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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当说客左右为难,现端倪心性难测(1) ...

  •   四周陈设皆无。没生炭盆,洋炉子的煤炭都撤走,冷气逼人。书桌上也只剩一壶一杯,若不是还有大件的家具在,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薛希来倒还神态自若,指了指身旁的绣墩让蕴华坐,又怕屋内阴暗难以适应,起身将帐帘全都打开。
      蕴华心中,允文允武的薛希来历来是坦荡磊落顶天立地的存在,如岸边巨石,任凭惊涛骇浪岿然不动。就是十多天前,他西装革履前去听戏时,也还是风姿卓越、儒雅翩翩。哪想到只隔了短短十几天不见,便被囿于方寸之间,与清寒相伴,岂非鲲鹏搁浅、苍龙折角!她来时早已准备了千百样说词,见现今模样,心潮翻滚,字字句句如鲠在喉,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还是薛希来先问她:“你这么早过来,吃早饭了吗?”
      蕴华稳住语气,“我吃过了。大哥呢?”
      薛希来不答。往日里,他最会照顾她们两姐妹,蕴华到他屋里,他亲自倒茶,招呼点心,现在却一动不动。蕴华马上想到了,姑父下令一天两顿饭,佣人们不敢擅专,果真只送两顿饭,屋里没有炭盆,茶水冰冷,是以大哥也不叫她喝。
      蕴华知道姑父的用意,真要从军,轻则伤残重则丧命,比一日两餐冷汤冷水惨千百倍,这是变相让大哥哥知难而退。当父亲的苦心,旁人难以置喙,只是说两餐就真的两餐么?这院中的仆佣们真是心实! 一时间埋怨起仆人们不知周全变通,倒把有心起头说的那句“我刚才看姑姑瘦了”忘了,语塞的时候,只是望着薛希来苦笑。
      薛希来何尝不知道蕴华所为何来,只是她一个小女孩子能劝什么,无非是想稳住自己,也许只等过了年父母就会有所动作。也好,且过个好年吧。就又问:“学校快放假了吧?”
      “只等考试了,说是腊月二十。”
      “放假后,打算去哪儿玩?”
      “听说热河灾民救济会在北海公园举行游艺大会,游艺节目都是以前妙峰山技艺性的香会表演,什么五虎棍、少林棍、挎鼓、耍叉开路、脚踏车,很是热闹,从腊月二十四就开始。”
      薛希来一笑,“一听就知道是你喜欢的。”
      蕴华话锋一转,“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现如今我每天都得去上房看妈妈理事,再有空暇就跟着爸爸。这不是年关将至,各处都要核账,爸爸说天津的工厂太远、矿山和银行有姑父看着呢,也就算了,城里的药铺和咱们家修建的荣养堂年底关账,要我在一旁跟着看呢。”
      “吃得消么?这些事,是非你所愿?”
      蕴华抿起嘴,“累我倒是不怕。再说世上的事,不能以愿字论之,责任在此,舍我其谁?”她说这话时,笑容嫣然,梨窝浅浅,语气之坚定令人怦然动容。不等薛希来答话,接着又说:“好在爸爸说了,上元节让我们去朝阳门外的东岳庙和白云观看灯。东岳庙在灯节的时候,正门内几层殿堂的门墙上挂满纱灯,个个三尺宽、六尺高,上面细笔彩绘全篇《阴骘文》劝世图说,我们去年看过一回,婉华至今念念不忘。大哥看过么?”
