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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苦中苦难以言苦,病加病深夜晕厥(2) ...

  •   这头是稍有风吹草动顷刻便满城风雨的酒会,那头已经到了蕴华该喝药的时间。她这几天伤风感冒,大夫开的药方里添了几味助眠的成分,她便把一向常吃的安眠药片停了。许是换了新药,药性不错,才不过十点钟人就昏昏沉沉。换上睡衣松散头发打算就寝,偏偏这时想起来还有两桩银行里的事情要她过目,她打算小憩一刻钟,醒来再看,不成想歪在躺椅上很快就睡着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大约是白芍进来给她续茶水,不知怎么的还将壁灯调亮了。蕴华略偏过脑袋问现在几点,白芍迟迟不答,她只好挣开眼睛瞧她怎么回事。这一看,只见白芍表情凝重。
      “怎么了?”
      白芍期期艾艾,“……您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
      薛公馆的主楼上下两层,一条圆弧走廊将主人们位于二楼的卧房书房串联起来,楼下则是阔敞明亮的起坐间、花厅和饭厅。穿过花厅后方的走廊另有一扇小门,通向配楼,那是佣人听差们住的地方。白日里忙碌,到了晚上,大家伙都回到配楼,倒把白日里时常有人来往的起坐间和花厅空置出来,五星抱月的水晶吊灯当头一照,舞台似的流光溢彩。
      这个舞台的主角,就是蹬走鞋子、甩飞大衣、披散头发的婉华,配角是掺扶她回家且被她搂了一路怎么甩也无用的周畅卿。留声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婉华踩准探戈舞曲的节奏邀他再跳,她已经这般魔疯了一路,周畅卿枯着眉暗想等到明日所有的报纸都像写笑话似的刊登出来就晚了,他必须今夜就找那些小报负责人运作运作。
      今夜的事情,他如果不与她跳舞不送她回家,不知她还将闹出什么惊人风波,所以他委实磊落。但这份磊落带到薛明臻跟前又大打折扣,毕竟是他多年来一直爱慕着别人的妻子。所以将来怎么向明臻解释,却又是另一桩头疼的事。
      心事重重,眉梢略拐,就见二楼楼梯口上倚着扶手、静静伫立着一人。
      一袭软软的藕色裙子,没有绾发,眉眼中尽是病态的苍白。
      蕴华!她才是蕴华。那么眼前这位顶着薛大少奶奶的面孔身份欲使其贻笑将来的,想来就是她的双生姐姐。先有“四眼大齐”,再就是今晚,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姐姐这样坑害亲妹妹?周畅卿既骇又悔,他应该早点认出来才对。
      花厅后边一拨又一拨人鱼贯而入,芡实、茯苓左右掺起婉华往楼上走,几个老妈子四下里去拾她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最尴尬的当属管家,他得招呼客人,不光是上茶斟水这么简单,家里的少奶奶丢人了,他也跟着难堪,顶着一份明晃晃的难堪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招待周到,管家委实也不易。
      婉华在外头折腾一晚上,社交场上早已无人不晓,她也自觉目的已达。眼下芡实、茯苓过来,她也就任由她们掺扶自己回屋,走出去几步,见到楼上的人,她身体里的痛苦似乎有生命似的,一瞬间又焕发新的活力,发作起来简直不给她片刻思考缓冲。
      她挣开茯苓、芡实又跑回去,撞进周畅卿怀里,周畅卿阴冷一张俊脸,一连往后退了三步还远不足够,索性站到沙发后面才说:“三少奶奶你不累吗?”
      他识破了,楼上的人一出现他便识破了。婉华却不惧他识破,她的所作所为,初衷自然不单纯,可也不复杂,她有成百上千条理由和预想的成效,独独没有一条叫瞒天过海,要的就是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因此她鲜红的丹寇往楼上遥遥一指,反问周畅卿:“你怎么不问问她累不累?她从早到晚都戴着一张假面演圣人演救世主,多少年了,她还摘得下来么?”
