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27、皆因此五内俱焚，为哪般叔嫂失和（1）

　　宁夏北门外三里许有北塔，也称海宝塔，据考为晋末夏赫连勃所建。塔高十层，鼓勇而上，万象皆收眼底。塔后有寺，寺借塔名，宝刹古寺交相辉映连绵恢宏，时值初夏，梵声阵阵，香烟袅袅，信徒络绎不绝。
　　刚过了接引殿，前头两个伺候何心缨和元昊的仆妇回来报告说：“小少爷登塔时摔了一跤，大太太命我俩回车里取药。”
　　这么说眼下何心缨身旁没人了？梁二太太心里急得不行，当着茹嘉和林太太的面就语气不善，“叫你们跟紧小少爷，别磕着碰着，瞧瞧我说什么来着！磕着哪里啦？大太太又在哪里？”
　　仆妇赶紧说并没有磕破，大太太带着小少爷在前边韦驮殿旁的茶棚喝茶。梁二太太想起出门前梁二爷特意交代“绝不能让她有单独接触旁人的机会”，暗骂眼前这两个蠢货无用，两个看一个都看不住，好在她们也就离开几分钟，现在自己赶过去，来得及不让何心缨成事。
　　茹嘉见状，与林太太使个眼色，两人一起拉住梁二太太，“一听说侄子跌倒，瞧把二太太急得。有大太太在身边，孩子没事的。”
　　梁二太太笑得勉强，“话是这么说，可大嫂才病愈，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劳累，我们还是赶紧过去搭把手。”
　　茹嘉说：“二太太爱护元昊的心意与我是一样的，听说宁夏的北塔年代久远，上通天人。不如咱们就此登上塔顶诚心实意地祝祷，保管从今往后小元昊一生顺顺遂遂。”
　　林太太抚掌，第一个说这主意好。
　　梁二太太心说这一上一下多少功夫都去了，绝对不成。“这般确实虔诚，就是太劳累薛太太和林太太，我心里过意不去。况且塔上已没有多少碑文佛偈可供赏玩，不如先往前头韦驮殿汇合大嫂，再大佛殿、卧佛殿一路献香叩拜过去，也算诚心了。”
　　“我自北平出发前曾发宏愿，遇佛拜佛遇塔登塔，今后方能心想事成。二太太今番可得助我。”茹嘉似乎别有所指。难道梁金龙的事她打算与自己处摊牌？这倒是件好事。梁二太太琢磨的功夫，林太太已经不由分说，拥着她一道拾阶而上。
　　梁二太太这些天就防着茹嘉有机会与何心缨私下见面，此刻何心缨虽不在，但薛太太就眼前，想来也无多大纰漏。这样想着，走到茹嘉身旁与她边走边聊，梁金龙的下落一直是他们夫妇的心病，今天非得从薛太太嘴里套出虚实才好。
　　林太太得以落后少许，倚着二层窗户歇脚，忽然见下方树丛中一人行色匆匆赶往韦驮殿方向，不是别人，正是林竞！她本不欲理会，又觉得不放心，最终还是下了塔，悄悄跟了上去。一直来到韦驮殿后身的厢房外，见何心缨从屋内出来，与林竞、蕴华有说有笑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三人一同入内，周随风就守在屋外的银杏树下。
　　茹嘉能支开梁二太太的时间有限，他们商谈的时间不会太长。林太太想了想，特意在附近兜了个圈，再回来时蕴华已经出来了，这次竟只有林竞送她，两人在门外不知说了什么，蕴华脸上略现为难，沉吟了少许才点头答应。林竞再次与她告别，然后入内，心满意足浮在脸上毫不掩饰。
　　林太太暗恨，几乎咬断一口银牙。她脚下生风，绕道寺院西路赶到卧佛殿后院，正好截住欲从后山门离去的蕴华。
　　“谈的怎么样？”
　　蕴华说：“有梁二爷这个不安定的因素在，梁大太太现如今也没心思与我谈出售土地的事儿。只略提了提，卖她是不会卖的，折价入股兴许她能同意，将来做个按年吃红利的小股东，具体的我回头还得细算。”
　　“她还有别的条件吧？”
　　“在商言商，自然是有的。”
　　“梁大太太精明，”林太太说：“烈敷与她有些交情，若他在场帮忙说项，兴许好些。”
　　“那个……原来如此。我原来竟不知。下回再与梁太太商洽一定请烈敷兄从中帮忙。”