      薛希来不答,蕴华抬头,“东岳庙的灯会,大哥。。。。。。”见薛希来深深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有种不同寻常的深邃杳然。蕴华收住嘴,暗中把刚才说过的往上撸了一遍,想来是“舍我其谁”几字让其与有同焉,再一想他眼下的困局,幽幽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其实要论蕴华的本心,劝薛希来不要南下从军,听从父母安排渡洋留学,这样一来他面对国事蹭蹬,壮怀难酬,难免抱憾余生。那样的话蕴华劝不出来。可明里暗里支持他,无异于助他送死,与长辈们的苦心相悖,蕴华更做不出来。左右为难,说什么都是勉强。她往外看了看,房门紧闭,屋子进深长,想来他们在外边也听不到什么,将来长辈们问起,她只说和大哥哥天南海北的说话,也算交代了。索性说:“大哥,我就这么陪你坐会儿吧。”
      薛希来心知这是不再相劝的意思。可叹她小小年纪竟能深明大义,不由得感激地说了句谢谢。伸手蘸了蘸冷茶,在桌子上写字。
      蕴华看他写得认真投入,起身给他找厚衣服。拉开衣柜门一看,里面大毛、小毛衣服全被收走,只剩下几件青灰色长袍。想不到为防他逃走,连件厚衣裳都不给他留。她心下喟然,只得空手回去,见薛希来写下的几行字水迹未干,还能辨认。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满江红的格律,只是不知谁人而作?薛希来给她解释道:“这是抗金名将岳飞岳鹏举作的满江红,较同调的‘怒发冲冠’之时代要早,成于岳鹏举收复襄阳六州驻节湖北武昌时。”
      岳鹏举的词,蕴华学过《小重山》和《满江红》(怒发冲冠),这一首《满江红》倒第一次听说,难怪词间明快豪放,确属岳飞一贯风格。但看薛希来的字迹狂草匆匆,是否是一种凄怆情怀,沈郁低徊不能自言?她心思翻滚,不禁脱口而出, “知音少,断弦有谁听?大哥,我不求当你的知己,虽知死有泰山鸿飞之分,可以一想到你若有什么。。。。。。”嗓子里像着了火,疼得说不来。
      薛希来看她螓首低垂,侧颜哀哀,不禁握住她的手。细细的手指握在掌中,冰冷微颤的感觉通过掌心传来,让他怜惜更甚。 “你小小年纪能说这些,已经很难得了。”他微微一叹,“不说了。你替我把我母亲请过来,再告诉外边的人,我饿了,弄些吃的来。”
      蕴华愣了下,“哦,大哥稍等。”跑出门去,薛桥和薛亭还坚守在那儿,姑父的得力心腹,可不敢轻易使唤,蕴华大唤“夏菊,夏菊“,没人应,正巧一个洒扫的老妈子路过,遂让其赶紧请太太。
      老婆子来请的时候,薛云来正陪着穆青梵说话。家里这几天一团乌云,老太太和二婶几次冷嘲热讽,好在这些年口水仗他也听得不少,免疫了。只是父母亲为大哥的事情日夜悬心,薛云来也没心思上学,索性请了假呆在家里。往日他最会哄人,从大栅栏新进的衣裳首饰、太太们流行的装扮、到广和楼、中和戏院最新的戏曲节目、琉璃厂来薰阁书店最新的善本孤本、西单商场卖的黑胶唱片,雅的俗的,都能陪着母亲聊上一句半句。然而近日母亲明显心烦,他理解大哥的志向壮怀,也体会父母的爱子情怀,左右为难,也不敢多说话。只是看母亲明显消瘦,劝她多进一碗红枣山药薏仁粥。
      “这粥号称美容养颜小助手,健脾养胃大当家,每天一碗,青春永驻。”
      穆青梵嗔笑,“这孩子!”
      看小儿子承欢膝下,想到大儿子,叹气紧接而来,“你大哥与你,就是我全部身家性命,只要你俩好好的,我三十也好,六十也罢,也就无所谓了。”
      薛云来正要再劝,大哥院中的老妈子由蔡妈领进来,将话一禀告,穆青梵不禁喜出望外,“走,看你大哥去。” 拉着小儿子兴冲冲往外而去,又停下对屋里说:“去厨房说一声,弄些大少爷往日爱吃的。再去告诉老爷一声。”
      蔡妈会意,也笑道:“太太放心,我知道的。”
      “那也用不着风风火火呀。”薛云来说,往屋里招手,“手炉,还有长坎肩,”秀珍从后面赶上来将手炉揣进穆青梵怀里,“太太仔细冻着。”
      “没事啦。” 穆青梵挥手,一路上仿佛胸口巨石落地,说不出的轻松,甚至想到等机会合适再问问大儿子对梅小姐有什么印象,如果真能一起去美国,那就功德圆满了。
      薛云来看在眼里,嘴角一翘,“妈,大哥只是要吃饭,您这样儿,至于吗?”
