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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

  •   [瑞亚]

      对我而言,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

      在最开始,在我作为一台拥有行动能力,能够独立思考,却又与人有着本质区别的工具,在这样的我怀着对未知世间的茫然中走出教廷,来到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时,Rhea,这个呼唤时在舌尖逗留不足一秒的姓名,只不过是我所面对的众多可能一生也无法解读的模糊未知中,并不值得分心多少的那一种。

      我思考回路储存的常识告诉我,这是一个好念,但并不常见的女孩名。

      它可以属于一个苍老的妇人,可以是一个睁不开眼的孩童,可以是穿着婚纱的新娘,也可以是一座风蚀的墓碑。

      这就是‘姓名’一词浅薄的意义。

      正如代行者从不需要姓名。

      然而,在后来……并不很久之后,在我追着自海风拂过泄露出的那丝秽气的踪迹,踢碎残破的结界,踏上了那座与世隔绝,满是肆虐恶魔与垃圾淤积的小岛上时,在我弯下腰,朝着那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小女孩示意时,如此简单,在舌尖细细咀嚼也无法留存一秒的这个名字啊,竟渐渐在我按部就班、安定地走向寂灭的生命中,化为了蝴蝶与海浪。

      有着高远天空的蝴蝶,有着无垠汪洋的海浪,在启程前往远方之前,短暂逗留在我身旁。

      即使知道这是何其短暂,何其虚幻的一瞬,我的唇舌依旧成为贮藏的酒桶,将这名字装在其中,慢慢发酵。

      每一次出声的背后,都是无比真挚期望他幸福的愿望,无论是指点他,照顾他,还是为他的成长而喜悦,为他的喜悦而喜悦……与他的相处中,我的行动渐渐超出了限界,不是以工具的身份,甚至不是以服务人类的代行者的身份,我隐隐的、无比僭越的——像母亲注视孩子一般注视着他,像母亲呼唤孩子一般呼唤着他。

      “……瑞亚。”

      被我呼唤的孩子,笑容如戳记,印在我并不存在的心。

      我不明白,我核心中继承的那份力量,‘慈爱’的大天使露西艾拉为人间留下多少传说,呵护了多少可怜可爱的孩子,得到了人们多少尊敬与赞誉,以至升华为至今流传的美德——但为何却没有只言片语,形容母亲从孩子身上获得的这份满足与幸福?

      人们褒美露西艾拉倪下对孩子们的所为,将之概括为‘慈爱’,说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那……孩子们所给予祂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明白。

      而以我的身份,大概永远不会、也不配明白吧。

      我只能怀着这份无足挂齿,微不足道的困惑,尽可能多的将我有的赠与瑞亚,怀着爱意呼唤他的名字。

      他也渐渐在我手心里长大了。

      ……几乎记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在我心中,这短短两个音节组合而成的词语,从一个千变万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有着固定身影与面庞,仰起头朝我回望,朝我多么可爱地微笑的‘形象’。

      乃至于每当想起,我都不禁露出笑容,由心而生一股暖意。

      而如今……这形象,这在我脑中带着滤镜一般温柔又明亮,闪闪发光地朝我微笑的这名字背后的形象,他膨胀了起来,他萎缩了起来,他在变形,他在尖叫,他张开了巨大又锋利的口器朝着四周啃噬,把我啃得七零八落,呼呼地往里倒灌着我没有知觉的身体本该体会不到的寒风。

      我连思维都一片冰凉。

      按照常理,这一刻我应该思考很多,比如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比如我的孩子是怎么变成了恶魔,比如重新思考一遍他方才说的那些混乱而不着边际的话,比如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办——但,但,主啊!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内,我已经被迷茫与恐惧杀死了数百遍,我的身体与意识都仿佛一座在雪境驻守了数百年,积压了最后一片雪的古墙般土崩瓦解,混乱嘈杂到除了一次次张惶重复那个肿胀变形的名字外,做不出任何反应。

      [……瑞亚?瑞亚……?……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是多么的痛苦而混乱啊,连自爆倒计时的滴答声在这片嘈杂的混乱中低微至几不可闻,更听不见那个恶魔说了些什么。

      但幻觉里——这一定是幻觉吧?是可笑的,类人的工具所做的一场恶劣迷梦——幻觉中,瑞亚这名字背后的那个形状诡异的形象,就像先前的每一次我呼唤他的名字,朝着狼狈又可悲的我,甜蜜可爱地笑了起来。

      ……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幕啊。

      恐怖到这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情形,只能满怀着撕裂般的不解与质疑朝着那形象厉声喝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明白,我不懂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又如何变成了如今这样?

