸿飞在上海耽搁了一段时间,再不回去就将错过老太太咽气闭眼,这对于一个有传承讲体统的家庭而言是极大的污点,所以薛鸿飞在午饭过后就动身北返。一顿午饭囊括过节与践行的两重功效,薛家祖孙三代聚齐一堂,不论大儿夫妇还是小二夫妇都是一张张明事理的面孔,让薛鸿飞欣慰不已。
      饭前薛鸿飞临时有个电话要讲,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抽不开身,楼下的儿子儿媳们喝起了茶,一面听薛云来介绍他的大作,一部用希腊语完成的小说。蕴华对这类小语种一窍不通,显然这个话题专为她设计——礼貌的排除了她参与的可能。蕴华觉得经历过一大场变故之后的彦平在某一方面的领悟有了质的飞跃,让她欣慰不已的飞跃。她听着那些与她两个世界的外语,不经意间注意到薛希来还穿着皮鞋,在自己家里,换上羊皮拖鞋不更舒服么?上楼取下来吧,谁去合适?白芍?茯苓?芡实?或者随便哪个老妈子?不行不行,别人不能进他的房间,白芍看着璟玉,茯苓和芡实同样也忙,没办法了,只好劳动她亲力亲为一趟吧。
      他的手帕给她用,她替他取一回拖鞋,投桃报李嘛。
      她起身离开,尽量不去惊动汉语与希腊语之间无缝切换的小说高潮,看情形只要赶得及,还能听到结果。然而等她回来时,饭厅已经人去一空。她赶到主楼外,幸好来得及——薛希来还未上车,十几个蓝衣黄裤的人围在他四周,见她过来,客气还是客气的,看情形比对薛希来恭敬,一口一个穆小姐薛太太,领头的那个说部里出了点麻烦事想请薛师长过去帮忙。
      蕴华忙笑说:“大过节也不得休息,诸位长官辛苦了。不急吧?如果不着急,正好赶上饭点,请在我们家用一些便饭,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幸而小黄鱼还算新鲜。”蓝衣们更客气了,一叠声多有叨扰,几十只黄裤腿却原地立正不肯动。蕴华知道他们不是对自己客气,而是对小黄鱼客气,即便如此新鲜的小黄鱼都未能打动他们,她愈发坚定判断——出事了,大事。
      蓝衣黄裤是复兴社军政部的人。在熟读唐史、明史的蕴华看来,就是民国版的北衙、东厂。
      “我们家明臻这几日胃病犯了,”蕴华抬起手中的羊皮拖鞋,“这不,吃过药,我们都说让他休息一下子。长官能否稍待两分钟,让他把药瓶带上?”得到对方允许,马上吩咐茯苓快去拿药。
      这个功夫,管家提着十几兜粽子过来郑重交到蕴华手里,那份郑重再经蕴华添加敬意、诚意、谢意各种谄意转入领头的蓝衣手中。薛希来暗讶,老早就清楚复兴社是个神奇的地方,像太极八卦,阴阳两面势均力敌,有多少个李文白,就有多少个不事对外、不忧存亡、自己人整自己人忙得不亦乐乎的。但与小人们平起平坐的恶心她居然吃得消,不,连平起平坐都不如,是伏低折腰才对,他现在才知道。她为了他还能做出多少超出想象的事?一直以来,她为他所做的与她从他那里得到的远不成正比,她甚至提都从未提过,如果这次不是他亲眼所见。
      曾经以为她心里有座天平,关键时刻他作为砝码被称了两次——与彦平的那次平分秋色,却逊于孟澜,其实不是。薛希来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大大的错了!尊严与性命间蕴华选尊严,他与尊严之间,她选他。
      躺在每一个提兜中央,被七八颗普通的粽子打掩护的小黄鱼终于换来薛希来与蕴华私底下对话的宝贵机会。
      其实打从蕴华一出主楼,与薛希来对上视线,他们的对话就在内心开始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你快进去,璟玉该找你了,替我给孩子读一篇童话故事。”
      “到底要不要紧?”
      “不要紧,我晚上就回来。”
      “不要紧为什么来这么多特务?”
      “闲的。”
      “连闲人都出动了,还说不是大事!?你不要瞒我!”
