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春初 ...
-
冰雪消融，柳梢见青，什刹海上花花绿绿的游船也开始在水面漂浮，清波荡漾，乘着徐徐东风徘徊往复。
在溪钟的印象里，划船的记忆寥寥可数，不过是和同学，以及小时候和父母。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大四那年的春天，毕设答辩之前，和芮兆年、张隐在什刹海的脚踏船上谈人生谈理想。
张隐注册了一间工作室，预备在天津高铁站附近盘一家店面，毕业之后致力于推广漆艺文化。
至于为什么是天津？就冲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天价，还不如利用好城际交通，降低点儿成本。而且他也想过，主要得把实体经济转到线上，拓展市场，这样，互联网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效果才能得以发挥。
芮兆年倒因着有家学渊源，过得像个潇洒公子哥儿，毕业后也就回重庆继承师父的手艺，加个工艺美术协会，脑子里倒也没太多打算。
溪钟抓抓脑袋，仗着在二环里有房，还是准备和往常一样，潜心修习，和师父多学学，多做做东西，像个隐士，沉浸于漆艺之中。
“我觉得你是舍不得旁边的好吃的……”芮兆年动动鼻子，指着岸边的烤肉垂涎欲滴，“嗬，这香，一会儿划完船去恰？”
溪钟长长叹口气。
匠人的路从来都是孤独的。有些人会半途放弃，有些人咬咬牙头破血流痛苦不已，有些人顺风顺水光彩照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是哪种，只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这种沉浸在大漆中的感觉，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
至少有份手艺傍身，至少还有些作品证明实力。
他沉思间，已经溜达到宝钞胡同，那家他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臻荣工艺品”。
“溪钟老师！有个好消息正要找您呢！”
叶之荣刚张罗着卖出去两个镯子、一个花瓶、两个梳妆匣、十套筷子，净赚小几千，又连着接了两个电话，突然盼到了这位大师。
溪钟歪歪头，澄澈的目光集中在亢奋而不失优雅的叶之荣身上。
“有人想买溪钟老师的漆画的版权！就是那张魔幻3D！”
溪钟满脸迷惑。魔幻3D？应该是之前被师父当做走火入魔的画吧。
“版权啊版权！他想把这个放进游戏里！还想继续约稿！”叶之荣掰着手指头，“这位客人真的太有眼光了，也是个有耐心的主儿……”
游戏？漆画和游戏有什么关系么？
“这位客人做的是个国风游戏，说基本都成型了，就差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用溪钟老师这种风格，一定很夺人眼球！而且还能弘扬传统工艺，何乐而不为呢！”
溪钟琢磨半天，十分诚恳地把话头丢回来，“卖东西的事情我不懂，您说了算……”
叶之荣揉揉眉心，按捺住文明人动手的冲动，语重心长道：“溪钟老师，您作为艺术家，总有自己的打算。现在是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您多少听听自己心里的想法，做个决定吧——您想好好做作品，那您优秀的作品想不想被大家看到？另外也看您自己的时间安排。”
接单的话，时间安排的确会和之前有所变化，连目标似乎都有些许摇摆。
和某位道长一起玩耍的时候变多了，觉得就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人精力有限，或许不该贪心。可是，心底的念头虽然被埋藏，却时时喋喋不休，想要争宠似的。
玉蕴璞石，藏光敛神，总归是遮掩不住的。
“那，我考虑考虑……”
叶之荣手快，“我把客人微信给您，愿意的话，直接具体问详情吧。版权合同方面需要我帮忙把关的再找我。这位做过不少优秀独立游戏，蕾蕾还玩儿过，他对美工要求很严，不过感觉是溪钟老师的话就没问题啦。”
溪钟含混应付过去，回到家里才点开名片，看着对方的头像——一个抱着剑的侠客，试探性地添加了好友。
不过他还是有些忐忑，给傅均行发了微信，想让他出出主意。
他可想象不到，傅均行的宿舍在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刚刚还高冷打游戏的樊金城突然跪了。
“溪钟老师，加油！我支持您！！！”
傅均行难得地发了好多感叹号，溪钟没仔细问，已经下了决定：和那位客人聊聊看。
没过两天，S平台预约榜第三的游戏突然发布了一张画风有些独特的海报。
依然是国风的背景，轩窗、竹影、明月，还有一个抱着剑的主角。只是画面更多了些特殊的韵味，从内向外散发出来，温润内敛，比水彩更厚重些许，又丝毫没有压抑的感觉。