      也不等周畅卿再说什么,昂首挺胸,像一只战胜归来的开屏孔雀,带着骄傲谢幕。她身后的周畅卿却赫然而怒,恨极了,觉得婉华大不可恕。蕴华方当韶龄便支撑门庭,一门老幼皆在她庇护之下,又有谁来庇护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非但不与她同心同德,还诸多中伤诋毁,她怎么受的住,还默默地忍受了许久?
      她动静皆有风度,哪怕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也要将勇毅与闲静示于人前。周畅卿苍白着脸,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她屡屡过的不舒坦。
      不知什么时候白芍来到他跟前,憋住哭腔说道:“周先生快去看看我们二小姐吧,一个人呆在草坪深处,谁也不让靠近,这么晚了又冷……”这便真的掉泪了,大约蕴华长久以来的艰难都看在眼里,她实在忍不住抽噎,“她这几天一直病着,再被大小姐今夜一闹,又不知呕多少气,前几天家里的老中医曾对我说,说……”话到此处忽然悲从中来,再也说不下去。
      周畅卿看她嚎啕大哭,双眼喷火,“该死的老中医到底说什么了?”
      “说、说、说二小姐血气凝滞肝气郁结,若长此以往,五脏耗损过大,恐、恐怕天不假年……”

      那夜的月亮注定不圆满,黄黄的缺了一角,高高吊在头顶,像极了八年前年蕴华只身远赴德国时,海上升月的情形。那时父母离世,她接手家业,前途中充满的艰难未知远胜今日,可她从未有一刻觉得疲倦灰心,相反每一天都过得斗志昂然。
      时至今日她也才二十三岁,正当韶龄,近来却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彦平、婉华还有明臻,纠缠不清,似乎她怎么做都不对,不做,更不对。
      她原来只知道婉华怨她,过去的事确实没有尽善尽美,她无话可说,所以她唯有尽己所能避让迁就,直到婉华肯原谅自己。可经过今夜她幡然领悟,等不来那一天了,那不仅仅是怨,是赤裸裸血淋淋不死不休的恨。
      今天婉华给她上了一课,让她看到自己多么异想天开,多么剃头挑子一头热,还热得滑天下之大稽。
      她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可笑过去数年,她居然真当自己是铁人,心是钻石心手是金刚手,无坚不摧不可打倒。原来不是,她穆蕴华何德何能无坚不摧,她肉体凡胎,利刃穿心会痛,痛苦难当也会哭。
      看来还是婉华一针见血,她只不过戴着张假面具虚伪地活着而已。只是面具戴的久了,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就摘不下来了。所以此刻她宁愿死命仰着僵硬的脖子,盯住那轮黄月,直至它被流云遮蔽,她又用眼角的余光去瞧墙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总之,不能低头。
      忽然身后有人轻叹,像吹过树梢的清风,徐徐送到她耳畔,“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我在看院墙外的梧桐。”
      上海的法国梧桐颇有些来历。几条租界中的道路,栉比鳞次的洋楼倒在其次,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道路两旁相对而生的梧桐。绿荫遮蔽衍生出的欢乐,足以延续每一个夏天。
      贾尔业爱路的梧桐纵不能挤进前三甲,也在四、五之间。两排浓荫大树向道路双侧延伸,跨过高高的院墙探进深宅大院,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但那是春夏秋三季,现在叶子掉光了,枯杆颓枝迎风摇撼,几抔残雪挂在那里将落未落,加之月光混沌,寒风不休,周畅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面脱下身上的大衣一边问,“好看吗?”
      蕴华说不好,自嘲地笑了,“秃子似的,能有什么好的?”
      周畅卿略定定神。她难过的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默默陪伴。能在她伤心痛苦的时刻陪伴左右,这种末微牵绊的缘分,足以让人感激不尽。
      他在她身后,将带有自己体温的大衣轻轻罩住她。忖度她多半不肯接受,他备好后招,只要她有一丝拒绝的意思,他可以说:“你要赏夜赏月赏树赏什么都行,只一条,别冻着自己行吗?”
      她若执意挨冻,他也只有陪她受冻,博她一个同情心软,这恰是她的弱点。
      然而蕴华却像一尊石像似的纹丝未动,包括仰着头的姿势。任由他的胳膊绕到她身前替她拢紧大衣。
      月下的影子,像在拥抱。
      今夜的她总算有点烟火气,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周畅卿又略感欣慰,“你这么一直仰着头,不累么?”
