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您还站得起来吗？”
我侧身将溅至剑锋的污血甩在地上，一边还剑入鞘，一边低下头，温和地询问眼前的少女……或者说，小女孩。
即使以我浅薄的人际知识判断，眼前的小姑娘也着实过于年幼了一些。她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大约也只能勉强及至我的腹部，更枉论她此刻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满身血污与恶魔零碎的内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那幼小的身体在墙边蜷缩成一团，从破旧麻裙与蜷结成球的长发中露出的半截青紫小腿，还不及我的小臂粗。
这个没有水缸高的孩子正十分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开开合合，连呼吸都破碎着。在她颤抖的目光下，我不禁对如此柔弱年少的她产生了更多的怜爱。我更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愈发轻柔一些，再次温声询问她：“小小姐，您需要帮助吗？”
“……你……”
她终于出声，但又戛然而止，两手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我鼓励的目光下，她这才又一次瑟缩着身子，用那仿佛黏满了痰液般嘶哑破碎的声音，隔着掌心，断续问我：“……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也会……你会，杀了我吗……”
说到最后，她幼猫一样无力地抽泣起来。
我一直耐心地等在她面前，直到她问完了所有的疑惑，感觉到她短时间内没有更多的问题后，这才缓缓单膝跪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一边在她下意思的闪躲下细细擦拭她面上、身上的血污，一边认真回答道：“我是‘代行者’，也是教廷的‘处决人’，小小姐。我在这里，是为了处理世界裂隙的问题。这个岛上出现了裂隙，我的目的，便是将那裂隙封上，并处决其中流窜出的恶魔。请放心，您现在安全了，我不会杀您，我会保护您的。”
在我的解释下，小女孩的目光往旁边地上我方才斩杀的恶魔残尸游移了一下，她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放下心来，反而肉眼可见的更紧张了些，两只手紧紧抓握在一起，咬着牙，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了，但她的声音却告诉我，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不会杀我吗？”
她含糊不清地哭叫道：“但你，刚刚杀了麦肯、你杀了麦肯！你只那么一下，然后，麦肯就、他就死了！他死了！”
我包容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过于幼小和教育程度的问题而无法分辨恶魔与人类的孩子，对她解释道：“我没有杀任何人，也不会杀任何人。您口中的麦肯，它是邪恶的恶魔。请放心，它再也不会伤害您了。”
“……伤、害？”
她跟着我的发音，磕磕绊绊地拼读出这个单词：“伤害？……什么是伤害？麦肯？麦肯伤害了谁？”
我与小女孩对视了一番，发现她的目光是与我如出一辙的茫然，不由的愈发困惑，只得竭力向她解释道：“我发现您的时候，您不是正经受恶魔的侵害吗？”
“侵、害……”
小女孩再次跟着我的读音拼读了一次这个单词，她挂着眼泪与血污的小脸摇了摇，身体微微坐直了：“我不知道什么是侵害，但刚刚，麦肯只是在使用我。我卖给他，他使用我。我们在……交、易。麦肯一直很大方，他是个好客人，只有他会给我，能不用泡水就咬的动的面包……”
她的发言愈发离奇，我不得不抱歉地打断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您是不能和恶魔做交易的，他们会谋夺比您能提供的更多，乃至最终令您无力承担的东西。您不能接近它们，更不应该相信它们。”