      无声的试探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中,露在薛希来眼里只有风轻云淡。所以蕴华将药瓶塞给他,当着十几双眼睛公开说:“晚上按时吃药。”她还在旁敲侧击,通过他晚上能不能回来推测事态大小,薛希来却宴宴地笑,“不用了,晚上回家吃。”
      他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两个人。首先是彦平,希望兄弟能看懂他托孤的意思。等他转向蕴华时,严肃的眼色经过润色已变得柔和,像灯下美玉,光泽蕴藉隽永幽远。接下来的十几天、几十天甚至十几个月,疲于奔波的蕴华顾不上回味这个眼神,直到1939年,她走在即将继承南京命运的武汉的街头,才抽出闲暇重温当时的日子。她的心绞痛恰在那时确诊。
      薛希来的目光最终落在蕴华手里的羊皮拖鞋上。她不知道,她给蓝衣头领孝敬小黄鱼时腋窝底下夹紧拖鞋的样子有多滑稽。她也不知道,她攥紧他的旧拖鞋不放手,是潜意识觉得他一定会归家。那一刻他坚信她的心从未离开过。真可悲,非要经历一场生死离别,才看清楚对方。

      他被带走后蕴华马不停蹄赶到李文白家。先生不在,秀珍艰难地扶着随时破壳而出的大肚子下楼接待她。蕴华为自己这时候还打扰秀珍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还只能将薛希来的事缓缓说来,不使秀珍也跟着着急。事实上明臻到底为什么被军政部的人带走她也一头雾水,能动一个率领上万部队的师长,不是莫须有能办到。当然她相信明臻,一个严于律己的人触犯国法军规,她死都不信。然当下什么时局,中国又是什么土壤,外国人造飞机造航母称霸全球的时候,中国人还一心在内斗内耗的路上精益求精。
      明臻得罪人了,得罪了大有来头的人,现在被羁在何处都是个谜,她必须打听清楚,才好捞他。
      所以她对秀珍说想拜托先生帮忙打听内情。
      你来得不巧,文白已经有好几天没回家了,秀珍说。
      细算算,应该是解决南本实隆之后先生离开了上海。他身处机密部门行踪隐秘,如果没有事先交代去向行程,家里人也说不清他人在何处,看来找他帮忙此路不通。
      没有先生这头打听消息,她根本接触不到任何复兴社的人。这个组织神秘,钱照收,消息?对不起,上封有严令,无可奉告。想到这里,蕴华几乎两眼一黑。秀珍忙说:“文白嘱托张翼飞每天晚上都来家里看看,等稍后见面的时候不妨托他,都是复兴社内部的人,虽说跨部门,但他是老人了,总还有些关系在,二小姐先别着急。”
      傍晚六点钟,张翼飞准时出现在李宅。以往这个时候,李文白的大儿子李博瀚会第一时间冲出来找他玩兵抓贼,今天李博瀚被他母亲管制住了,张翼飞进门就见到两张女人的脸。秀珍开门见山,请他务必打听薛师长究竟因何缘由被复兴社请走。“随意羁押一位战功赫赫的少将师长,你们复兴社行事真是越来越离谱了!”秀珍摆出师母的架势,张翼飞只好乖乖受教,并表示一定尽快打探消息回禀师母。秀珍见状软和下来,“你也知道薛家算我的半个娘家,薛师长出这样的事,我也是关心则乱。其实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真对不住。”张翼飞忙说师母严重了。他打从心里敬佩这位有情有义的师母,别的事他能帮就帮了,但事关薛希来,薛凤来已下达死令,绝不可向师母或者穆蕴华透露一星半点儿消息。只要拖住穆蕴华,等军事法庭的秘密判决书下来,薛希来必死无疑。他的死斩断了穆蕴华上天入地的翅膀,以后这个女人手里的诺大产业就将成为薛凤来在日本人跟前保命进阶的最佳筹码。
      够阴毒够狠辣。但张翼飞没办法,命门还捏在薛凤来手里,没办法阳奉阴违。他允诺三天时间,三天后必定带回消息。结果六天过去了,张翼飞和他允诺的消息迟迟不来,秀珍却到了临产的日子。她一察觉到发动的迹象,就站在院子当中有条不紊地指挥几个老妈子——这个在家看好大儿子,另一个打电话给车行叫一部小汽车送她上医院。医院的床位早在月前就已预定下来,住院的行头十天前也都收拾齐全,只等汽车一来便可以说走就走了。她唯一记挂的还是薛希来的事,隐约觉得张翼飞那头是指望不上了,她还得另做打算才好。前些年李文白曾对她说过,如果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并且联系不上人时,可以往康脑脱路的徐园找一个叫徐叔的门房,他可以代为传达信息。秀珍犹豫不定,一则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徐叔是否依然蹲守在徐园,二则暗桩一旦启用就意味着由暗转明,这颗棋算废了。因私废公非敬亭的作风,但若她不援手,大少爷兴许难过此关,一想到旧日大太太对她的照拂还有蕴华的情谊,她咬咬牙,掏出一枚李文白的私印交给老妈子,如此这般吩咐。
