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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山有木兮(十九) ...

  •   南州冥婚风俗尤盛,新上任的州长祖上是南州人,他不久前刚从京城调来这盘根错节的南州。

      各方势力到处打探,打探出了他是个大孝子,爹去世很多年了,就明里暗里提议按照祖上的规矩,再给他爹结一门冥婚。

      州长他爹生前好美人,大孝子州长选人既不看才学,也不看门第,单单就看美貌。不知道这眼高的大人物从哪里知道自己府上请了个穷苦人家的小小补衣女,长得不错,他趁着人家来送衣服看了一眼,就敲定了是她,差人将柳家夫妻请到府上,语气强硬地商量起冥婚的事宜。

      柳家夫妻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哆哆嗦嗦地在州长大人强硬的态度和媒婆满脸笑容下交换了庚帖。

      柳家夫妻从来没将这件事情告诉过柳青青。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又是送她去享福的,她怎么可以不愿意?

      州长大人也没有派人去寻求过柳青青的意见。他自认是给了这姑娘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财富,将她从困苦生活中解救出来,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从未有人问过柳青青到底愿不愿意享那等福,愿不愿意在涛天富贵中孤独终老。

      这些事情都是她在被强硬地绑上花轿时才知道的。

      她满心欢喜、毫无防备地吃着有记忆一来唯一一顿娘只做给她的饭菜,以为这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情了。

      然而幸福转瞬即逝,蒙汗药发得很快,她昏昏沉沉,像一只待宰的猪,毫无抵抗地被爹娘换上大红的嫁衣,胸前戴上一朵绸子做成的巨大的白花。

      为了防止她逃跑,她的手脚甚至都被爹娘悄悄地用粗糙的麻绳捆起来。

      她从蒙汗药的药效里挣脱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她疯狂挣扎:“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去!我不去!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就要来提亲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娘蹲下来,轻柔地给她擦去眼泪,语气温柔地说出最冷漠的话:“好孩子,我们找人算过了,你们八字合,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呀,就嫁去享福吧。”

      她挣扎着想要逃出这样的命运,却被从小疼到大的二弟强硬地塞到花轿里。

      她像一只虫子扭来拱去,狼狈地将手脚上的麻绳挣脱开来,然而手脚细瘦的她哪里逃得出轿子?

      她在八名强壮轿夫的押送下到了州长大人的府上,她在肥壮喜婆的胁迫下荒唐地站在一块灵牌的对面。

      喜婆手掌如铁,压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弯腰和灵牌对拜。

      人潮涌动,宾客如云,唢呐热热闹闹地吹着,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所有人都在恭喜,所有人都在欢笑。

      仿佛只有她能感受到死亡那腐朽而冰冷的气味。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她满眼无助,惊惶四望,意料之外地和一双熟悉的眼睛撞上。

      她曾经在那双眼睛中看到过炽热灼人的爱意,看到过山盟海誓的坚定,而此时,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畏畏缩缩地和其他亲信一起站在州长大人的身旁,一对上她的眼睛就火烧一般地心虚移开。

      她的父母不要她,她的弟弟们不要他,她的心上人也不要她。

      不过是一个柳青青,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补衣女,哪里比得上几十台嫁妆?哪里比得上功名和州长大人的信任?

      她的灵魂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她就像是提线木偶,按部就班地成为了州长大人的继母。

      五十六岁的州长大人,拥有一个十七岁的继母,似乎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感觉到讽刺。

      所幸州长大人待她还好,吃穿用度从来没有苛刻过她。而因为州长大人私底下特意为她家提供的行商渠道,她家很快靠着山货发达起来,家里人对她也开始毕恭毕敬起来。

      然而这种尊敬并不能消磨少女的空虚。她迷上了信神,日日夜夜里供奉,仿佛一个最忠实的信徒,在神像面前说自己过得很好,日复一日,逐渐麻痹自己。

      当有一天,她拿银钱给染上赌瘾的弟弟,像小时候上山采猪草时那样在他头上弹了一下教训他时,她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远行千里的旅人那样,抓住一瓶鸩毒,仰头就往干裂的身体里灌。