发现小姑娘的教育上出现了问题，我转移了话题，耐心地指点她：“……您的父母在哪里呢？虽然恶魔已经斩杀了，但我能感觉出，您的体内仍有恶魔的秽气残留全身。您需要一次彻底的驱魔，这会花上一段时间，我需要告知您的监护人。”
她的面上露出更加茫然的神情，手指纠结在一起：“监护、人……？监护人？……我没有爸爸，妈妈……不知道，娜奥说蒂塔是我的妈妈，但蒂塔说她不是，我没有妈妈。什么是监护人？驱魔是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不要杀我……”
“啊……”
闻言，我不禁抱歉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知道，问了您伤心的事情。那么，您有固定住所吗？请放心，我没有恶意。无论您住在哪里，又想要去哪里，只要您需要，我会在您命令我离开之前一直陪伴与保护您的。”
“……我不要你陪着我，你好可怕……”
小女孩小声抱怨起来，把头低得死死的：“我……平时，就睡在这里。也在这里接活。你……杀了麦肯，我今天，没有饭吃了……我昨天也没有饭吃……”
“是吗……”
我心头愈发愧疚，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请放心，我会为您解决食物问题的。这附近有出售食物的商铺吗？或者，我携带着一些圣饼，它们大概不能提供您需要的诸多能量，但可以暂时充饥，您需要吗？”
“圣饼……？饼？”
小女孩将头缓缓抬了起来，我清楚看到她咽了一大口口水：“有饼吃？……我想吃饼。我可以吃饼吗？”
“请稍等。”
我笑了笑，朝她点点头，将携带着的空间包袱打开，寻找了起来。
身为处决人，我没有痛觉、味觉，不会饥渴和疲劳，自然，我也不需要取食唯一特点便是使用魔法分割后永远也分不完，专用于救济平民的圣饼。所以，自从它在我离开中央教廷时作为固定行李被放置在背包后，短暂而充实的半个月时间里，我从没有关注过它的存在。此刻，在各种纹章、护符、圣水、铭文、更换用武器等等等等战斗用品堆积下，对这不大的一块圆饼，我的搜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但好在等待着我的是一名耐心而宽容的小小姐，在我埋头苦找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脸上一直维持着一股明亮的期待，甚至自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主动靠近了我，小心地探出一点头往我的背包内张望。
“……哇，好多东西……”
她趴在背包前，克制地发出小声地惊叹：“为什么这么小的包，能有这么多东西？真的好多东西……它们好漂亮……”
我一边埋头拼命翻找，一边解释道：“这是由教廷最高等级的法神亲自压缩制作的折叠空间，确实比一般的背包更大一些，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小姑娘双眼发亮，她没有再说什么，只一心一意随着我翻动的动作关注着背包，乖巧地等在我身边。
人类真是可爱啊。
怀着责任感，我又仔仔细细找了一会，但还是没能找到那块圣饼。我想要叹气了。想了想，我侧头问她：“您有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很不好意思，让您饿着肚子等了这么久。这里面的东西，如果有您看上的，您便拿去作为赔礼吧。”
“……啊！”
她霎时呆住了，本专注着凝视着背包内的眼睛，就像一根棍子那样直愣愣地抬了起来。直到与我的目光接触，她整个人仍愣在那里，只有瘦弱脸庞上大得突兀的双眼非常非常缓慢地一眨。
“送给我？……我？我可以拿？我可以拿吗……？你要、给我吗？”
“……给，我……？”
“您喜欢什么呢？”
我露出微笑，对她点头：“服用圣水可以让您身体更健魄，我很推荐它。不过，您这个年纪的女孩，也许更喜欢发光的护符？无论是什么都可以，请尽管挑选吧，这是我应该的赔礼。”
随着我的肯定，她的双眼再一次极为缓慢的眨了一眨，就好像我说的这句话的每个单词都沉重得需要她那羸弱的身体调动所有的血肉才能咀嚼一般。见状，我友好地将背包朝着她的方向更敞开了一些，示意道：
“请。”
她再次愣住了，身体一瞬间僵的像一块木头，但看着背包的眼神又像看着正在爆发的火山，恐惧又痴迷，完全移不开一丁点视线。好半天，她的手才动了。她先是试探性的，极微小地探出手指碰了碰背包边缘，与此同时，那双颤抖着的，湖水般的大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能感受到这个孩子此刻正全身紧绷，为了不给她带去更多的负担，我维持着教廷出品，传承自慈爱天使的宽厚微笑，一动不动地对她举着背包。