      这六天的时间里,薛鸿飞滞留在上海,与蕴华分头行事,打听薛希来的消息。商人的朋友圈像八爪章鱼的触角,一爪子伸出去,总能捞回来些许水草鱼虾,然而这次却大为迥异,一切平静得很。蕴华只好去一趟蚌埠,找到副师长何承笈,然而当何承笈一头雾水地反问她薛太太怎么来了,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吧,明臻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的时候,她就意识到此趟注定无功而返。她越徒劳越能说明事情的严重和紧迫。明臻在部队中极得军心,部将们被瞒得密不透风,原因只能有一个:防止军队哗变。
      蕴华茫然走出军队营地,想到明臻此刻正处在危急关头,肺管里一团热流被咳劲儿运送上来,一直往上顶,直至顶走她眼前的数团黑云。周随风见她站在部队的岗亭旁边,扶着拦截汽车的栏杆气喘不匀,忙快跑过去搀她,“大少奶奶,怎么样?”看她只顾摇头,提议说:“要不咱们即刻回上海找周团长商量对策?”蕴华忙说不行,“孟澜重伤在身,每日昏昏沉沉,这次你必须牢记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对他讲,让他安心养病。”周随风暗道,他为你你也为他,彼此都有情义,只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却不能同等对待他,而即便如此,他也无怨无悔。怎么说呢,果然情之一事,千古艰难。
      离开蚌埠,蕴华马不停蹄赶往南京——听说薛希来的老上级杜军长正在南京开军事会议,如果能见上他一面,托他代为陈情诉冤,是不是能扭转局面?蕴华不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在南京徘徊的两天时间里,求见过行政院、军委会,不论神仙小鬼,摆足笑脸赔尽小心,却收效甚微,后来终于等到杜军长从军委会大楼里出来。他并不知道薛希来已经出事,只是听蕴华的描述,直觉感到薛希来惹上了大麻烦。然而具体是什么麻烦,还等他找上复兴社、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这帮王八蛋就知道了。简直岂有此理,都什么时候了,日本人说话就开炮,龟孙子们还忙于窝里造反。
      杜军长让蕴华先回位于新街口的饭店等他消息。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和两个警卫一起拜访蕴华,并且告诉她明臻此刻就在中央军人监狱,让她略收拾收拾,他们即刻带她过去探视。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这边蕴华如是问,那边焦灼就从她六腑烧出来,她昨天夜里咽下的为数不多的灌汤包、以及支撑她为薛希来东奔西跑营救申冤的小米粥几息之间就被烧成灰烬。
      杜军长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她,说先上车,路上再细说。蕴华转头吩咐周随风就在饭店等她,然后带上个杭绸包裹和一个小皮箱说走就走。包裹里装有薛希来的换洗内衣、艾草贴和一把刮胡刀,还有一本给他打发时间的游记以及十个美国牛肉罐头、比利时黄桃罐头。至于小皮箱,杜军长一眼瞥过去,不落忍的意思愈发隐藏不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一皮箱黄鱼的代价了。

      中央军人监狱建成于七年前,四个大监房、刑场、教诲室、刑讯室与水牢一应俱全。走在通往探视室的过道上,哨岗士兵三步一岗,下半身旁的墙面全都凿空,改用铁杆拦挡,如此一来过道下方的水牢毫无遮挡地跃入探视者的眼中。水牢水深及腰,四周及头顶均为铁栅栏,在里边泡上一天,不用想腰以下的皮肤就烂透了。蕴华一身的血霎时冰凉,见到薛希来的第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无视看守的荷枪实弹,以冲锋的速度和身姿绕开桌子扑过去,蹲下身去卷起桌后面的人的裤腿。四个看守呆了一秒钟,立即咵啦啦拉栓上堂,枪口齐齐对准蕴华,张大嘴巴喊坐回去,坐回去!嘴巴张得那么大,把他们的眼睛眉毛都挤到了脸的边缘。