“这个特邀画师溪钟是谁啊，画风我爱了！怎么好像搜不到微博P站或者某福特账号？”
“博物小迷妹的视频里好像提到过这个名字，之前送出去三个特别好看的珠子，貌似是他做的？”
“咦，是个手艺人……咦看我搜到了什么，有照片！是个帅气的小哥哥！而且……是清美的！”
“绝了绝了，更期待了！”
溪钟哪会关注网上的消息，只是继续创作着。
由于他的画风格外罕见，因此他除了海报，只为其中一个匠人角色做了全套的画面，确保统一。
薄如蝉翼的金箔贴到凹凸不平的碟子表面上，流淌着灿烂的光。
这凹凸不平是他在黑色的底漆上，将一把稻谷粒撒上去的结果。稻谷把湿润的漆面压得褶皱，流动的漆簇拥着谷粒，像是包裹着金色水母的幽深海洋。
——这种技法曾经失传过很久。
利用颗粒制造表面的凹凸起伏，等到漆面彻底干燥，再将这些谷粒刮去。过程中要剔得干净，也要小心不要破坏漆面。如何播种这些稻谷，决定了画面的内容。
贴上金箔，等漆面干燥并打磨平整后，会形成印章似的纹理，金色边缘生动地裹着谷粒，一颗颗的，像是金色的虫儿。这样自然的花纹是很难通过手绘绘制的，又需要一定的技巧。
这大漆金虫点花茶碟，将会成为匠人角色背负的“传承”。
“每个茶碟的画面都由自然赋予，独一无二，不变的，是他的用心良苦与拳拳之心。”
他是相信美好的，只管一丝不苟地做好当下，时光不会亏待他。
傅均行抽出时间再次拜访时，已经是三月中旬了。
他把填好的九九消寒图展开，由一朵朵墨梅在纸上绽放。
最初参差不齐的花瓣，到最后圆润大方的九瓣寒梅，九九出则春深矣，每天只需提笔静心一点，便可在春时收获一张图画。
而且，今天正好是植树节，正好“种”成棵盛开的梅花。
“没想到您还挺有耐心。”溪钟笑了笑，“这图我也送过别人，他们时常会忘记，直到出了九才想起来补。”
“每日早课后我就画，一天不落。而且是小鹿的礼物，我当然要好好对待呀。”傅均行挺直腰板，还挺自豪。
溪钟抿唇一笑，“辛苦您，今天我请您吃些春天的吧。”
傅均行眨眨眼，环顾四周，“春日里的……特殊食材吗？”
视野之内，那一大碗青青黄黄的薄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同轻飘飘的羽绒，薄而轻巧，形态却是一簇簇的，一团团的，每片好似从上向下看的纯色百褶裙，中间还裹着一粒扁圆的，并不饱满的种子，非要说的话，还有些像UFO。
这东西他见过，就算他是在现代化城市长大的，也在公园里见过榆钱，榆树的翅果。
“嗯，榆钱儿，也有人把‘钱’念上声。可以用来做菜。以前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本地就是会吃这些青青黄黄的填肚子。”
“您这是在哪儿摘的？”
溪钟指指胡同外面，笑得有些腼腆，“胡同那顶头，有棵榆树。早上我趁着没打药，先爬树摘了一溜儿。以前小孩子们是会爬树的，连哥也推着我爬过。”
真想不到溪钟这位安安静静的美男子也会爬树，或许就连爬树也都是可爱的。
“哇，溪钟老师不会怕高吗？”
溪钟挠挠头，“怕呀，但是，每年我都会去抓一把，给师父尝尝鲜，怹老人家喜欢。这也是连哥给我惯的毛病，习惯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榆钱儿能怎么吃？”傅均行兴味十足，眼中放光。
“和新茬的黄澄澄的棒子面混在一起可以做贴饼子。去了叶梗，清洗干净，一块堆儿裹着炸了，那贴边儿的嘎巴儿香香脆脆，植物也带着独特的清香，带着谷面的气息，还有不同的颗粒感与质感，味道极佳。也可以做窝头蒸出来，比贴饼子更清新水灵。或者切碎拌馅儿，放点香油豆酱，把榆钱儿包在面里头，做熟了再捞起个尝尝，还是沙口的，绿里泛黄的馅儿咸鲜十足……”
——真是说得人口水三千丈，馋虫似个长！
傅均行一撸袖子，眼里放光，“您的专业打杂选手已就位，说吧，要我做什么？”
“道长不都清心寡欲？您这样儿当真不怕师兄数落？”
面对溪钟的玩笑，傅均行耸耸肩，一本正经道：“榆钱儿多清心寡欲，作为一个红尘中不辟谷的道士，多吃点新鲜的顺应节气的才是正理儿！来，我给您洗榆钱儿吧！”
“别洗着就偷吃下半碗去，生吃多了，真得泻肚子。”
傅均行吐吐舌尖，拣了一小片塞进嘴里咂么，“嗐，让您发现了。得嘞，我先尝个味儿！”
这一小片里藏着新鲜的水分，植物纤维的甘甜与微涩，薄薄软软的口感，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特殊滋味，或许这就是春初的气息，还带着点尘土的味道。
从前年年沙尘暴，近来好些，这土味儿倒让人感到熟悉——咳咳！
“好了好了，来厨房，我给您倒点水，完后一起做贴饼子，一会儿给师父带点儿。”
溪钟忍不住抬起手，拍拍傅均行的后背，笑意和那盛着榆钱儿的漆碗似的，温柔，内敛。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春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