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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心魔难消施毒计,忠肝义胆步步为(1) ...

  •   入了夜就有秋风来回涤荡,噼噼砰砰拍打着窗户玻璃,从窄窄的窗帘缝隙瞧出去,还能看见院中的树叉残叶群魔乱舞一般狂颤。兰兰害怕极了,从被窝里钻出来缩进夏菊怀里,小声地嘤咛,“妈妈,我怕。”
      不作恶害人的时候,夏菊也有着慈母的面庞和心肠,她搂着孩子,给她裹紧被子,劝她快快儿闭上眼睛睡觉,“刮风而已,怕什么?妈妈陪着你呢,豆蔻也在,奶妈妈也在,大伙儿都陪着我们兰兰。”
      兰兰说嗯,这时候想起来了,“往后还有小弟弟,也能跟我一起玩儿。”
      夏菊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什么小弟弟?”
      “今天看戏的时候,太祖母和祖母指着个漂亮的阿姨对我说,将来她给我当太太好不好?我没说什么,太祖母又说,往后还能有个小弟弟,咱们一起玩儿。我说我有小弟弟了呀,璟岳就是,我还有个小妹妹璟玉呢……不过再来一个小弟弟也行,玩老鹰捉小鸡。”
      孩子童真,狭窄的世界里小弟弟小妹妹之类的玩伴儿比什么都强,比不得圆油的大人,一丝半点的痕迹已经出去烟波数千里。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今天满月宴上薛凤来与那个重庆女人的勾搭,绝不是临时起意,他关注她许久,知道她的来历背景,她身后的财力能在他摆脱日本人之后助他走向更高的位置。唯利是图的老太太对此乐见其成,甚至为他打前站,先行安抚年幼的兰兰。话说回来,这常年吃黑饭的老太太,善心如同鳄鱼的眼泪,可不多见,能哄一哄兰兰已算实属不易。
      赴宴宾客的名单由穆蕴华亲拟,夏菊现在只有一点不确定,邀请孟株娴是她的意思,还是薛凤来拜托她从中制造机会?夏菊将孩子交给豆蔻,走到屋子角落里生生折断了花斛里的雏菊,反正穆蕴华葫芦里不卖好药就是了,她与她的恩仇簿上,又多了不能善罢甘休的一笔。
      等孩子彻底睡实了,豆蔻放下幔帐,亦步亦趋伴在夏菊边儿上,只听夏菊问:“二少爷还未回来?”
      豆蔻说:“家里的司机讲,今天宴席过后,他先将二少爷和那位孟小姐送去逛首饰,后来上华洋饭店后,就被二少爷打发回来了,说十二点以后再去接人。”
      又是一起买首饰,又是公然出双入对,那么谈婚论嫁不远了。孟家盘踞长江流域,是他在南京谋求高位的助力,一旦成功,可以想见他名利、女人双收。但事情总有变故,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由得你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只要切断他通往南京的坦途,没了退路,吃日本人的饭,孟家的助力自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夏菊身靠背阴处,脸上渐渐升起阴霾,须臾就有了决断。
      “榴园、橙园那边怎么样儿了?”
      “怪得很,都没什么动静,只是听说三少爷连夜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就这么走了?夏菊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痕,那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再想装也装不下去了吧。这回即便她穆婉华忍功再强,也由不得她了。谁都有暗伤心病,夏菊戳中了婉华的,看着婉华痛不欲生,自然而然舒缓了她自家的痛不欲生,这么说来,婉华的痛苦还是有些功德的,最起码可以医治她夏菊的痛苦。
      豆蔻附耳过来,听完夏菊不慌不忙一番密谋,有些犹豫,“这么做,将来万一搂不住可不是玩儿的。”
      “不怕,有我呢。那些欠了我的,是时候该一一还清了。”
      老太太、二太太之流,当年利用她盗取穆蕴华的信件,事后又卸磨杀驴,她重回薛家之后也打算不计较了,可先有何舒曼后有孟株娴,她伏低做小忍气吞声,连兰兰都有了,她们就这么作贱她么?一辈子按死在姨太太的位置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坏人,她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坏人。至于天生就好命的穆蕴华,永远打量阿猫阿狗似的打量着她,她一个大活人在穆蕴华的眼里什么都不是,穆蕴华比老太太和二太太更坏,坏透了。
      夏菊恶念频出的脑海里不常有穷凶极恶的凶暴,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的恶,非天生天养,乃后天练就形势所逼。生活在一群才狼虎豹的坏人当中,她的天职就是惩治恶徒,她只有比她们更坏,才算尽忠职守。
      豆蔻看夏菊似乎已有万全的计划,遂不再多话,正好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切话头按住不提,就由豆蔻出去打帘,将薛凤来迎进屋里。
      他身上的脂粉香水气味随之飘进屋,只是他不去留心,脱下为了跳舞才穿的燕尾服,唤夏菊拿出他上特高课办公务用得上的黑色西服。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夏菊服侍他换衣服,一面旁敲侧击。
      她伺候人的本领经年累月精雕细琢,给人穿衣服的时候,习惯性将两片领子抻一抻,再沿着人的脊柱往下一捋,叫人觉得无比的熨帖,也不去计较那双柔荑都因何缘由经手过什么歹事了。薛凤来一边受用着姨太太的精心伺候,心里盘算南京那边的事运作了那么久,总算见到曙光了,如果没有意外,下个月就能收到任命状,当然日本人这边也不能说死,有他这么个对日亲近的人进国防设计委,平日里、关键处总有道不清的好处,日本人应该不会使绊子才对。
      “紧急公务,”薛凤来说:“几千日本华北驻屯军凌晨时分穿城而过,特高课人员负责协助安防,以防止蓝衣社搞小动作。我这些天忙,外边来往的尽是日本大兵,你们妇道人家要少出门,尽量呆在家里看好孩子。”
      乍一听似乎要开打了,夏菊唬了一跳,“这是打仗了?”