      明显感觉她僵直的身子微微一凛。
      “当然很累的,孟澜。”语气恰如寒夜,萧索落寞,“只是听说只要不低头,眼泪就不会流下来,我想试试。”
      夜也泱泱,风也扬扬,墨蓝色大衣的衣摆吹得鼓胀,大衣里的人似挣扎不过,身形一寸一寸的迅速伶仃荏弱下去。
      周畅卿来到蕴华面前,终于看清她泪水滂沱痛苦交织的脸。第二次了,他第二次见到她哭,理智一瞬间被她的泪冲刷得丝毫不剩。顾不得了,他抚上她的泪目,搂住她冰冷的脸带往怀中,“为什么不让眼泪流下呢?怕丢人?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月光下,蕴华从周畅卿的眼里仿佛看见一片海波宁静的港湾,墨兰的湖水泛起幽光,吸引着她趋近——定定抵住周畅卿的肩膀。周畅卿屏气凝神不敢动弹,双手规矩置于身侧,直到湿意沁透衣服,呜咽声也从断绝。
      冬夜低垂,四面苍茫。贾尔业爱路两旁遍布深院高墙,墙内墙外的路灯悄然勾起一片幽亮,矮小的灌木丛的四周一团团凄迷孤苦的黑影。
      四下里越发安静,偶尔听见街上有汽车驶过,油门加速的呼啸声渐渐远去。风将蕴华的发丝拂到周畅卿脸上,痒,却又气息独特,非脂非粉,好像是某种药香。
      回过神的时候,蕴华已经站直了,低着头,似乎仍旧痛苦不堪。
      又是一波密实的隐痛,他不得不稳住语气才说: “你往日遇事极明白,应当知道姊妹之间如果有什么误解,尽早说开也就过去了。固然你姐姐这几次作为很伤你心,但你想过没有,你长时间在这里吹风,病情加重,你的两个弟弟知道了,岂不是更伤心?还有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女白芍,此刻正在不远处望眼欲穿等你回去。”
      这番话应当说到蕴华心坎上,她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
      “最着急的是明臻,你忍心看到他为了你丢下重任荒废军务?”
      蕴华原本掉头回屋的步伐瞬间止住,一双眼眶深陷的大眼睛望过去,脸颊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周畅卿不禁柔声去问:“ 哪里不舒服么,瞧,果然还是冻着了吧。”看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只有暗道失礼,隔着大衣替她使劲搓了几下胳膊,低头再看她反应,却见她咬紧牙关,泪雨倾盆。
      一阵愕然过后,周畅卿烦躁地去扯自己的领口。心乱如麻手足无措,真想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可以依靠他一辈子,然而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说:“都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别哭了好吗?”
      蕴华忽然脱口而出,“不,孟澜,一切都是我的错,早在七年前我就错了。”
      蕴华噎住了,往事历历如绘,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周畅卿凝神郑重倾听,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又冲口而出,“我和彦平,我们本是恋人。”
      周畅卿了然的神情何等明显,毕竟在济南的时候,他也算全程见识了她对彦平的心意。后来他游历苏联途径德国,却听闻她将要嫁给薛明臻,也曾一度纳闷,只是当时再多的不解也抵不过断肠人的伤怀,以及时至今日“你有归路,我仍在旅途,从今往后,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的长久自苦。
      今夜他才算弄清楚始末。蕴华的自述颠沛流离,时而过去时而现在,更多在忏悔,对自己拖泥带水的懊悔,如果没有那个绒面笔记本,也许就没有后面许多事,彦平和婉华仍然是才子佳人。
      周畅卿说:“世上的事,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如果。当时的情形,你本就忍痛割爱,再叫你一剑斩情丝断得一干二净,着实太难了。”想了又想,“或许当前最好的办法是能让彦平回来,只要他与你姐姐重修旧好,天长日久,你姐姐也就释然了。她释然了,往事也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了。”
      这仅仅是他安慰她的好意,修复裂痕若仅凭一厢情愿,这世上便没有这么多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蕴华嗓子艰涩而沉哑,但仍然坚持说下去,一直说到一往情深的梅小姐,说到璟玉满月宴的那晚薛希来飞起的狠戾的一脚,以及他回望她时冰冷而复杂的眼神。
      他的灰心失望和长久不闻不问淬炼成人间最锋利的刃,日日悬于蕴华头顶,将一个胸有丘壑翻手为云的人生生折磨成惊弓之鸟。原来蕴华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处在姐姐和丈夫的双重精神压力下,周畅卿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她“血气凝滞五内郁结“的真正出处。
      复述那段过往需要何等勇气周畅卿不知道,只是看蕴华说到这里,早已疲惫不堪,他实不忍她再说下去,她深吸口气继续坚持, “我也知道若彦平回家,必能缓解婉华的痛苦,却不知道谁能劝他回来?”