　　其实适才烈敷兄没少帮忙，蕴华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一想到事前林竞特意叮嘱来日太太问起来，一定说他今天不曾到此的话，她又生生止住了。虽然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有什么纠葛，当面撒谎总让蕴华心里忐忑，总觉得有愧于林太太。
　　她毕竟还有许多事要忙，穿过塔寺后身的天井小院，融入一派绿树浓荫之中，很快不见了身影。林太太远远看着，韦陀殿外的情景一再从脑海里蹦出来，浮现在眼前。
　　孤男寡女独处密室，难道真的是旧情复燃，说一些见不得人的话，所以才偷偷摸摸，还请蕴华帮忙掩护？她忽然涌出个尖刻的念想—— 冲进韦陀殿将那对奸夫□□抓个正形，看他们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转念又一想，这么一来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犹豫之间想到蕴华，不禁略微不满——这趟的事自家没少帮忙，她何以偏向他们而不对自己据实以告呢？难道因为即将与何心缨合伙做买卖，对违背道德破、坏家庭的丑事就能睁一眼闭一眼含糊过去么？哼哼，还是北平诗书大家出身的小姐呢，认钱不认理，果真如此，往日算白认得她了。
　　城北通往海宝塔的进香道成名已久，纵艳阳高照酷热难耐，也挡不住香客慕名而来。好在沿途随处可见的茶棚饭馆，坐落在飞扬的榆钱和杨絮当中，也算给枯燥的步行进香增添了几分趣味。下午三点的时间，最早起的那拨香客早已回城，中午才去的人群尚未返还，茶棚里生意清淡，蕴华进去的时候门口正有个掌灶在盖锅。她收起洋伞，卷好，要了张邻窗的桌子。
　　身处香道的茶馆自然杜绝荤食，但出售面食、卤菜和烧饼。不知何故，蕴华一想到那些拌酱油和麻油的卤菜，胸口就泛恶心，菜单也不往下看了，只要一壶花茶一碟鲜花饼。
　　小伙计先给她上茶，“您多包涵，茶饼卖光了，后厨正做着呢。”临走前多盯了一眼手支下颚闭眼假寐的蕴华，一步三回头，直接撞到身后的周畅卿。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周畅卿脸色不好，生平第一次有种挖人眼睛的冲动。
　　“孟澜，这边坐。”蕴华听到动静已经站起身，挪开身边座位上的折扇，撑住桌沿唤他。
　　隔着偷看蕴华却又被当场撞破的小伙计，她与周畅卿就这么对望。
　　她的唇色苍白，双眼的神采明显大打折扣，周畅卿原本打定主意不近她十步之内，以成全她的避嫌之心，现今犹豫少许，还是作罢。
　　她动手烫了茶碗，让他喝茶，他浅尝辄止，端正笔直生疏客套。
　　小伙计似乎看到比蕴华还好看的一幕，表情更古怪了。
　　从磴口开始两人分道扬镳，一直到宁夏城里同住进广兴茂店，这些天两人除了简单的“早上好”、“你好”，就是些不深不浅的交谈。现在忽然同坐一桌，短暂的尴尬过后，蕴华心中无限嗟叹。他们曾经共历生死，他多次救她性命，多年的友谊，忽然间连同桌喝茶都瞻前顾后，怎么看都让人心生凄凉，这不该是她与他的相处之道。
　　“孟澜，梁金龙夫妇怎么样了？”
　　“有周劈风他们看着，该吐的都吐得差不多了，包括梁二爷怎么指使他联系日本人将元昊卖到蒙古，在张家口被你识破后如何筹划烧客栈劫走孩子，以及买通飞鹰帮痛下杀手，一桩桩都已交代清楚。”
　　“除了口头招认，可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没有？梁大太太打算在端午的宗族大会上一举揭露梁二爷投靠日本人残害侄子的恶行，除了梁金龙夫妇作为人证，还需要实打实的物证，否则如梁金龙当场反水，梁大太太多日的忍耐便前功尽弃。”
　　“有一张梁二爷开出来给飞鹰帮的支票，原本说好劫到孩子就付钱，所以至今还在梁金龙手上。”
　　蕴华沉思少许，“这个勉强也算，能有梁二爷的亲笔书信就更好了。”
　　“我知会周探风他们。”周畅卿说：“你与梁大太太谈得怎么样？”
