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公路飞行

3、丑夫

　　魏无羡生平遇见的妖魔鬼怪无数，经历的艰难险阻不断，如今已是泰山压顶也能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夷陵老祖，有他在，还有一个含光君护其左右，保他周全，行走江湖就没有他怕的时候。
　　可是现在这种棘手的情形，他还是第一次面对。
　　周才俊跑了，披着魏无羡的皮。
　　居然能让他跑掉！真是春风得意马前失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魏无羡反思了好几个晚上，怎么就能让周才俊跑了呢？
　　现在他和周才俊的肉身大眼瞪小眼，一想到那身体里住着蓝湛，他简直能头皮发麻。
　　他回想当年十五六的时候，要是蓝湛长成周才俊这样，他能几次三番地调戏人家，轻薄人家？
　　终非得道高僧，终究要为皮相所累。
　　但是蓝湛心里怕是更不好受，他一辈子俊美非凡，若不是性格冷淡，江湖上不至于认为泽芜君蓝曦臣能排在他前面的，这样的皎皎公子，泽世明珠，如今成了这番模样，蓝湛心里岂不是更难受。
　　两个人平日里肌肤相亲，便是过去数月里互换了身体有些别扭，但是也没有刻意避嫌。
　　现在倒好，蓝忘机谨守礼仪，对自己客客气气，绝无半点逾矩，怕是自己丑陋的模样冒犯了魏无羡。
　　最难能可贵的是，蓝忘机并不焦急，倒是镇定自若。
　　魏无羡走过来挤到他身边坐下，“我们找到周才俊，总有解决的法子。”
　　蓝忘机道：“少时读过山海经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八仙过海，其中有一位俊美的公子修仙问道，学有所成，然而爱慕他的女子太多，总让他在悟道的紧要关头欠些火候。有一次他的三魂六魄离开身体要去远游，却来不及赶回，机缘巧合之下只能随便附在街边一名丑陋的驼背饿殍身上。他的侍童以为他再也回不来，就烧了他的肉身下葬了，从此他只能拄着拐杖顶着一具丑陋的皮囊生活。一开始他也受不了，但是历此劫难后他终于可以专心问道，自此飞升成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
　　魏无羡道：“你少时只读正经书，竟不知也偷看山海经？”
　　蓝忘机一愣，随即莞尔，“那一日你在藏书阁给我看了本□□，不知你还记得吗？”
　　魏无羡挠挠头，“不太记得了。”
　　蓝忘机叹气，“那之后好奇你爱看什么，也会找点奇谈怪志之类的书读一读。”
　　魏无羡的思维很跳跃，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不喜欢这位神仙的故事，他要真的不为皮囊所累，无论是美是丑便都能得道成仙。非要顶着丑陋的皮囊才成，岂不是恢复了俊美的样子又不成了？说到底还是没有活通透，还是为相貌所累。你拥有的东西，你经受住了诱惑，才是修炼有所得，你都没有，还谈得上什么诱惑？”
　　魏无羡抬手要搂住蓝忘机的腰，蓝忘机却是往后退了退。
　　“蓝湛，你以后与我行走江湖，都要与我相敬如宾吗？”
　　蓝忘机反思道：“的确，为相貌所累了。”
　　但是让蓝忘机不顾自己丑陋的样子，与魏无羡同床共枕，他又决计做不出来。
　　“很简单，我们再互换一下就好，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那你……”
　　“我反正已经死过一次，我想你也不会介意我长什么样，但是我看你现在这样，实在……难以下口。”
　　魏无羡望着窗外的残月，突然笑了，“蓝湛，你说那一年大梵山下你我重遇，要是我摘下面具，丑成周才俊那样，你是不是就跟我当好兄弟，或者道一声珍重，从此相忘于江湖？”
　　“……”
　　魏无羡道：“我可跟你说好了，我千方百计都会缠住你的。若是外面的人说，咦，含光君怎么与如此相貌丑陋的人结成道侣了，我非但不生气，还会得意洋洋。我老祖以前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便是成了丑夫，照样能迷住含光君，我就有这个本事。”
　　蓝忘机轻笑。
　　“蓝湛，下一个月圆之夜我们换回来。”
　　“没必要。”
　　“不行，你长成这样我受不了，嫌弃。”
　　“……”
　　魏无羡道：“你去隔壁睡吧。”
　　“嗯。”
　　蓝忘机转身，魏无羡一把拉住他，“你哪儿也不许去！”
　　“好。”蓝忘机重新坐下。
　　魏无羡道：“咱们先交换，然后找到周才俊，才好把我的身体换回来，不然像现在这样乱成一团，届时找回周才俊，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说是不是？”
　　“是。”
　　其实蓝忘机也知道应该这么做，魏无羡很爱美，他从小就喜欢逗逗身边相貌好看的少男少女，当年在蓝氏听学，也是看中自己相貌出众，这才几番调戏。若是自己一直丑下去，魏无羡怕是要吃不消，终究会别扭嫌弃。若是换回肉身，至于魏无羡长成什么样，蓝忘机早就不在意了。