      薛凤来摇头说不是,“驻屯军的军事演习而已。”
      “怎么搞这么大个阵仗?怪吓人的。”
      日军华北驻屯军借口三十五年前的《辛丑条约》在平津一带安家落户,常态之下人数不多活动能力弱小,故而近年来威慑二十九军的重任,往往倚重关东军兵压满洲边境。据陆军参谋本部的最新思路,应有意保存实力以备对苏战争,同时适当控制关东军对华北局势的过多关注,以避免过早爆发中日全面军事对抗,因此形成了驻屯军控制华北,关东军控制满洲牵制苏联的最高战略。作战策略一向由陆军参谋本部说了算,外务省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驻屯军在多田骏上任之后,已从去年的不足一千人增兵到如今的五千多人,还要搞什么华北大军演,威胁驻防平、津、冀、察的二十九军,这里边牵扯太多方面,薛凤来觉得对夏菊一个女人家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真要剖析厉害关系,也该是他到任南京国防设计委之后对南京那帮人说——日本人到底会不会发动全面战争,什么时候发动,牵制因素若干,没人比他更能言之凿凿,将来他在南京方面一番顺风顺水,可以想见。
      心情大好的时候,再多十个八个女人也照样游刃有余。薛凤来捏一把夏菊的下巴,笑得春风满面魅力无边,“怕什么?有我呢。”一阵风似的走了。

      榴园里,璟玉吃过奶仍不肯睡,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暗处里执勤的哨兵,精神十足的盯着周遭的事物。奶妈妈荡着她在屋里走溜儿,越荡悠璟玉越兴奋,粉嘟嘟的小嘴儿咧开,露出里边肉粉粉的牙床,无声地与瞌睡上头的奶妈妈抗争着。
      蕴华心里烦躁抑郁,不为别的,薛希来把他们弟兄二人关在书房里已有半个钟头,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而婉华那头究竟如何,已经知道始末了么,天一亮,该如何面对婉华?
      蕴华交代奶妈妈实在不行放留声机,孩子听了音乐也助睡眠。她站在屋外的廊檐下,不多会儿,里边传出来《致爱丽丝》的虫鸣水潺的前奏,叹了口气,复又望向远处的重檐,月光下依旧是重重叠叠难分究竟,惟愿婉华也如璟玉似的,给首歌曲就翻篇该多好。
      芡实如今看管着橙园,当值的时候就歇在正房西侧的耳房里,见婉华和璟岳屋中先后熄了灯,秋夜无事,她拆了辫子也早早躺下。迷糊中听到有人喊她,睁眼一看,玉竹在她边儿上急切地说芡实姐姐,二小姐叫你问点事儿,悄悄地别惊动别人,跟我来。芡实赶紧披了夹袄一路随玉竹过去,只见蕴华就在榴园前后院连通的游廊下等她,芡实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哪知蕴华只是问她,今晚婉华那边没什么异样吧?
      芡实不太确定二小姐嘴里的异样到底指什么,这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傍晚——小少爷吵嚷着去榴园看小妹妹,顺带在那头吃饭,大小姐与往常没两样,饭菜端上来就吃,芡实进去收碗碟时,屋里没亮灯,大小姐具体什么情形瞧不清楚,从剩饭剩菜上看,胃口也正常……
      沉默是最高境界,也是最糟的田地。蕴华嘴里含了苦胆,那苦汁从舌尖一路渗透进胃里,偏偏她不能叫苦。那根扎进婉华心里的利刺,她非但不打算拔出来,还要含笑忍泪用自己的血肉掩埋它,消化它,直到离开人世的那天,与自己的肉身一同灰飞烟灭。
      蕴华头疼欲裂,困于围城而苦于寻不着出路。眼前的芡实不知何时换成了迦南,大约他是跑步过来的,还有些气喘不宁,“二姐,出大事了。大哥接到命令须得连夜返回军营,他人现已到正阳门车站,特意叫我告诉你,保重身体,家里诸事量力而行。”
      “发生什么事了?”