      它是瑞亚……它是吗?瑞亚……他又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一直都只是这恶魔让我陷入的一场滑稽至极的独角戏……?

      如果真是那样……

      那我真是丢尽了一代代前辈们、丢尽了代行者这一身份的脸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心中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能在窒息般的压抑与空洞中,像一株无法移动的杂草,无力等待着头顶乌云团聚间骤雨的落下。

      一阵沉默后,恶魔悠悠叹了一口气。

      [“……唉。”]

      与我幻觉中的样子不同,恶魔的声音并没有太多喜悦,它甚至显得有些苦恼,轻声细语,[“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呢?我从没有别的目的或者愿望,我就只是……”]

      [“…………”]

      恶魔突兀地沉默了一会,音调渐渐低了下去,有些怏怏不乐般,很细碎地咀嚼着单词。

      它说:[“……我就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它的语气是多么令人熟悉,恍惚间,竟让我有了一些曾经怀抱着瑞亚,看着他为我不明白的,人的烦恼而自言自语时的既视感,然而,在这既视感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刻,现实却又比针更深更冷地扎进我的心中,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已截然不同。

      又何止是截然不同呢?

      它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而我从未对此有过准备,更没有丝毫应对的办法。

      一股深深的,令人脱力的苍老与疲惫,无声无息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沉重,就连思考都需要在窒息中冲破无数粘稠的水泡,而每次思考后,每当想到更深一些的东西,整个人便也像坠入更深而无光的冰窟。

      杂乱的念头无论往哪个方向延伸,都看不到一点光。

      全然的黑暗与冰冷中,只有一个想法像定海针,令人无比庆幸,让我不至于失去神志——这一切绝不会持续太长了。

      这场噩梦很快就会结束了。

      也许一分钟,也许几十秒……

      如此短暂的时间,我已不愿、也无力继续思考那些亟待思考的问题,或为这些混乱与不解找到答案——我一生无法理解的已经足够多,就让新多出来的这些沉重的,痛苦的,与往日片片剥落的记忆,与我本人一起就此终结吧。

      我只希望这拖延太久,以至成为脓肿的最后的一点时间尽快结束,不要再让我接受这些我无法接受的讯息,再在这份折磨中逗留哪怕一秒。

      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像一块早已失去生机,也从未有过生命的石头般安静的存在,等待着被风彻底侵蚀。

      但却有人对着石头说话。

      [“‘星星’……”]

      也许是因为被我识破了真身……不,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隐瞒身份的意思,只是在我窥破这一切后,它的声音和语气才在我心中画上等号,变成如今这样令人熟悉到毛骨悚然,刺耳到头晕目眩。

      无论如何,这个我的孩子堕落成的恶魔、或者曾伪装成我的孩子的恶魔,它那我无比熟悉的声音愈发清晰,却没有了先前的激烈与疯狂,而是显得……十分困倦。

      那是一种带着安心的困倦。

      就像曾经还是‘瑞亚’时,在我怀中被我抱着赶路,行走间一不留神晃动了身体,那孩子便半梦半醒地睁开一线眼帘,喃喃几句连我的耳力也无法听懂、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意义的含糊话语,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我的怀里——那样困倦又安心的语气。

      我不明白,也不愿去听,更没有解读的力气,但恶魔的声音依旧流淌进我的意识中。

      恶魔轻轻说:

      [“……有的人,只要来到这世上,便什么都能拥有,但对我而言,连向人人都有的东西伸手都显得那么恬不知耻。”]

      它梦呓般喃喃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世上,又是为什么活着,来来去去,给我什么的,或者从我身上拿走什么的,那么多的人,我真希望有谁能稍微看我一眼啊。”]