      又疼痛又麻木,恍惚中她竟真的生出了“我过得很好”的念头。

      她偶尔上别山烧香,愉快地告诉从小跟着自己的那只癞蛤蟆自己现在舒心地在府中做吃喝不愁的娇太太,连手上陈年的老茧都消了下去。

      但她却没想到,老天始终不肯放过她,她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头。

      官场如一盘精密的棋子,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踏进这滩浑水之中,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京城事变,千里之外的南州州长双手双脚被木枷铁链一拷,在不知道是归属于谁的势力的押送下离开南州。

      闹哄哄的一片里,没有人注意到之前被绑着来的新娘子,又被打晕绑着回了家,悄悄地塞到了远县另一户商人家深不见底的庭院里。

      三年前,第一次,她被爹娘和弟弟卖给了权力,换来整个家庭的发迹。

      三年后,第二次,她被爹娘和弟弟卖给了富贵,换来商业地图的拓展。

      她第二次坐在花轿上,这次的绳子捆得比上次更牢更紧,她丝毫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叫喊、哀求。

      她听到自己的爹娘在笑哈哈地向外面看热闹的人解释:“哎呀,我这个女娃娃想和个穷书生私奔嘞,这哪能行啊,吃不饱穿不暖的,哪有嫁给咱这地方的首富享受?”

      她哀声叫道:“救命啊!我不愿意!救命啊!”

      可是谁也没将她的呼救放在心上。

      没有人觉得她是对的。

      所有人又在恭喜,所有人又在欢笑。

      没有人愿意帮她。

      甚至……没有人认识她。

      柳青青已经随着前任州长去了京里,嫁到这里的是柳青青,也不是柳青青。

      她被人从侧门里抬进喜堂,她被二弟三弟拉出轿来。

      她不愿意再像三年前那样木然地拜了堂,她拼了命地挣扎,两个大男人没能按住她,让她从手底下挣脱开来,她生平头一次这么决绝,一头撞在喜堂尖锐的桌角上。

      然而不知道该说她命大还是命苦,她撞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被人包扎了扔在婚房的床上。

      肥硕的男人正扒着她的婚服,见她醒了色眯眯地笑起来:“前州长家的继母呢,我还没尝过这样的美人儿。”

      她被男人死死压在身下,身上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掐得青紫。

      她死命挣扎,慌乱之中“啪”地一声给了男人一耳光。

      男人动作停了下来,他舔了舔嘴角被打出来的血,阴测测地笑起来:“好,烈性,我就喜欢烈性的!”

      男人强硬地打开她的身体,接着是更加剧烈的疾风暴雨。

      她紧紧地攥着脖子上从神庙求来的护身符,满心绝望。

      身上的男人对她又掐又打,身下的动作凶狠,她只觉得整个人好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这之后,她被男人派人死死地看着,连寻死都不可能。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跳入湖中,居然还被救了上来。

      郎中摸着她的脉,笑眯眯地祝贺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也算这孩子命大,好歹保住了,只是以后要注意,可不能再脚滑落水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寒冰里,整个人都细细发起抖来。

      她的手死死地攥住小腹上的被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孩子。

      男人欣喜若狂,他接连娶了十几个美人回来,却一个也没来得及给他留下孩子,就纷纷香消玉殒了,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他发了疯地想要个儿子。

      经过上次寻死不成后,柳青青被他看护得更加严密。

      她看着自己地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了起来,无数次想要带着这个孽种去死,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躺在产床上难产而亡,什么也别留下来。

      然而她年轻,从小到大日复一日的劳动又让她的身体相当康健,她没能盼来难产。

      孩子生得相当顺利,只不过不是儿子,是个女孩。

      她侧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手缓缓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婴儿的肌肤柔软,骨头软脆,呼吸困难也叫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拍着娘亲的手,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睛却天真又纯粹地看着她。

      她像是忽然惊醒一样,猛地放开了手,紧紧地抱住婴儿,将脸埋在孩子的身上,泪水终于泄洪一般落了下来。

      她是很命苦。

      可是这孩子又何其无辜?

