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柳成云》夏特爱尔

2、千里崎岖路不穷

　　只要有路随风在的地方，就有蜂蝶无数。
　　自他离了家，一路游山玩水，拈花惹草，已有一段时日了。当然，他不想回家。
　　路家人希望他能死回来，他却是想死在外面的。自从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十岁开始，他就在选择死亡的地点。无论如何不该是家里。他决不愿看见熟悉的人为自己哭泣，让自己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从容赴死的勇气和心情化为泡影。他不允许自己可怜自己——他不需要悲伤和怜悯，那只会让他觉得活得很失败。而如果他静悄悄地死在外面，那些个熟悉的人说不定还会抱个他还活着有一天会回来的念想，不会太伤心的同时还怀有期待。如果就这么死在家里，不久就会因无趣而被淡忘。
　　他不想被忘记，他要他喜欢的人永远记着他。
　　一路上不是没有诱惑的。豪放的天门山庄诸人和温婉的鄱阳湖畔女子阿漓等等——愈是留恋愈是离得干脆，一路上充斥着眼泪和欢笑。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抛，随着各个商队跋山涉水，来到了大漠。
　　然后在大漠里遇见了神农氏的麒麟。
　　沙漠中有间非常有名的客栈，名字就叫浮尘——浮尘客栈，接应来来往往的各路商旅，虽然简陋却很舒适。
　　路随风很高兴自己来到了这里，可以见到大漠的独特风情。喝的是马奶、仙人掌汁，吃的是长在石头上的那迦花和骆驼肉。具民族特色的面纱和面纱后的女子也相当吸引人，所以虽然被沙尘暴耽误了行程，路随风还是很高兴。
　　一般来说，到这里来的都是大批人马。
　　然而在这个风沙大作的傍晚，客栈却只来了两个人。
　　来者一高一矮，一人坐在马上，一人牵着缰绳走在旁边，全身裹在白色的纱布里，看不真切。风沙席卷他们来时的路，迅速淹没刚刚留下的脚印。掌柜的只觉得十分异常——能以这么少的人数穿越沙漠的除了当地人就是武林高手，而根据他多年的经营经验，来人多半是后者。
　　于是当马童接过客人手中的缰绳后，他亲自殷切地迎了上去。
　　“欢迎欢迎，两位客官是要住宿还是打尖？不过以这样的天气……”
　　“住宿。”非常清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掌柜的话。掌柜的愣了一下，哂笑。
　　没想到是个女人。她身边之人的气息微弱，体型轻小，居然是个孩子。这样的时节，一般意义上的女人和小孩，是沙漠中最为弱小的存在。
　　只见女人向孩子伸出两个手指。孩子摇了摇头，抓住女人的衣角。
　　“一间。”女人补充。
　　还是个不能自立的、黏人的孩子。路随风远远地叹了口气，和整个商队一起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两人。那两人仿佛无知无觉，目不斜视地上了楼，一个时辰之后才又出现在楼梯上。那时是晚饭时间，天已全黑，屋外风沙大作，令人莫名紧张。
　　女人这时除去了头巾，露出一张柔美姣好的脸来。这是个年轻女子，身材高挑，看年纪不过二八二九，仿佛稚气未脱又仿佛熟知人事，暧昧不清的气质使所有男人都岔了气，大气不敢出一声。
　　大漠本鲜见女子，更何况是这样美丽的女子。
　　路随风摇了摇头，打量起她身边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只是面色不大好，嘴唇紧紧抿着，一张脸不带血色。
　　怕是身子不大好。
　　小二急忙迎上前伺候，喉头都带了汗。那女人叫了几个菜，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包药倒在茶里•，看着那孩子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她的食量不大，只吃了几口素菜，喝了点酒后便放下了碗，只注视着那孩子的一举一动，眼神温柔，不时给那孩子加点荤菜。于是男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妒起了这个孩子，恨不能代了他。
　　然后门外传来马蹄马嘶，不定期收保护费的马帮就出现了。往往大的沙尘暴刮起的第四天，商旅就开始在客栈了囤积，极其方便乘火打劫。
　　听着门外雷鸣般的敲门声，掌柜的不禁暗暗叫苦。这女子若真是武林高手，又若是个受不得气的主，他这客栈怕是要被拆了。
　　“来了，来了。”掌柜的命人将门栓放下，殷勤地迎上前招呼。对当地商家而言，地头蛇永远惹不得。马帮诸人涌了进来，蟑螂般爬满了三大张桌子，吵吵嚷嚷的。不少人起了代这女子，顺带那小孩付费的念头，也确实有人这么做了。当然掌柜的不想为这女人惹事，也暗暗命账房备了一份费用。路随风自己本不想出这个冤枉钱，但怎奈不能连累整个商队，也打开了钱袋。
　　收钱享乐也够了，只是这马帮老大见色起意，赖了不肯走。他扫了大堂一眼，然后酒也不喝了，光顾着调戏这女子。这女子却也不恼，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听着，仿佛事不关己。却有几个商队的年轻人有些按捺不住，只是因这女子没反应，也不好为她出头。
　　正当这马帮老大言语挑逗够了，欲动手的时候，那孩子也吃完了，对女子点了点头。这女人便笑了，起身站起，拉住孩子的手，正巧避过马帮老大伸过来的蹄子。
　　很巧妙的动作。路随风眯着眼睛喝了一口酒，选择了观望。
　　这马帮老大又伸了几次手，均被女子轻巧地躲过，于是着了恼，大声吼了起来。商队的几个热血分子正待拔刀相护，却见这女人手一扬，这马帮老大就抱着右手由怒吼变成了惨嚎。
　　行走江湖，你不能小看遇到的任何一个人。路随风放下了酒杯，敲起了桌子。
　　掌柜的擦了把汗。果然是武林高手，但愿别把店给砸了。
　　眼见马帮个个爆着粗口拔刀，商队大部分也拔刀，大战难免。这女子站在楼梯上，回过头，开了口。
　　“神农氏的麒麟，你愿碰？”
　　这句话霎时把诸人丢尽了冰窖。
　　虽然这女子脸上依然挂了纯良的表情，仿佛十分不解的样子，依旧无法冲淡众人心中的不安和厌恶。
　　神农氏的麒麟，妖医。
　　如此一来，她身边那个孩子就是南山派护法阿甲的弟弟，阿实。
　　传说她青面獠牙，杀人如麻。
　　传说她活人医死，死人医活。
　　传说她心如蛇蝎，阴晴不定。
　　即使在遥远的大漠，她的恶名依旧响亮。
　　马帮诸人骚乱一阵，一个接一个弃老大逃了。商队一时反应不过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余路随风一人不停地转着酒杯。
　　麒麟慢慢走到吓得不敢动弹的马帮老大身前，拉起他的右手，从他穴位处取出一枚银针。
　　“下次不要这样了。”麒麟一副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的迟钝样子，温和地说。她随即拉起阿实的手，自顾自上楼去了。
　　女人的手和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唇齿相依。
　　见她上了楼，马帮老大这才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客栈。整个商队安静了许久，直到小二手中抓着的酒瓶落到地上碎成了垃圾。大家被这个境况惊地炸开了锅，小声而热烈地讨论起来，犹豫着该怎么办。有说要杀的，有说要逃的，最后都不了了之，开始历数起传说中麒麟的罪过。
　　这些话，麒麟都听得到，但置若罔闻。她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看着阿实入睡，安静地坐在他的床边，握住阿实的手。
　　自是一夜灯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