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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瑛姑 ...

  •   八胡同里住了个疯女人,大家都管她叫瑛姑。

      瑛姑原先是个大户人家里的妾,大户人家姓高,那少爷据说腿有残疾,身体也弱,当初不顾他爹反对纳了瑛姑,后来不知怎的又被赶了出来。

      听人说她刚来八胡同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送她来的小厮把两只黄花梨的手提箱往地上一放,转身就钻进了车里,逃似的没了影子。于是瑛姑就自己拿着箱子走进了八胡同尽头的二层小楼。她是住在二楼的。

      小楼进门的地方有一道不高的门槛,瑛姑过门槛的时候轻轻地放下一边箱子,用手提一下她月牙白的缎面旗袍,侧着身子迈过门槛再回身去拎箱子。步履款款,看不出一丁点儿的落魄。

      胡同里的老人说,瑛姑每天都会买花,就爱坐在窗户边剪弄她的花枝,把好好的玫瑰花剪断了往底下扔,要是砸着人了,她就探出头去捂着嘴咯咯笑一阵子,像她手里攥着的那把花一样,明艳、漂亮,笑得花枝乱颤,等笑够了再弯着眼睛说句哎呀抱歉呀,嗓子软得像是能掐出水来。常会闹得一些年轻的小伙子红透了脸。

      只因瑛姑生了一张如鹅蛋般的,肤若凝脂的脸。还有那细长的眉,和玉蕊似的鼻端,一双含情的眼,总似笑非笑的,似有万般心事又欲说还休。再合上她瘦削而长挑的身材,真是像极了一株孤伶的百合,美得叫人心生怜爱。

      但也只因瑛姑生了这样一张漂亮的脸,所以胡同里的闲话自她来了之后就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瑛姑不爱同胡同里的人来往,住进来大半个月了,也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进进出出。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任凭那张王李刘家的婆子在她背后嚼舌根,说她轻浮放荡,是不入流的女人。可瑛姑不在意,照样每天穿着她那身月牙白的缎面旗袍,去街口买花,再坐回窗台上,一枝一枝地往楼下掷。

      胡同里的女人最爱编排她的是非,既是嫉妒又是得意,一幅幅嘴脸如同是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她们自然嫉妒,嫉妒瑛姑招人疼、招人爱,嫉妒瑛姑的衣裳不重样、又漂亮,但最咬牙恨的还是瑛姑那浑身清高的模样。只道大家都是这破乱胡同里谋生的苦命人,怎么偏就你格格不入,叫人眼红,叫人不忿,叫人一定要看着你被踩进泥淖里才能扬眉吐气。

      直到后来瑛姑疯了,大家才又重新怜惜她来,说什么,哎呀哎呀,多可怜的人儿啊……

      就连同情和唏嘘都如施舍一样高高在上。

      瑛姑疯了这件事和一个男人有关,一个丁点儿都不值得的男人。胡同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只知道他戴着一副圆框的眼镜,是个没有名气的作家,姓章,瑛姑喊他“章先生”于是大家也都管他叫“章先生”。

      章先生是在瑛姑来到八胡同一个月之后才出现的,他第一次来八胡同的时候下着雨,穿了一件泛旧的灰色呢子大衣,站在胡同口,手里还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章先生是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温和的气质。他的背有些不易察觉的驼,模样也极为平庸乏味,却胜在眉眼温润,站在瑛姑旁边时,像是一只缺了口的白瓷釉花瓶,带着些意外合适的含蓄。

      瑛姑很少提起他来,但胡同里的人都猜,说瑛姑被人赶出来就是因为这个章先生。一定是俩人不知何时生了情愫,背着原先大户人家那个男人互通巫山,叫人发现了,才如此没脸地被赶了出来。

