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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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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或许是幻觉。
感觉水压消逝,她睁眼,水裂成白布排在两旁。几支荷突兀地长出。
或许真是幻觉。
她闭眼,等待水再度漫过头顶。这次她不会再偷偷憋气,死个彻底。
她听见他在她耳朵边轻轻的叹息。
他的呼吸长而平缓。
他身上的药香。她一直嫌臭的药香。洗不掉的药香。
那年村里来了怪人。
他脑袋剃秃,长满红疮。穿着布袋似的衣,光脚。全身又挂上那种孩子用来弹的玻璃珠子,看得顽童眼馋。
他和她要去药馆买跌打药,她一见秃头怪模样,手一张堵住了他的眼。
他嬉笑:“霍宝珠,你的手漏了。”
她一看,果然,五根手指张得像大蒲扇。她怒,敲他头:“反正你不要看啦,那种江湖术士不仅骗钱,还会吃小孩肉!”
他笑眯眯:“真的吗?”
她得意:“那当然!像你这样细皮嫩肉最好吃了!还不快走!”
他不想看,但是为了逗她,他又故意刁难,替那怪人说尽好话。
偏偏老爹吩咐不许再打他,她气的跳脚,眼睛瞪得老大。
他说:“咦,宝珠,你的眼睛怎么可以睁得那么大,像极了村口杨伯的老牛!”
她来不及骂他,光头怪人踩着沙砾而来。怪人面容极古怪。她发誓从未见过这样丑的人。
然而他的手极美。十指剔透,如映着月华。他将手伸来,一探,手上已然有天命的项链。一根黑绳,系着枚玉。
他笑了:“你是啄日的孩子。”
他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上翘,薄薄的唇浅浅弯出一道弧。丑得愈发古怪,然而给她莫大熟悉感,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叫自己母亲。
在河边打水洗衣服的女人,叫她狐狸精,小孩子便叫她老巫婆。只有宝珠叫她姨。
想起母亲,他并无多大悲楚。往深谷投枚石,也要许久才有掷地的回音。
他望着他,思绪弋动。
她看天命木讷,替他问:“你谁啊?”
他转头,“咦,这不是霍成志的女儿咩。”
她脸一红,这个人声音恁地好听。凝成香烟隽永的悠长,回旋在袅袅心尖。
她想躲,躲到天命背后这样就看不见她脸红。但是天命从来就是个胆小的主儿,就算人欺负他,也闷着气不吭声——她怎么放心?
她深呼吸刚想说话,听天命说:“是,我是。”
她微微侧头。
他的姿容尚稚嫩,似云遮的月,美得平淡。清浅眉目,还不及惊艳。
素净的面容澹晕开一层淡淡的凉意。唇抿着,倔强而冷静。水般的眸盛满了自信。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仿佛鹤夭矫腾飞前,振翅轻响。
他报上名:“我叫鬼算人。”他眯着眼打量天命:“你母亲托我照顾你,还要我收徒。”
他话说至一半,她代他急了:“你要收天命当徒弟?”
他神秘兮兮:“如果她儿子有灵气,我自然会收,现在咩……”
她气:“什么灵不灵的!你想收,天命还不答应呢!”
她抓住天命往武馆跑去:“真是的,浪费人家时间,再不回去爹要骂人了!”
她只希望快点带天命回去,碰见这个怪光头,会让天命想起娘的,如果是这样……她来不及想下去,天命突然站住。
“我要回去。”
他站定,眸里熹微着艳气,欲与天地争奇的华光。
她只是怔住。
她涩涩地开口:“你要去……”
他点头,冷着脸,又蓦地笑了:“宝珠,你看你的脸黑得跟烂葡萄一样……”
她却甩开他的手:“你要去就去那么多废话干嘛!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别回来!”眼泪倏地在转身时大颗落下。
她以为,他是去拜师的,她以为,他要跟着怪光头走的,她以为,他这一去就再也不肯回来。
她长久以来一直对他强调,长大后她三妻四妾,左拥美男右抱帅哥,她许他为她大老公拎鞋,他眯着眼笑,戳着她脑袋说不干。她气,告诉他以后她飞黄腾达也不带上他了。她一直以为,就算离开,也是她先离开的。因为他,他会一直守着她,就像大母鸡保护小鸡仔,他是她的大母鸡。
后来的某一天,当她告诉他那时她的心境时,他像小时候无数个岁年一样戳着她的脑袋,说,宝珠,你果然跟你的名字一样,是头猪呀。然后他的手用力的环住她,真的像要保护她的大母鸡。
那天天命很晚才回了武馆,被爹逮着,不许吃晚饭还要在院中罚跪。
她原本是高兴的——她以为他不会回来。
她从被窝里偷看,看见他笑着回来,没好气,心头似洒了层灰,倏地黯淡。
月一枚,化作两处,疏影横亘,浅水里潋滟辉华。
她溜出来,负手在他面前惬意踱步。她说,咦,你还晓得回来。
他仰头,笑了。眸里溢了暖泽,倏忽间消融她心头的冰雪。
她没奈何,把烙饼扔到他怀里:“那个死光头收你当徒弟了吗?”
他只是吃着,抬了眼,不在意地说:“他说我不够资质。”
她递过水,忿忿:“果然是死光头!他以为他是谁啊!”又顿时眉开眼笑:“那就是说不收你咯!”
他想了想,歪着脑袋说:“也不是吧,他要我跟着霍叔练武。”
“可是你娘不让的。她不是说考取功名更重要!”
“她是怕我学了武,会去跟人打架……”他的声音浅浅:“我不会的。”
“你先跟我学,到时给爹露一手,看你那么厉害,爹不会不收。”
他摇头:“不,我不拜师,我只学武。”
她气,拉高声音未免让人发现,低着声音像足公鸭:“哪有你这样学了手艺还不拜师的!光占了便宜,是不是那个死光头教你的!”
他顿时掩着嘴笑,眼睛眯成弯月,有水汽一般的氤氲:“哈哈,好笑死了。”
她推他脑袋:“你笑什么呀你这蠢蛋……”
两人吵闹,他敌不过她,弃械止战。
那时候他们玩累了,会一起趴在地上背古诗。
他的记性一直比她好,她刚背完最后一个字,他立马便跟上了。他背完,她却要想很久。想了许久不能,索性装睡。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宝珠该你了……”
他唤她。那头不应,他伸长手推她。
她闭了眼,眉尖锁着,像是回忆不起便昏昏睡去。他清浅一笑,也闭眼偷懒。
她偷偷开了眼睛一个缝,看见他含笑地睡着。
她就仔细地挪了身子靠近他。
歪着脑袋在旁边睡着。
蛙噪,蝉鸣。他长而平缓的呼吸。
还有那天后,便一直袅绕的淡淡药香。
如吟诵的低低梵音,浩渺于香尘,萦回于心尖眉上。
她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