　　“她不愿出售她的罂粟田，只能改售为租，十年一签合同，同时还要三成的股份。这个条件太苛刻，我还得与她再商洽。”
　　十年一签合同，到时候工厂盈利若好，梁大太太势必涨价。周畅卿想到此处十分不满，“你救她独子，助她脱困，她居然半点不感激？”
　　“元昊的事一码归一码。”蕴华说：“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生意人嘛，哪儿能事事不计较。我的要求也不少——西北银根贴水严重，将来我从北平、上海的中、交两行转款至此，换成此处市面最流通的铜元、制钱，一律只按上海的兑换比例，贴水部分要梁太太给我想办法的。”
　　周畅卿细算算，天长日久这可是一大笔钱，难怪一路上蕴华处处留意钞钱汇兑，原来早就算好了。
　　不免失笑，“真有你的……”
　　蕴华自嘲，“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嘛。对了，一直想问你，怎么这次没见到那位杜导演和赵小姐？”
　　周畅卿无声地一笑，“赵佳嘉拽着杜边醇回上海啦。”
　　“怎么？”
　　“谁知道呢？她的事儿，自有赵家她老子娘管，你不必替她操心。”
　　蕴华听周畅卿这么说也就作罢。当然就算她打破沙锅问到底，周畅卿也不会据实以告。
　　二十天前他命人以重金厚礼请虞美人住进上海周公馆。谢幕已久的虞美人近来灰心丧气，重新登台的机会一夕之间从天而降自然不容错失。她拿着周畅卿给的钱，游百货公司、逛跑马场，能说会道的称呼她一句周太太，她心花怒放出手阔绰，打起赏来毫不手软。
　　而向来傻傻分不清虞美人和蕴华谁是替身谁是真身的赵佳嘉，忽然开悟，原来四马路出身的那个才是真主儿，这个认知让她坐立难安——家里的姨太太，也就是赵茹嘉的生母也是窑姐儿转正，一身本事那叫了得，屹立内宅几十年。做妖精的，自然有道行有妖术了，可她赵佳嘉是周老太太默认的孙媳妇，有尚方宝剑加持，待她杀回去灭了这妖精！
　　周畅卿在千里之外竖好靶子，蠢到家的赵佳嘉得到消息当场迫不及待返沪打靶。为蕴华求清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连兵法都用上了。
　　“最近看你脸色不太好？”周畅卿说。
　　“忙。”自从侯老发回消息——位于花马池一带的梁家万罂粟田地质适合建厂，她便着手做资金预算，西行之前只是心里有个大概数额，事到如今需要有个精确明细的计划表，大至项目分成几期，每一期的任务和具体负责人，小到每一笔资金的来源和投入，都需要规划。她此行没带账房先生和财务经理，一笔账一个数字，全靠自己埋头细算。有时夜里熬得太晚，作陪的白芍眼皮子上下打架，眯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依旧伏在书桌前，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至此，伺候蕴华十来年的白芍亦忍不住叫苦，“二小姐太不易了！”
　　“再忙也得顾上自己。”周畅卿说：“那年，我在赣榆县吴山训练部队，按计划住帐篷半年，每天野外演习加夜行军十二小时，烧饭也在野外，许多士兵被磨练得精疲力竭，饭烧好的时候宁肯不吃也要跑去睡觉，结果回程的时候又因为饿极趴倒泥坑里。彼时我曾告诉过他们，倘若追兵到来，又或者有伏兵，只能等死了。所以，人是铁饭是钢，没毛病。”说话的功夫鲜花饼上桌，他夹起一个吹凉少许，递到她跟前。
　　“赣榆县吴山？听说那一带潮湿得很呐。”
　　“不仅潮湿，晴天外边热，帐内更热；雨天，帐内的雨更大，被褥皆湿。全团上下人人苦不堪言。”
　　蕴华不假思索，“我那儿有祛湿养脾保养关节的食疗方子，长期服用可以预防湿热，晚些时候拿过去给你。”
　　周畅卿眼里蓄满一汪温柔的海水，蔚然而深邃，望着她笑起来，“不用麻烦了。”
　　“戎马倥偬的年代，大病当小病，小病当没病，只要吃得下饭，就扛得动枪。”