她盯了好一会我的脸，仿佛正在被鼓舞一般，终于，连看也不看的，她极快地一把从背包中抓出了一样东西，就像一只小麻雀惊跃慌张地啄食地上唯一的那粒谷穗。她握着它，把它紧紧抓在了手中，又马上捂在了怀里，随着动作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再次蜷缩回了之前的墙边。
为了保持对她微笑，展现善意，我只将目光定在她的面上，没有低头查看她拿走的是什么，只在她捧着那东西，不知为何再次开始颤抖身体的时候点了点头。
“感谢您的体谅。”
我又笑了笑，这才继续低头寻找那到底被放到了哪里的圣饼：“希望它合您的心意，小小姐。”
她那边安静了好一段时间，一时间，这昏暗的小巷里除了混乱的呼吸声和我翻找背包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直到一阵风，带着灰尘与腥气吹进这里，我听到比嗫嚅更轻的自言自语传来。
“……我的……”
我正低着头找饼，无法看到她的神情，但再小的声音也无法逃过我的耳朵，我听到这位可怜的女孩儿正吸着鼻涕，抹着眼泪，压抑着喉头那膨大又沉重的哽咽，无比珍惜地抚摸着那礼物，将它贴在脸上，胸口，不断重复道：“……我的东西……我，也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你好漂亮，你是我的东西……你好漂亮……”
“……我的东西……”
这时，我听到她朝我的方向抬起了头，便也从善如流地朝她看去，在我们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吸了一大声的鼻涕，我对此报以包容的微笑，恬静地看着她，在我的微笑中，她又眨下一滴眼泪，无辜又茫然地对我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我好高兴。”
她又望向那块带有防护盾功能的小蓝宝石，就像望着她的整个世界，声音里满是幸福的涟漪，颠三倒四地说：“我好高兴……我以前，都不知道什么是‘高兴’，她们说‘真高兴啊’，我问她们‘那是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她们让我滚到一边去。但是现在，我好高兴，我有好多高兴……我可以高兴吗？我好高兴……”
她闭上眼，将蓝宝石贴在脸颊边，呢喃着：“……我好高兴……”
我一定是笑了，我控制不住那份感同身受的轻快，温柔道：“谢谢您和我分享您的心情。”
我越咀嚼她的话，愈发觉得人类果然是世界上最值得珍爱、最值得保护的生命，心都化成了一团：“您当然可以高兴。实际上，您能为它感到高兴，实在是一件令我万分光荣的事情。谢谢您。”
“……谢谢……？”
她睁开了眼睛，眨着眼，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谢谢……我？什么是谢谢？为什么要谢谢我？”
我沉思了一下，也有些为如何为这位教育缺失的小小姐解释我的职责所在而迷茫：“因为……”
我无比谨慎，一字一句斟酌道：“因为，我的诞生，便是为了让您与您的同伴们能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存在的意义，便是让你们生命的每一天，都远离痛苦与可能的危机。再没有比清楚的告诉我，我做到了这一点，更令我欣喜的了。”
“……”
她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我。而此时，我也终于从那实在过大了些的背包中找到了被挤压在最角落的那块圣饼，如释重负地将它拿了出来。
但小女孩的注意力似乎已全然不在食物上了，我拿着圣饼朝她示意，却只见她缓慢地，手脚并用地爬向我。我不明所以，举着圣饼歪了歪头，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手就已经摸上了我的大腿，而后是两只手，整个手臂都环上了我的腰，最后，甚至将那颗小脑袋都贴在了我的腹上，又顺着我的腰接着爬动，把脸贴到了我的胸前。
她的胳膊真的太细，太短了，纵使是我这个以慈爱天使露西艾拉为原型，被制造成了近似女性身躯的人造身躯，小小的她也不过将指头扣在了我的腰侧，我能感受到她正在用力环紧，但我无知觉的肌肉和她的羸弱加在一起，无法让我感知任何切实的触感。