      “或许你亲自出面呢?”周畅卿说:“照我看,彦平滞留香港,因为无颜面对你和明臻。他现在所欠的,不过是你或明臻的谅解。”
      “恰恰我就是最不便出面的那个。”蕴华说:“我若去,婉华和明臻都只会以为我对彦平余情未了。”纠结道:“孟澜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婉华和明臻都相信,我盼他们夫妻破镜重圆,兄弟棠棣情深。如今我对彦平只剩家人之情、叔嫂之义,我日夜惕厉所求从来只有家庭圆满各自安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相信我?”
      周畅卿攒眉思索,“倘若不考虑旁的因素,只叫你以旁观者的身份劝彦平,你打算对他说什么?”
      蕴华苦笑道:“你问得好。这个问题,自出事以来我不止一次反问自己。我想,也不必对他长篇大论,更不必苦口婆心,他的错有一半在我,劝慰他的话,其实对我自己也适用。”
      “所以呢?”
      “人总要向前看,尝试宽恕学会放下。所以只要对他说,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切莫思量更莫哀。”
      四周一时静极。周畅卿若有所思,目光顿在她脸上,“莫思量莫哀。很好。”
      何谓好,何谓不好,蕴华早无力深究。她逃不出自己的世界,今夜既已开启倾诉,便要一吐为尽。
      “这番话本意是叫彦平往前看,我一向主张如此。所以,若明臻觉得我与他的婚姻不再合适,我也秉持同样主张,成全他与……梅小姐。长辈跟前,所有的错我扛;祝福和放手,我给。”
      周畅卿瞿然而惊,已经糟糕到这步田地了么?
      “你听我说,婚姻大事,不可草率。”
      蕴华却恍若未闻。这番话已耗尽她毕生的力气,她保持原有的步伐,唯似机械般往前走。稀薄的光影中一晃而过的身姿,恍若午夜十二点的昙花,绝美盛放却很快无声凋零。
      薛公馆的草坪再阔辽渊深,也有走完的时候。眼见主楼在前,楼前台阶的光影中,白芍焦急等候在那里。周畅卿沉默几许,追上去说:“我敢担保薛明臻的为人,他不会做出违背婚姻誓言的举动。夫妻之间最经不得猜忌,你若有任何疑虑,还是应当与他当面谈开了,千万不可单方面胡思乱想做出日后追悔莫及的事。”
      空旷的冬夜,风势似乎更紧了一些。亥子交替的时刻,天空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藏青,恍恍惚惚的,让人分不清身处室外还是漆黑的电影院。蕴华与周畅卿并肩走在一起,漫声应是。
      悲剧总是让人过目难忘。那些结婚誓言、那些浓情深意、那些定情信物都只是为了加深最后生离死别的悲哀。曲终人散时,她随散场的人流走出影院,灵魂却无法出走,她一遍遍回味起影片女主人公的临终感慨——不要爱的太深,也许更能幸福,但如果爱的浅显,来生,又如何相见?
      是了,如何相见?
      还在电影院里,一个清洁工手执扫帚和条子过来,叫了声“这位小姐”,蕴华茫然回神,清洁工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芍,嘴里同样叫着小姐,一个鎏金暖手铜炉被塞进她怀中。微末的暖唤醒她麻木的经脉,蕴华呼出一口气,视线艰难定格在白芍身上,“你怎么在这里,我又在哪里?”不知倒入谁人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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