      她心尖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命运和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她已经是被家人遗弃的女孩,难道这个孩子也要像她一样么?

      她抹去眼泪,轻轻地抚摸过孩子的脸庞,道:“宁宁……就叫你……宁宁吧。”

      她将唯一的护身符取了下来,挂在宁宁的脖子上,终于决定一心一意地将孩子抚养长大。

      然而当一个男人在所有人都想要儿子的环境下是不会考虑到可怜的姑娘的感受的。

      南州还有一个风俗叫做“拍喜”,名字喜庆,日子也喜庆,是一个家家户户都期盼着的求子活动。

      柳青青生下宁宁后,数年也没再能怀孕。在宁宁刚满五岁的那一年正月十五,男人蒲扇一般的手把她拽到粪堆前,一群因为生孩子生多了而身材臃肿的女人将弱小的她推来推去,她一不留神被推到了粪堆里。

      然而还没等她站起来,又一群拿着竹条和木棍的男人朝她挥起来,一边打一边喝道:“妇人有喜没有?”

      棍棒“砰砰砰”地落到她身上,她试图抬手抵抗,但没有丝毫作用。

      男人们大声喝道:“妇人有喜没有?!”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咬着唇不答,倔强地逃窜。

      但她一个弱女子又哪里逃得过一群男人的追击。男人们很快又把她围起来,她缩成一团,木棒和竹条重重地落在她的脊背上。

      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厉声喝道:“妇人有喜没有!”

      “啊!”她的肚腹被狠狠桶了一下,一时之间五脏六腑全部移位,她眼前一黑,有一瞬间就想这样,就这样结束她的生命。

      然而五岁的宁宁天真纯粹的脸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了,是了,她还有宁宁,如果宁宁没了娘亲,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不是也会因为冥婚成为谁的继母?是不是也会被卖掉成为谁的奴隶?

      她终于松开牙关,抖着鲜血淋漓的嘴唇:“……有喜。”

      拍喜的规矩是不能毁容,也不能给看大夫,不然这喜气可就没了。那一天后,她被打得回家足足躺了三日,在第四日的时候穿戴整齐,硬撑着给宁宁煮了一碗长寿面。

      她将满身伤痕藏在锦绣衣衫下,揉了揉宁宁的头发,温柔地问:“好吃么?”

      宁宁甜甜地笑起来:“好吃,真的好好吃。娘,你能每年都给我煮一碗长寿面么?”

      “好。”

      “娘,我也想学,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也想给你煮长寿面。我想娘能够活到很久很久,活成最漂亮的小老太太!”

      “……好。”

      “娘,这个护身符还给你,我希望神明大人能永远保佑娘亲。”

      然而,她最终没能像宁宁所期盼的那样活到很久很久,活成最漂亮的小老太太,她甚至没来得及教会刚刚长到和灶台一样高的宁宁怎么和面,没来得及吃到宁宁许诺的那一碗长寿面。

      她始终没能怀上孩子,每一年的正月十五,张灯结彩、万家灯火之下,她被打得遍体鳞伤。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雪早早地下了,寒风“呼啦啦”地刮着,就像是剔骨寒刀。

      明明室内温暖如春,柳青青却还是觉得自己的体温正随着寒风逐渐流失。

      她蜷缩在床上,宁宁给她挂上的护身符贴在心口,被她心口上那一点温度温暖。她想再见见宁宁,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让宁宁过来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恍惚间,她听到蛙鸣一阵接着一阵,越来越急促。

      她最后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可是眼泪却像她这个人一样,沁入枕头里,瞬间消失不见。

      无声无息,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雪压断枝头,“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将她的声音湮没:“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男孩呢……宁宁……宁宁……”

      一声蛙鸣落下。

      长夜寂寥,唯余风雪。

      第二日,小丫鬟听从她之前的嘱托,推开门叫她起床给宁宁做长寿面时,发现了柳青青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和心口那枚凉透了的护身符。

  •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架空故事,纯属虚构,“冥婚”“拍喜”风俗也进行了艺术加工,请勿上升到现实生活中任何个人、集体及地区,和平看文,鞠躬!
    下章预告:
    “钦天司,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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