虽然不知道她有何目的，但为了不妨碍她的行动，我将圣饼稍举了起来，这明显更方便了她的动作，我看到她两腿一蹬，直接将自己整个人都扔到了我的身上，她挂在我的身躯上，抱着我，紧贴着我，我听到她混乱急促的呼吸声，听到眼泪划过她面颊，又浸入我外裳的濡湿声。
“……呜、呜啊……”
小女孩死死地抱着我，脆弱、无助、痛苦，人类为何能通过声音，通过语言表达这么多的感情？她如此混乱地，崩溃般在我怀里对我哭喊道：“我没有！！”
“我没有一天幸福、快乐过！没有过！！”
她沙哑着、破碎着嚎啕大哭，捶打起我的胸口：“你骗人，你骗我！我好痛苦，你从来没有来！你不要我！没有人要我！”
她的拳头对我而言还没有一阵风来的清晰，但她的话语却比任何狡猾的恶魔都更能戳伤我的心。我忍不住满怀愧疚地回抱她，模仿着记忆里教廷的圣母像，轻轻抚摸她的后脑与后背：“很抱歉，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呜……呜呜……呜啊啊啊……咳、咳……”
她越哭越凶，开始不停咳嗽，一边咳，一边连额头都拿来作为头槌撞击我：“咳、咳咳，你，为什么一直不来！你从来没有来，你是骗我的！我知道的，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要我！我每一天，我每一天，都好痛苦……我好饿，我好痛，你没有来过，没有人来帮我……娜奥抢走我的面包，蒂塔用棍子打我的头，杰夫总要我但不给我吃的，麦肯、麦肯死了！”
她哭到脱力，倒在我怀中，抽搐着，嚎泣道：“没有人要我，没有人爱我！你没有来，没有人来！我好痛苦，我从来没有过幸福！”
“为什么你没有来！！”
我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我相信，假如我有眼泪，此刻一定正与怀中的她的眼泪一起流个不停。
但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呢？这人造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她捶打在我身上的拳头，我只能无比耐心、愧疚地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向她一遍遍致以最真诚的歉意：“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来，对不起，我来的太晚了。”
“你是！你就是——！”
“……你是……大骗子……”
她一边哭，一边将脸蹭在我的胸前，我身上衣物已经彻底不能看了，但我并不在意那些，我只在意怀中这个小小的，被我亏欠的孩子的痛苦。我此刻万分责怪自己，为何没能早一些诞生？为何没能早一些来到这孩子的身边？为何我拙笨的口舌无法给她需要的安抚？仁慈的主啊，这是对我的一次考验吗？若这是对我的考验，为何让这无辜的孩子体会痛苦呢？
我止不住一声声叹息，但出乎意料的是，在爆发般哭了好一会后，小女孩似乎又好了起来。她的声音一点点从含糊中剥离，一双哭肿的眼睛也从我灰成一片的衣襟里挤了出来，直直地盯着我，我便低头与她对视。
“……你会走吗？”
与我视线接触后，她用一种专注到诡异的目光，轻轻发问：“你还会离开我吗？你会保护我吗？你会爱我吗？”
我能感觉到这年幼而饱经挫折的孩子，那份比金子更珍贵，又比蛛丝更细弱的渴求，不由也深深回望她，庄重起誓：“直到您不再需要的那一刻到来前，我会永远保护您。”
“……”
她木木地望着我，很久，直到她的右眼兀然滑下又一滴泪。合着泪，缓缓地，她再次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脆弱的身体顺着我的肌肉舒展开了，小女孩无比依恋地依偎着我，将头靠在我的颈边，嗅闻着我的气息。我顺着她的姿势换了一下着力点，将她捧抱了起来，用披风干净的地方，仔细擦拭她脸上的泪迹。
“……真好、真好啊……”
她不再哭泣，闭着眼，手中攥着那块小小的蓝宝石，虚弱又恍惚地问：“……我在做梦吗？”
我不禁再次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告诉她：“不。是您的噩梦终于醒来了。”
“……我喜欢。”
她喃喃道：“我好喜欢这个梦……晚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