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往西洲》东槿

2、梦开始的地方

　　“嗐，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你这个来是归来呢。咱们这儿虽然地方不大，但是远离浮华喧嚣不也挺好。”李鹤递去一支利群，目光四下张望，煞有介事地劝慰着。他正经起来说话时还颇有些道理。
　　许屹宽收起了桌上那盒娇子，点燃了李鹤的好意，深深吸了一口，转身吐向了大排档临街的窗。
　　就在不久之前，他踏进自家店门，外公外婆喜出望外，一如每一次久别重逢时那般。正因疫情放假在家的妹妹忍不住嗔笑他这一身业务员打扮，蓦地转身上楼拿他的拖鞋去了。屹宽转身看见刚从鱼市回来的母亲，原本和睦的氛围烟消云散。
　　“电厂的工作我帮你打听了，符合条件，能进办公室，等人家下一批招人就去吧。”
　　屹宽习惯了同母亲之间这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感，只是点点头应了声，从外公手中抢下行李箱扛着上了二楼。靠近阁楼的房间曾经属于他，如今常年摆放着杂物，只有当屹宽放假归来时，这间屋子才重新有了主人。
　　冷气不久就将室内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天空还剩最后一抹夕阳的暖色，映在房间的墙壁上。借着昏暗的光，落寞的人卸下行囊，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随手归整在桌上。屹宽手搭着额头躺在床上，听着岛上入夜时分的喧嚣，脑袋空如旷野，而逐渐模糊的意识在其间追逐，永远都找不到尽头。

　　“还没缓过来呢？想吃啥自己点，今天给你接风。”
　　“接风就特么请我来这种破店？”屹宽醒了醒神，下意识地怼了回去，丝毫没去顾及大排档老板的自尊心。
　　“爱吃不吃，今天你别动筷子！”他们之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心直口快的相处模式。
　　“请拿8瓶青岛，冰的，都打开吧，谢谢。”两个痞子并不缺乏礼貌和教养。
　　“麻烦再来8只生蚝吧。”李鹤跟老板和气地补充道，转而冲着屹宽递了个略显猥琐的小眼神。
　　“咋？你用得上？”回怼总是那么的不留情面。
　　“万一呢？”李鹤一拍桌子，两人终于忍不住同声大笑。老板闻声朝这边看了看，似乎认出了他们是过去时长来这儿一醉方休的孩子，笑着点了点头。
　　声称永远不担心痛风的两个人最终还是以二锅头收场，后面聊了太多话题，没人完全记得。单身了许多年的李鹤说他在网上谈了个女友，对方在不远处的聊城读职高，他觉得这一次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当屹宽借着酒劲儿也想要开始分享自己这些年的感情经历时，李鹤举起最后一杯酒打断了他。
　　“你就算了吧，等你讲完，天都亮了。”
　　李鹤为那顿夜宵付了账，赶在老板提醒打烊之前。屹宽的妹妹坐在踏板摩托上，勾了勾脑袋示意屹宽上车，满腹牢骚尽在眼神中无言地镌刻着，现阶段显然不会再有第二个醉酒的家伙能够劳烦她挂心了，或许将来也不会有吧。
　　李鹤抽完最后一支烟，也晃悠着走进了安静的巷子里，没去开他的车。其实长岛的街巷上很少遇得到查酒驾的交警，但是自从高中毕业那年许屹宽喝了酒驾驶机车撞断了腿之后，他们的圈子里没人再挑战自己酒后的理性。

　　岛上蝉很少，听说它们不喜欢过于潮湿的地方。没有夏日刺耳的蝉鸣，再加上宿醉，自然醒已是午后。屹宽跌跌撞撞来到客厅，也是几间客房的公共区域。母亲又一次轻轻叹气，似乎儿子这么多年没有任何长进。为屹宽留的饭菜在餐桌上，妹妹贴心地将海鲳鱼重新热过。自己只是出去读了几年书，连不爱吃鱼这件事都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屹宽摇了摇头，还是感激地吃掉了苋菜和米饭，收拾好碗筷出门去了。
　　李鹤的车是一辆十几年前的标致307，家里淘汰掉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坐在驾驶座时的神气。“想听什么？我这儿有Blur、Suede、Eagles，都是好碟。”这些都是他们中学时代攒早饭钱买打孔CD那阵子钟爱的乐队。屹宽有些惊讶，这些当年由他最先推荐给同学们的摇滚乐如今还在岛上一位年轻司机的车上循环播放着。他翻了翻厚厚的唱片包，配合地赞叹了几句就又把它们塞回了手套箱里，自顾自地用手机连上蓝牙，放了一首南拳妈妈的《牡丹江》。
　　“我现在还俗了，不太听那些了。”
　　在一瞬间的鄙夷之后，李鹤调大音量，启动了车子。初中时，班上最可爱的女生很喜欢这首歌，每当同学们结伴去当时岛上唯一的KTV唱歌时，男生们总会抢着同她合唱。如今，那家KTV早已休业多年，许屹宽和李鹤决定再去看看那时同学们一同去过的另一个地方。
　　“这些年你去过烽山林海吗？”
　　“没有，本地人谁经常去啊。”
　　“你说，现在再去会被当成游客痛宰一顿吗？”
　　“也许吧，我只希望像过去那样没有什么游客，只有我们。”
　　沿环岛公路到达南长山岛（长岛全称）的最南端，一路上李鹤超了许多辆观光巴士，每一辆车上都看得见有人在拍照。屹宽见过垦丁的沙滩和冲绳的海，这儿的景致并不比那里逊色太多，但就是觉得需要记录在照片里也未免太过夸张。转念一想，溥仪在建国后看着那么多游客赞叹于故宫的金碧辉煌，心中可能也免不了困惑：我家的老宅子有这么特别吗？
　　作为本地人付费停车买票入场，一心为了故地重游便也不再计较。369级台阶从浅滩渐入深林，攀登至阶梯尽头，当海面从视线中失而复得，便能清晰见得左右两侧的海水一碧一蓝，被纵贯的界线永久分隔。那条线能够延伸到此刻许屹宽和李鹤的脚下，他们的身后是黄海、渤海分界碑。李鹤喘着粗气坐在石碑的基座上，似乎早已忘记那时身为体育特长生的他在一群人之中第一个登上这里，现如今一骑绝尘的不再是步伐，只剩体重。
　　“你说，游客们登上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情？”
　　“感觉到了祖国的最东端，或者说到了非常有意义的地方吧，我不太能体会。”
　　“那咱们去最西端看看吧？就像许多电影里演的那样，像这些游客一样。”屹宽低头认真地望向李鹤。
　　“什么电影？《一路向西》？”有些人就是任何时候都在想着玩梗。
　　“正经的那种电影，比如《后会无期》。这不重要，我想出去走走，去过的或没去过的地方。”
　　“开着我这辆破车？我寻思你那买来的照也开不明白车啊。”李鹤察觉到了屹宽的认真。
　　“试试呗，反正你闲着，人生苦短。”屹宽走过来拍了拍李鹤的肩膀。
　　下山的路上，二人注意到山脊上耸立的一座座风车，它们日夜被海风催动，产生的电力输送到烟台，再卖回到长岛。而许屹宽将来很可能就要在岛上的电力系统工作，直到成家、生子、老去。他还想再出去看看，将最后一丝年少张狂都挥霍殆尽。
　　回去的路上，交通广播恰好又播放了《牡丹江》，屹宽凝望着窗外慢慢地跟唱。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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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素材依然取自生活和身边的人，写作时在听《后会无期》和《牡丹江》，下一章要开始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