      说着说着,又笑说什么,戏子无情、戏子无情。

      瑛姑在被纳进深宅做妾之前,是城里明德戏班有名的角儿,人称“玉秋梨”。一曲《牡丹亭》唱得是艳绝安京城,常常“一曲惊动半城空”,可谓是红极一时。不过后来她在正红时隐退,不禁叫人唏嘘了好一阵子。但再红的角儿,也是戏子,下九流的玩意儿,红过了哪里还值得放在心上。这也是胡同里的人瞧不上瑛姑的原因之一,一个戏子,清高个什么劲儿。

      说起来,瑛姑和章先生来往了一年多的时间,但章先生从来都不会过夜留宿,总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和瑛姑在胡同口匆匆一吻作为告别,然后转过身用手按住自己的灰色帽子,低着头踏进了人海之中。瑛姑就倚在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巴巴地望着、望着……直到人和人的影子交叠,盖住了章先生灰色衣角,她才悠悠地叹了口气,扭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要么靠着窗出神,要么就唱两句昆曲。

      瑛姑的嗓子亮堂,是最适合吃这行饭的,如若不是她嫁了人,不再唱戏,那“玉秋梨”的名号指不定还能再响亮几年。

      章先生来八胡同的时间不固定,但每个月都会来上个□□次,直到有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和瑛姑吻别之后,却再也没出现过。一别,就别了快一个月的时间。而八胡同里的人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是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进来的。

      那个女人也穿着旗袍,料子不便宜,可样式却旧。她穿了一水青色的旗袍和披肩还有珍珠搭扣的细跟皮鞋,站得腰杆笔直,像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竹子,杵在章先生的身旁,把他衬得格外矮小。

      那女人略抬起下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不甚清楚地啐了他一口,继而又转过头理了理自己烫卷了的头发。她拦下了八胡同的一个女人,自称是章先生的妻子,问了瑛姑的屋子在哪儿得到答案后,也不理会章先生的反应,径直就往尽头的二楼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地踩在地上,鞋跟像是要把地都给踩裂了一样风风火火的。章先生伸手想拉她,但没拉住,手抬了一半,喊了一声“高……”,话还没说完,手又无力地垂下了,眼见着章夫人已经走出去了好远,没办法只好蔫了吧唧地跟了上去。

      很快,整个八胡同就都知道了那个章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八成是知道了瑛姑和章先生的腌臜事,于是直接找上门来了。大家凑在一起唏嘘了半天后,熬不住好奇,又悄悄地往瑛姑的屋子门口围了过去。

      这时候章夫人早已经闯进了瑛姑的屋子里,把她屋子里的摆设砸了个干净,人们围在门口,只看见了满地的瓷片和被踩得稀巴烂的玫瑰花,还有各种珠钗首饰,和摔倒在墙角的瑛姑。

      瑛姑的头发被抓散了,脸上还有两个又红又肿的巴掌印。她缩在墙角,右手颤颤巍巍地捂着自己的脸颊,低着头,也不说话,任由章夫人站在那骂她是下三滥的婊.子、不要脸的娼妇……

      她低下头,想把自己缩起来,可她的背后就是墙,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瑛姑无声地啜泣着,那个男人骗她说他是没有家室的,骗她说最爱听她唱戏,更是骗了她说会对她一心一意……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一心一意,就算有,又哪里会是她这样的戏子该配有的呢。

      瑛姑抬起头,看见围在门口的一张张充满好奇又不怀好意的脸,看着他们的脸一点点扭曲成妖鬼,听着他们讽刺嘲笑的声音变得尖厉难闻,只觉得一阵眩晕,羞耻和痛苦就要把她吞没了。

      瑛姑求救似的看了章夫人身旁的章先生一眼,可章先生却别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背,更驼了,弯得像是要低进尘土里了一样。瑛姑的心忽然一坠。就在刚刚,她发现那花瓶上的裂纹更深了,从瓶口一直裂满了瓶身,一点一点地碎开,一点一点地碎出了他骨子里的卑劣。男人曾经许诺过的爱意,就像是瓷瓶里的水,顺着这一道道的裂纹,早已经流淌干净了,只剩下一株即将枯萎的百合花,垂着头,蔫嗒嗒的,等着被人从花瓶里扔走。