　　当然魏无羡爱美，也包括自己美，他得意于修为上天赋异禀，也得意于容貌上俊美不凡，弗一变成相貌丑陋的驼背瘸子，不知道还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夷陵老祖吗？
　　罢了，总要找回周才俊的。
　　蓝忘机当了一个月的丑八怪，两个人趁着空档还下山去晃了一圈，抓了一只妖兽，受到十里八乡各处村民的感谢。只是人家纷至沓来的时候，个个眼睛盯着俊美的魏无羡，还耐心询问他是否婚配，家中可有妻女。这时候蓝忘机就仿佛透明人一般立在后头，甚至因为相貌丑陋，还被可以忽略，挤到了后面去。
　　把人送走以后，魏无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蓝忘机先换回来。
　　蓝忘机向来不爱抛头露面说闲话，一个人默默站在身后也没什么不妥，但是晚上魏无羡一会儿嫌弃他，一会儿拉住他，一会儿将他推出房门，一会儿又搂他上榻，那纠结的样子，他自己看了也不忍。
　　下一个月圆之夜，蓝忘机和魏无羡启动了水月花镜，一番五彩斑斓的光华闪过，蓝忘机终于是蓝忘机了，只是魏无羡变成了周才俊的样子。
　　魏无羡低头一看，又摸了摸自己，左右手粗粝丑陋，踩在地上的乃是天残右腿，再一想自己的样子，差点吓得屁滚尿流。
　　他是夷陵老祖的时候从来都是横着走路的，如今变成这副样子，那种失落真的是抑制不住的。
　　蓝忘机刚刚要靠过来，魏无羡就下意识地退了退。
　　以前自己受了伤，便是身上有血迹都不想沾染到蓝忘机的衣服上，怕弄脏了那一身皎洁的白衣。
　　现在自己这副模样了，哪里能碰蓝忘机啊？
　　蓝忘机不嫌弃他，可是他自己嫌弃自己。
　　魏无羡自认洒脱不羁，放浪形骸，惊世骇俗，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皮相于自己仍是这么重要。如果他当那八仙里的铁拐李，自然能潇洒来去天地间，六根清净，一心修仙问道。
　　可他是魏无羡，不是铁拐李。
　　他看蓝忘机，蓝忘机也在看他，且面有忧色。
　　他自己在想什么，蓝忘机自然知道。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我们去找回你的肉身。”
　　魏无羡道：“要是周才俊死在外面，我的肉身找不回来了，要是我以后都这样了，蓝湛，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同床共枕了。我愿与你结伴夜猎，跟你做最默契的搭档，可是……我发现越是这样，我越对你下不去手了。”
　　蓝忘机看着他，有一些无奈，有一些宠溺。魏无羡只觉得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都这样了，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神还能含情脉脉的，莫不是吃错药了，眼睛不好使了？
　　“该死的周才俊，他跑什么跑？”魏无羡恶狠狠道。
　　蓝忘机倒是很理解周才俊，丑了半辈子，突然自己成了夷陵老祖的模样，招摇撞骗岂不得天独厚，得心应手了？只不知他顶着魏无羡的名头，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没有，要是敢伤了魏无羡，让他掉一根毫毛。
　　蓝忘机握紧了手中避尘，——他绝饶不了周才俊。
　　忘羡二人再一次启程寻找周才俊。
　　这次倒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周才俊果然在外面顶着夷陵老祖的名头假意捉妖降魔骗取钱财，妖魔鬼怪是一个没抓住，反倒被有心踢馆的妖魔鬼怪找上门去了。
　　他那个三脚猫的功夫，很快被一只河妖捉了，要将他一锅煮了分享给河中虾兵蟹将。
　　忘羡二人赶到的时候，锅下的火都点起来了。
　　众河妖正商量油煎还是水煮，闹得不可开交时，含光君宛若救星从天而降，把吓得哭哭啼啼的周才俊给卸了下来。
　　收拾了众妖，来看热闹的精怪们也作鸟兽散，周才俊抱着蓝忘机的大腿直哭，说要立刻换回来。
　　也来不及回蜀中了，就地在山涧一处泉眼前就要使那铜镜。
　　蓝忘机未及出声阻止，且非月圆之夜，想不到那铜镜仿佛与魏无羡心意相通，月光照下来，泉眼喷涌如注，稀里哗啦一阵五彩缤纷之后，魏无羡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暗叫不妙。
　　他自己倒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夷陵老祖还是夷陵老祖。
　　可是周才俊面色古怪，那不该是周才俊的表情，那神色分明是……
　　魏无羡又回头，看见蓝忘机后退两步，随即惊喜莫名，他掏出一道符咒念念有词。
　　魏无羡想要出声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蓝忘机”化成一道青烟飞走了。
　　眼前又是那个周才俊，身体里住着蓝忘机的周才俊。
　　魏无羡扶额，怪自己，怪他太心急了，刚刚蓝忘机肯定是没有撤出太远，所以牵连进来了。
　　这他娘的，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