      “七千人的日本华北驻屯军大搞军事演习,今夜炮声已经响起来了,南口、宛平、南苑、石景山、卢沟桥都是日军,步兵、骑兵、坦克且都实弹……据说演习范围足有四万平方公里。”
      民国二十年占领东北,二十一年攻打淞沪,二十二年侵占热河,再用四年的时间密谋华北自治,如果这都不足以证明日本人进一步扩大侵略的野心,大概眼下这场以攻打北平为目标的所谓演□□能叫某些自欺欺人的当局醒上一醒——战争已经不远,再今朝有酒今朝醉,小心来日尸骨无存。
      可怜穆家、薛家世代生活的北平城,一旦炮火侵袭,还能有多少安宁?与家园即将不保比起来,那些小儿女的纠缠此时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婉华、彦平是她的责任、璟岳、璟玉、父亲、母亲更是她血肉相连的牵挂、再有一大家子的老小,蕴华当即清明过来。
      “现在外边什么情形?”
      迦南说:“自前一月中共与东北军正式签订《抗日救国协定》,有传闻说委员长有意剥夺张学良、杨虎城的“剿共”兵权,由蒋鼎文代之。照我看,传闻多半为真,保不齐还是委员长授意放出风声,借此参看各方人心向背……还有传闻,因东北军剿匪不力,除了更换西北剿匪军前总司令和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南京方面还将命令中央军进驻甘陕,接替东北军和西北军进行第六次剿共。大哥这次连夜返回,大抵与整顿部队随时待命开拔有关。”
      迦南经由张苏晏认识了一帮消息灵通的美国记者,他掌握的情况八九不离十。蕴华只是想不通,日本人眼瞅着就攻入北平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谈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内乱必致亡国,无需赘言。
      “对于日本人这次规模空前的演习,美国人那边怎么看?”蕴华问。
      还能怎么着,大约只有在日本人的炮弹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坠落美利坚合众国领土,从一堆尘土和废墟中回过味儿来,美国人才能确定日本人是玩真的,否则,即便他们在远东的既得利益受到影响,也不会肉疼,在此之前,life goes on …… 但迦南不同,他受穆家庇护多年,该是他殚精竭虑报答的时候了,眼下的情形,二姐最好先离开北平观望一阵子,如若不幸真的全面开仗,那就是撕破脸了,河本大作不会放过二姐,届时由他来与日本人虚以委蛇,暗中安排大姐和两个孩子以及姑姑、姑父离开,只要二姐不落在日本人手上,一家子老小就还有指望……局势平稳之后随时可以回来。
      只是,该怎么劝二姐先走?迦南苦于找不到理由,按她的既定行程,出了月子后该去京年药厂巡查,可眼瞅日本人攻入北平,薛大太太和大姐在这里,她们不周全,二姐反倒不会走。或许他可以劝大姐带着璟岳和璟玉先往上海躲一躲,可大姐一颗心全然扑在三哥身上,三哥……想到这里,迦南忽然有了主意。
      “二姐,三哥连夜去上海了。”
      “他……他交代什么话没有?”因为心虚没有察觉,她说这话时牙齿在打颤。
      迦南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他接到大哥的电话后赶过去,遇到大哥与三哥先后出来,大哥很平常地吩咐了他几句。三哥则说他要去上海,即刻动身,等天明见到大姐,替他转告一声。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就只是让我告诉大姐。”迦南一点一点筹措着字句,有多年的观察和领悟,再有三哥今晚强装无事落下的痕迹,往他的目标不动声色地使力,“但我看,三哥的状态……不太好。”
      暗昏昏的深夜让人神志模糊,有种即刻躲进升起热炉子的室内的迫切感,最好还有松软的被窝,哪怕外边雨雪滔天,我自有一席安稳之地。冷沁沁的空气又稀释了这份热切,至少在蕴华,震惊过后,巨大的忧虑让她后背升起密密一层汗水,沁湿的衣服若即若离贴在身后,冷风搜刮,说不出的难受。薛云来把离家出走演绎得如同抬脚出门一般任性,是无颜面对自己和婉华,明臻的一句礼义廉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过不了良心的那一道坎。
      他也许从此一蹶不振,也许自暴自弃荒诞不羁,更有可能,消极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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