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狂奔》佐川川

2、Chapter2

　　我又一次在病房醒来。

　　若不是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东南亚气味，还有那犹如菜市场般嘈杂的泰语声，我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上辈子。

　　泰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与快节奏截然相反的散漫、慵懒；那是漂浮在各座城市咸腥的蓝色海水味，那是遍地寺庙散发的香火，抑或是一千家泰式餐厅的咖喱冬阴功味。

　　这是一间公共病房。无数的铁床用塑料帘子隔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满头大汗地穿梭其间。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瞥见时淮景就趴在床边，愣住了。
　　我没想到这一切竟然不是梦。重生成为另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我居然能与他重逢。

　　这段时间，我不是没想过他。
　　只是我在试图告诫自己，老天爷既然好不容易让我重活一遭，不如把过去这段痛苦的感情彻底忘掉。

　　然而就在我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下一秒，却让我又遇见了时淮景。

　　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贼老天是故意为之。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它想快乐地看着我成为弱智。

　　暂时撇开这些不提。
　　我低头看向时淮景，从这个视角能够十分清晰地看到他柔软乌黑的发顶，长长的睫毛，半边刀削面般的侧脸。

　　除了干完那档子事后，从前我很少有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

　　因此现在我看得目不转睛，乃至如饥似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停流失，我呆呆地凝视着时淮景的睡颜，长叹了口气。

　　“耀光？”他迷迷瞪瞪地醒来，脸颊在被子上蹭了蹭。

　　白炽灯下，我看得非常清楚，并且认为他这个动作很可爱。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时淮景急切地站起身想要观察我的病情，“饿不饿？我去叫医生！”

　　“没事……”我张开口说话才发现喉咙哑得厉害。
　　我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我想喝水。”

　　“好，好。”时淮景的语气温柔而宠溺，“我给你去倒。”
　　我其实有点不大想让他走。我很怕这是一个梦，或者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大抵我把这种雏鸟情节表露得太明显——
　　他弯腰握住我的手，笑了笑，宽慰道：“我马上回来。”
　　我望着时淮景的背影离去。

　　他穿了一件浅蓝短袖衬衫，下摆扎进同色系更深一些的及膝短裤里。他的小腿修长、瘦直、白皙，腰肢纤细。我想在人群中找不到比他更亮眼的存在了。

　　两个年轻的泰国女孩羞涩地上前向时淮景搭讪。

　　我看见这一幕，即便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心中也有些吃味，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

　　“/@.#/#&*#……”护士急匆匆地上前喝止住我，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泰语。

　　我重新安分地躺回去，心里松了口气。

　　因为时淮景目不斜视，虽然这样显得很不礼貌，但他确实没有搭理女孩们便冷酷无情地擦肩而过。

　　果然，我有些庆幸，他依旧还是像从前那样冷漠，对送上门的桃花一概推拒。

　　“呃——咳咳咳！”
　　大概哮喘还没好全。
　　我猛地干咳了两下，蜷起身体埋进被子里。

　　-

　　时淮景很快端着一杯热水回来。我配服了药，经过医生检查后，办理出院手续。

　　踏出医院大门，外面热浪滚滚。我跟在时淮景身后走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我摸了摸裤兜，掏出墨镜递给时淮景。

　　时淮景接过来，把玩了两下，然后将它顺手架在鼻梁上。

　　他白皙的肤色在夏日炽光中与黝黑镜片形成鲜明对比。宽大的镜框竟盖住了三分之二的脸蛋。

　　“你戴着很好看。”我不由地说。

　　时淮景讶异地抬头看向我，眉头微微皱着，旋即又松开。
　　“谢谢。”他笑道：“什么牌子的？我下回也去买一副。”

　　我心想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细看。

　　“送你了。”许是因为心虚，我不敢再多看时淮景一眼，低头看着鞋面，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