　　他的现身说法让蕴华心有戚戚焉。鲜花饼才吃了一半，两人几乎同时留意到那个小伙计和掌灶一直盯着他俩看，咬耳朵说话，甚至笑出声来。
　　两人不约而同放下茶碗，一个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元撂下，一个捂住口鼻直接跑出茶棚。
　　周畅卿从未见过蕴华失态，几乎掀桌子咆哮。本就不是什么清正持重的人，御前红人他也敢说顶就顶说撅就撅，更别提几个僻野蛮荒之地不懂礼貌的小伙计。幸好还知道先照看蕴华，紧跟而去，一出茶棚就见她蹲在路边的树下狂吐不止。
　　蕴华吐得胆汁都快吐干了，也不记得具体怎么来到医院，好像是周畅卿当街拦下洋车紧急送她前往。宁夏城里仅此一家西医院，平时信奉西医者寥寥，许多科室虚有其表，甚至内科、妇科、消化科三者合一。全科大夫看蕴华的样子，循例问了几句，尤其听说她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当即说：“路上吃错东西了”，给开了肠胃药片，让接下来几日饮食清淡，多休息。
　　完了？蕴华吐得昏天黑地，下洋车的时候要是没有他的搀扶几欲晕厥，就几片白药片两句话就打发了？未免太草率儿戏！周畅卿的怒气差点儿掀翻屋顶。
　　他堪比火焰山的怒火只有蕴华这把芭蕉扇才能扑灭，为了她，随时发作的脾气说收就能收。
　　深深吸口气搂住火气，“大夫，她脸色不好不是一两天了，要不，您给开化验单子，全面检查一下？”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上医院。你是怎么当丈夫的？”全科大夫瞟他一眼，意外发现
　　小夫妻的脸上齐刷刷一阵尴尬。
　　“她……我不是……”
　　“谢谢大夫。”蕴华已经接过大夫开的化验单，转身出门。周畅卿只好按住话头搀扶。缴费、抽血、化验，他毫无怨言楼上楼下奔波，只是听说化验结果需要等待一周，积攒了一路的火气再次冲天而起。
　　“一周？要有什么急症一周才开药，你们也不看看病人等不等得起？！”
　　小护士从未见过此等恶煞，吓呆了。
　　还是气若游丝的蕴华扶着墙面蹒跚而来，“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很正常。这一路白芍、元昊、侯老都病过，我先前还纳闷怎么自己没事，现在看来天底下没有独善其身的美事，也是我该着哈。回去吧，白芍久等不见我，该着急了。”
　　生病了不当回事儿，还有闲心担心别人，这就叫心宽吗？周畅卿又涨见识了，只是这个意外的见识让他糟心。
　　生病的人遵医嘱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这话往日里蕴华没少用在婉华身上。现在轮到她自己，第一天遵医嘱躺在榻上听白芍唠叨的同时已为下一天找好辙儿——事儿多，躺一天就行了，再躺下去，惰性上来不可收拾，果真君王从此不早朝可就天理难容了。
　　等周畅卿再过去探望她时，周随风说：“大少奶奶上花马池看侯老丈量土地。天刚亮就走了。”
　　仿佛一拨大浪劈下来，把周畅卿砸懵得不轻，“她……好利索了？”
　　周随风唉声叹气，“没呢，就是不听劝。还把我们留下来保护元昊，说什么最后的日子里就怕梁二爷来硬的生抢孩子，因此身边只带了白芍。”
　　从宁夏到花马池先走水路，绕道贺兰山再转陆路，一路上虽不至于荒无烟人，但只两个外乡女子孤身在外，沿途多少偷窥的目光，万一真遇到动手动脚的混账，又该怎么办？
　　那天看她吐得几近虚脱，才隔了多久，就呆不住，她到底为什么？
　　他一点一滴往前梳理，直到医院那段，万道惊雷碾过，终于窥见天机。原来……别人的闲言碎语无心之谈，她就能用轻视自己与他划清界限。
　　玲珑剔透是她，残忍冷硬亦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