      “你大哥是说软话的人吗?我这十几天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字未吭。现在呼不拉地要吃的,不是找台阶下的意思是什么?”穆青梵长舒一气,眼角的皱纹似乎瞬间也抹平了,“还是你蕴华能干,我和你父亲这些天,劝的劝,骂的骂,红脸白脸都扮上了,也不看你大哥松口。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说了些什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大哥口风都变了。你舅舅舅妈有福气,得了这一对双胞胎。我要也有那样的好姑娘,一个也知足,拿你们兄弟去换也愿意!”
      薛希来啧啧,回头对秀珍说:“以后婉华过来也就算了,她心实嘴严,是个好孩子。要是蕴华来了,你只往外请吧,咱们家庙小,穆二小姐一来薛家兄弟都没处站了。”
      穆青梵哈哈大笑拍打小儿子,“叫你胡说!”
      秀珍也不信他的,“三少爷就爱玩笑。真要把二小姐请出去,别人还没怎么着呢,自个儿就心疼了。”
      几人说笑进来,正听见薛希来对蕴华说:“你先回家去,等忙过这阵,正月里我带你们几个逛庙会看灯。”
      “我还想看电影,大哥也能带我们去么?”
      “可以。真光影院有《魂断蓝桥》和《战地钟声》,都是原声影片,适合你们。再不然大华影院也可,日本的《望乡》、印度的《大篷车》、苏联的《战争与和平》都不错。”
      “这些婉华喜欢。我却想去建国东堂影院,同学们说最近那里有一部《十三号凶宅》,以宝禅胡同的郑王府为原型,惊悚恐怖,一定很刺激。”
      蕴华托着下巴,眉眼弯弯地望着薛希来,长辫子垂在胸前,鹅黄丝带轻颤,被薛希来扯了扯,“胡闹。你不怕晚上睡不着?”薛云来走近跟前正好看到这一幕,一时迟疑,忘了说话。
      还是秀珍笑说:“大少爷肯吃饭,又要去看电影,这下全好了。不说老爷、太太,就是我们这些人,这心都跟着踏实了。”
      穆青梵微微含笑冲蕴华招手,等她靠近了,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发丝和肩膀,“好孩子。”原本被小侄女慰贴的心,等见大儿子肃然起身,恭敬地冲自己鞠躬,再奉上一句“儿子不该与父亲强项,让母亲操心了,是儿子不孝“,险些有点儿把持不住,恨不得也把他揉在心上,深吸一口气,说了声:“罢了。往后好好的。”
      “是,儿子知道了。”薛希来说。
      秀珍和薛云来见状忙上前,你一言我一语逗趣。
      几人又说了些话,穆青梵吩咐下去,把大少爷的屋子重新收拾起来,点上洋炉子。对大儿子说:“这样冷,难为你了。要是早些听你父亲的劝,何至于受这个罪!”言语间声音颤抖起来。
      薛希来后退几步,低下头,一副诚心受训模样。
      蕴华和秀珍对视一眼,两人围住穆青梵,蕴华悄声说:“姑姑再别提了,大哥已经知道自己不妥当,这不是愿意回转了么!您再难过,大哥哥脸上心上又怎么过得去?”
      薛云来听得清楚,不禁莞尔,原来这丫头也能说些沁人心脾的话。穆青梵也叫蕴华劝住了,又说:“好孩子,这次真是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姑姑白夸我了。”
      “听说你妈妈和婉华都有些不舒服,家里事情也多,我就不虚留你。等你们姐妹放假,让你哥哥们带你们姐弟去玩儿。”又去说薛云来,“你大哥是个好的,对弟弟妹妹尽让的,我只说你一个,往后再让我知道你跟蕴华争执,看怎么罚你!年岁大上这许多,还不知道谦让,书都白读了!”
      大哥顷刻间从不孝儿翻身做了兄友弟恭的楷模,自己却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而这场宫变的始作俑者正躲在老太后身后冲自己眨眼睛。薛云来不禁气结,只得敛容正色作揖,“往日里多有得罪,二小姐请包涵一二吧。”
      蕴华从穆青梵身后走出来,正正语气,回报一句“罢了,往后好好的。”
      她的声音清脆活泼,令薛希来微微笑了一笑,屋内其乐融融,谁也没有注意他悄悄站到了屋外廊子下。深冬稀薄的阳光照在脸上,思绪沉沉。外面的世界当是晴空万里,只是眼前飚急的风卷着流云低飞,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刺进心里,定睛细想,也许是蕴华发梢那抹鹅黄丝带和她春光明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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