      薛希来怔怔看着蕴华跌坐在地上,庆幸、感激、心痛各种表情轮番在她眼中上演,他忽而明白过来,起身,将已经泣不成声的她搀起来送回对面的座位。他一动,四把中正式步枪的枪口明显乱了,不知道该对准谁。杜军长见此情形赶紧将枪杆按住,“妇道人家没经历过这个,都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攀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行个方便啊兄弟。”
      几个看守用眼神交换意见,最终决定卖中将军长一个面子,纷纷退到探视室外边,掩上门,但是打开气窗,随时监视屋里的一举一动。
      蕴华似乎不知道刚才四把步枪对准自己后脑勺是什么体验,甚至连后怕都不知道。但她已镇定下来,因为探视时间不多,不能任由她挥霍在悲伤当中。
      薛希来的罪名有二,其实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通共,证据有二:重金贿赂北平内三区警察局,放走□□犯人唐文斌,有亲笔书信一封和五千块钱支票为证。证据二:伙同手下军需处处长卞忠良偷盗轻重机枪和子弹不计其数,转送延安。事后为防东窗事发,巧编谎言将责任推卸至卞忠良,并将其灭口。然卞忠良事先已有察觉,留有书信记录下整件事情。两罪并重,性质恶劣,实难饶恕,经由军事法庭审判,三日后枪决以儆效尤。
      三天,从现在算起,满打满算1440分钟。
      蕴华不做声地坐在薛希来对面,一面计算从进入探视室开始她已经浪费了1440的几分之几,懊恼至极,她现在不是与梅思思抢人,她的对手是时间,比梅思思强大数万倍的时间。曾经她拥有几十个1440分钟,在风景如画的杭州,在温馨熟悉的薛公馆,在任何一个没有持枪士兵监视的地方,与他谈清楚两人之间的问题。偏偏她没有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好了,枪口顶住脑袋,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的视线倒犀利起来,一眼望过去就能看清他眼里的担忧,担忧的对象不是蒙冤的自己,而是奔波的她。
      一个还有三天就执行死刑的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满心满怀担忧的,除了挚爱,断没有旁人。蕴华心惊肉跳,差点窒息过去。长久以来,他的若即若离、她的患得患失都在此刻果断终结,尽管时间和地点算不上完美。
      两人不做声地对坐,隔着桌子和桌上蕴华带来的包裹,从巡逻岗哨的脚步声当中分辨彼此的心跳。这时候很多话已经不必明说,带来东西就是让他安心,她赤手空拳劫持法场也要救他出去。劫出去以后怎么办呢?管它呢,先出去再说,实在不行两人浪迹天涯。蕴华想到这里忽然笑了,颇有几分浪漫情怀的笑。薛希来见状也笑,问起家里的情况、上海的天气、孩子的情况,还有就是她的身体。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夫妻两人通共花了八九分钟在这些外围问题上,气窗外的士兵都不禁纳闷,这两人怎么跑到这里面聊家常了?
      最后一分钟的时候,蕴华站起来,“我会找到那个北方大员的。”薛希来冤情的关键人物。
      薛希来忙说你别去。这个人费尽心思整他,不是蕴华上门求情就能息事宁人,就算真的能,背后的代价恐怕也十分不堪。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时间已到,杜军长进来说明臻你先委屈几天,我们一定想办法救你,与此同时蕴华被士兵请出探视室,临走前只留给他耀眼的一瞥,隔着漫漫时空,与十三年前元宵节的灯火遥相呼应。
      下着雨,却没有风,空气里闷热闷热的。监房位于北面,常年潮湿,角落里甚至长出零星的青苔。从高高的气窗往出去,天也仅是小方块似的一片,粉细粉细的雨丝没方向的乱飘。
      薛希来默默地坐回铺位,给自己受过伤的膝盖贴艾草贴,想象着这流火时节,蕴华在外头如何挥汗如雨地为他奔波。他知道她受苦了,即便他最后能够安然无恙地出去,穷尽他一生也弥补不了她所受的苦,从担惊受怕到四处奔波,并且至死也不会埋怨的苦——她为他吃苦甘之如饴。
      感觉像含着一口苦汁站在瑟瑟秋风当中,寒凉苦楚交织。
      他在这个雨天想了很多很多,却怎么也想不到蕴华求见那位大员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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