　　“耀光。”他忽然唤我的名字，问：“你还住在xx酒店吗？”
　　我记起时淮景说的这家酒店名字，是周耀光之前住的地方。我马上摇了摇头，报了青旅民宿的地址。
　　时淮景没太在意，招手拦到车，等坐上去了才说：“我看你后来那段时间都没有酒店的刷卡消费记录，电话又打不通……耀光，我们很担心你。”

　　我瞬间敏感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我们”。

　　“我手机丢了。”
　　事实确实如此。

　　时淮景：“我就猜到是这样……不然我给你发的消息，你不可能没看到。”
　　“什么消息？”我紧接着问。
　　时淮景移开目光，低声道：“等会到了再说吧。”

　　我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租车驶过海滨大道，七绕八拐，最后停在一家7-11便利店门口。司机扭过头，用蹩脚的英文手舞足蹈地比划已经抵达目的地的意思。

　　时淮景先我一步从包里取出泰铢付给司机。
　　我瞄了一眼装泰铢的厚信封，大概是在机场现兑的货币，上面还印着汇率公司的标识logo。

　　时淮景现在很有钱。
　　按照遗嘱，他继承了我几乎所有的财产。

　　而我却一无所有。

　　“你很缺钱吗？”时淮景下了车，环视四周，蹙眉道：“怎么住在这种地方，你明明可以刷家里的卡。”

　　我迟疑片刻，“之前潜水出了意外……我忘掉了很多事情。”

　　“什么？！”时淮景骇然地望着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韩剧里惯用的失忆套路，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应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我抿了抿唇，努力扮演一尊沉默石头人。许是大病初愈后的脸色惨淡，替失忆谎言更蒙上了几分神秘逼真的色彩。

　　时淮景主动牵住我的手，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说：“没关系，我们先进去吧，拿上你的行李。”

　　-

　　简单地收拾完东西，我与旅舍里的外国友人们挥手告别。

　　时淮景倚在门口的长廊上等着。

　　我推开门时，正看到他凝视窗外的碧蓝海景，右手夹了半支烟，优雅地吞云吐雾。

　　“时……淮景。”

　　“嗯？”

　　“我好了。”

　　“哦。”时淮景起身，“走吧。”

　　靠近海岸线的空气咸腥潮湿。风景虽好，但并不宜居。假如长年累月住在这里，会得风湿病吧？

　　“先找家店坐下来吃饭。”时淮景把烟掐了。
　　“好。”

　　我们沉默地在烈日下推着行李行走，很快在路边找到一家咖啡屋，推门而入。

　　店里十分安静。
　　点完单，等待上菜的空隙。

　　时淮景坐我对面，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我问：“所以——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没关系，当时你独自在国外，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很慌张吧。”时淮景轻言安慰，“没事，你可以都告诉我。”

　　我感到有些难以启齿。

　　时淮景：“你还记得我名字呢。”

　　我低声说：“我只记得你。”

　　时淮景：“……”

　　“咳、咳！！”时淮景霎时涨红了脸，端起桌上的冰镇柠檬水猛灌了几口。

　　片刻后。
　　“可能是因为你只见到了我，记忆这种东西需要联想。”时淮景自顾自地喃喃解释：“等你回国就好了，找最好的医生检查，你会慢慢都想起来的。”

　　“嗯，有道理。”我配合地点点头。

　　菜上来了。

　　我埋头吃披萨和绿色意面。

　　时淮景问：“你护照带了吗？”
　　“在包里。”

　　“我帮你一起订机票，今晚的好不好？”

　　我一怔，“也太赶了吧。”

　　老实说，我有些不舍。在泰国的这几天，是我人生中最轻松、最惬意单纯的时光。我与那些背包客为伴，渐渐也懂得了学会享受生活。可怜上辈子我忙碌奔波一生，赚了无数钱财，却最后潦倒病床。

　　这辈子，我真的打算重新做人。

　　钱不钱的，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只想过得自由随性、肆意洒脱，像个19岁的青年那样张扬生长。

　　但还没等我将“想再多呆几天”说出口。

　　“你爸去世了，就在前天。”时淮景目光哀沉地看向我，“耀光，你必须和我回去参加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