      [“然后,那一天,你来到我的面前,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多么漂亮的衣服,浑身上下整整齐齐,一点脏痕都没有,像一团烧着的炭,我不敢接近,连看都不敢看,那太烫了——但你跪下来,你的衣摆浸了泥和血,为了看着我的眼睛,为了朝我伸手。”]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只有我是一粒灰,没有人在意,也不该发出声音……一直到那一刻,一直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它一时哽咽:[“我——”]

      [“……我不停地,不停地告诉自己,你只是认错了人,你只是在骗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卑微下贱,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不要去接受,但是、但是……即使知道那不是我能够得到的东西——我也移不开眼睛。”]

      恶魔恍惚道:[“我以为你是像火焰,像太阳一样的人。但你跪下来,你朝我伸手,你看着我,还有那颗蓝宝石,真是热、真是烫啊……我想,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痛苦,我都咽的下去,即使是死——请让我死在这一刻吧。”]

      [“……然后,我就如愿以偿了。”]

      ……它是在说……

      不,不……!

      假如我有灵魂,这一刻,它一定在颤抖吧。

      我知道我不该为恶魔的呓语动摇,身为代行者,我最是了解恶魔这一存在有多么狡猾与邪恶,生来便汇聚着乌黑的谎言和贪欲,吞噬恶意与生命成长的东西,它们没有一句话是值得听入耳中,没有一句话是值得相信的。

      这是常识,更是定律,一笔一笔,刀削斧凿刻进我的程序里。

      然而……然而——!

      它、他,它——这一刻正在说话,在我意识中喋喋不休说着谎话,意图瓦解我意志的这个恶魔、这个人——它不止是,他不止是邪恶的恶魔,还是我心爱的,珍爱的,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能够幸福快乐的——我的孩子啊!

      ……啊啊……!

      我体内承载着‘慈爱’之力与我虚拟人格的核心,它已经为这些话,以及这一刻被恶魔提到的、那次几乎与瑞亚永别的经历而痛苦到抽搐起来。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我崩溃地想着,为什么爆炸还没有启动?我不要听那件事,我不愿意听哪怕一句那段经历,更何况是从这恶魔、从瑞亚那里……!

      恶魔没有听到,也当然听不到我沉默的呼声。

      这份折磨仍在继续。

      [“……我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瑞亚说,[“我早就习惯了疼,而且,疼总能给我比平时更多的好处,但那是我最疼的一次……我喘不上气,喉咙好像被撕开了,肚子里也像有手在抓,在翻,但是,但是——我最难受的,是疼让我看不清你。”]

      不要再说了……

      [“我看不清你,也几乎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明明一开始,我还能很清楚地看到你的样子,看见你因为我的疼而痛苦……啊……从没有人为我痛苦过……我好高兴,我只想让自己身上的疼更多一点,这样你就会多疼爱我……但疼得更厉害之后,我却不能看清你,多么、多么可惜……”]

      不要再说了……!

      [“然后,我就想到——虽然看不清了,但你这么为我而痛苦,那么,如果你杀了我——岂不是即使看不清,听不清,我也能深深的,深深的,比感受疼痛时更深的——被你疼爱?”]

      [“……但是……”]

      瑞亚说到这里,就像当初——啊啊!我真不愿回忆这段记忆,但是,它为何如此清晰!?

      他就像是,还是那个小小的,脏脏的,即将死去的小女孩,用最后的力气请求被我杀死而被拒绝时那样,轻而又轻,哀愁地叹了口气,没有丝毫负面情绪,无比冷静、懂事地说:[“但是,你不愿意。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愿望……本来就总是无法实现的。我一点也不怪你,只是觉得非常,非常可惜,同样是死,寻常的死和被你杀死,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会完全不一样的爱我,而我……我得不到更深,更浓的那一份。”]

      ……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我对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怎么会因为、啊啊……怎么会因为我想都不敢想的……他的死而加深……?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我全部的期待与愿望,不就只是希望你幸福快乐,长长的活下去,仅此而已吗?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我已经接受了这一点,我本来已经接受了……我想,没关系,至少我得到了一部分,即使只有一些,但我得到了多好的东西啊,即使你很快就会忘记我,即使你会遇到更多更值得你疼爱,更让你喜欢的人,那也不要紧——我本来已经接受了,我多认真的这么想着,等待着死去的那一刻啊,一直到,一直到——”]

      一直到?

      瑞亚平静道:[“一直到我活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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