      她好像要死了。

      瑛姑扼住自己的喉咙,紧紧地缩成一团,就连章夫人绞碎了她的戏服扔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没了反应。只觉得好可怕、好可怕,为什么要看她,耳鸣,她们在说什么……听不清……耳鸣好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救救我……

      瑛姑在发抖,她的手里如同握住一把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着那件已经被绞成布条了的,淡粉色的戏服。

      那件戏服,是她还在明德戏班唱《牡丹亭》时常穿的那一件。她从大宅里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这一套头面和戏服。

      章夫人砸烂了瑛姑房间里的最后一面镜子,然后抬着下巴,双手抱肘地走到瑛姑的面前,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后,才堪堪解了气。

      章先生想去扶一下瑛姑,可被章夫人瞪了一眼后,还是懦弱地低下头,跟在章夫人的身后离开了八胡同,没再回头看一眼瑛姑。

      在这之后,八胡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章先生了。

      而瑛姑,据说在章先生和章夫人离开之后的这天晚上,她在屋子里唱了整整一夜的《牡丹亭》,最后嗓子都唱哑了,人也疯了大半。

      她疯了之后总爱跑出来拉着别人说什么我是角呀我是明德戏班的角儿呀,我是玉秋梨呀,你不晓得吗,半个城的人都要去听我唱戏的……有时候又会皱着眉头问人说,怎的今天不唱吗,天冷了大家都不来听戏了吗,怎么今天没人吹笛敲鼓弹三弦啊,你会吹笛子吗,要不你来给我弹三弦吧……诸如此类。

      渐渐的,八胡同里的人也不再叫她瑛姑,只是疯婆娘疯婆娘的叫她。只是管她叫疯婆娘,她是不应的,叫她瑛姑,她也是不应的,只有叫她玉秋梨,她才会笑吟吟地哎一声。

      瑛姑一疯就是好几年,总是断断续续时疯时醒的,醒着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疯的时候就喜欢跑出去非要让大家来听戏。一开始人们还觉得可怜,后来时间久了,可怜也淡了,对她的疯病也就习以为常了起来,甚至有人还说,这就是报应。

      说来也奇怪,瑛姑虽然疯了,可房租却还是年年都交着,不过不是她交,而是个小厮来,一下子给她交满一年的房钱,可多了他也不说,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瑛姑或是知道,或是不知道,但也从未提起过。

      胡同里的人猜测,指不定是那深宅大院里的男人还惦记着她。但也都只是猜着,要真是惦记着,怎么一年年的,也不见叫人来接她回去呢,说不定是看她可怜吧。

      就这样,瑛姑又在八胡同里住了两年,然后在一个冬天,瑛姑死了。

      瑛姑死的那天下着大雪,比往年的雪都要大,风吹着大雪胡乱地飞,不一会儿就飞得满天满地的白茫茫的连成了一片。瑛姑是在傍晚的时候离开的,有人看见她身上穿着那件被绞碎了又被她不知何时缝起来的戏服,有人喊她,她也不听,只是自顾自地往雪里走去。

      外面大雪茫茫,不一会儿瑛姑纤细的背影就被吞没在了无尽的北风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瑛姑踉踉跄跄地在雪里走着,冰凉的风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一时干咳,但转头又兀自笑了起来,绕了个圈,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唱着。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二天,人们是在河边发现瑛姑的。她大半个身子都埋在了雪里,浑身已经冻硬了,可面容还是娴静的。瑛姑是仔细地打扮过,她戴上了头面,也换上了戏服,那戏服被她细细地缝补了起来,还能看出针脚,一条条缝线像难看的虫,蛰伏在她瘦削的身体上。衣服的颜色早就不鲜艳了,头面也旧了,穿戴在她的身上,像是她也是一个旧去的人一样。

      城里的角儿换了一茬又一茬,玉秋梨的名字早已被人忘到了脑后,没人在意她在乎的是什么,是名利又或是爱情。只有她自己留在了过去,和她的戏服,和她的戏,和她自己。

      玉秋梨死了,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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