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峰》爱扔手榴弹的小渣渣

14、第14章 无话可说

　　最终炎曦将千言万语都化为叹息，手指轻轻抬起又落下，仿佛地老天荒也会陪父亲坐下去，没有责备他一句不注意身体又不记得带药，也没再逼迫他多吃些东西。

　　同为外科医生的父女俩在一起时几乎从不谈论工作，她也不与父亲强调他的胃镜结果，只是陪他静静地熬过这一阵疼痛，后来温热的手心贴在他腹上，又叹气。

　　直到他从疼痛之中回神，炎曦走下几级楼梯蹲下牵着父亲的手指柔声问他：“爸，您好些了吗？您下午应该没安排手术吧，在办公室里喝点暖胃的，女儿今天下班送您。”

　　那一片唇被他咬紧，抬眼看她，似乎眉眼中都渲染着忧伤，让人看着难受：“小曦，又麻烦你了，我......”

　　她又走上来向他的父亲伸手，护着他的腰扶他起来，抱了他一下轻声细语，好似春风拂面，温暖到人的心坎里去：“还记得那个公约吗？您需要无条件执行，听话，您对我来说永远不是负担。”

　　炎彬扯下女儿的毯子折叠好递给她，似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去问：“丫头，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她点了点头将父亲只喝了几口的粥喝完，抹了抹嘴一脸满足。

　　老父亲迷了双眼，看着矮自己许多的孩子，想她为自己盖毛毯、买药，一口口地喂他哄他，可自己也饿着肚子，声音极低：“粥都凉了，你怎么还喝，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爸您又没幽门螺杆菌，您的溃疡不是因为早年洗胃伤了胃后来又酗酒应激产生的吗，为什么不能喝？还是温的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炎彬没想到女儿对于自己的胃病怎么得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免有些惊讶，她得意地晃了晃手机道：“医院电子病例都连档的，我是您女儿为什么查不到？”

　　“这，我在你这儿像是透明人了。”炎彬忐忑不安地想起自己好几次住院瞒着女儿，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被她从背后抱住，她的脸就这样贴着他并不宽阔的背，甚至带了些许的鼻音：“爸，女儿心疼您，别什么都瞒着我好吗？我不是小孩子了，请信任我。”

　　父亲的身躯经不住摇晃，安抚地拍了拍孩子的手背，接着一前一后地走出消防通道，仿佛一道门后他们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同在一个地方工作却互不打扰，炎曦站在长廊上目送父亲远去，竟发觉原来父亲浓密的发间也有了不易察觉的银丝，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外科主任了。

　　那个公约父亲还是未能履行，在炎曦工作还有几个月就满两年的时候，那场医患纠纷给炎曦带来了伤害，更是给她的父亲带来了无尽的忐忑，仿佛女儿再在临床待下去命都会丢掉。

　　擅自做主的他与女儿之间的矛盾被激化，她离开的几年里父亲的身体越发地不好了，做过手术也住过院，可当女儿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没有说自己拿到了那一份ALS诊断报告，准备带着没能奋斗到最后一刻的遗憾离开无影灯和手术台，也不曾说他对女儿的爱无法用言语衡量，胜过连绵的山峰也远超过汪洋大海。

　　从最初的走路不便到开始萎缩，疾病的速度宛如疾驰的汽车、升天的火箭，让那个一心沉浸于经营自己小家的女儿惊恐万分，对父亲的话最终也只变为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难得闲暇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附身看着蹲在自己腿边妄图用按摩减缓疾病发展的女儿笑得无奈，伸出那双依旧没被剥夺行动力的独属于外科医生的手抚摸着孩子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那双手救了无数人，缝补着从出生开始到死亡都跳动的心脏到负责消化吸收的胃和肠，甚至跟过骨科手术、跟过脑科手术，从头到脚的每一处他都曾触及，为病人带来重生的机会，可现在没有人可以挽救这个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奉献的外科医生，他只能接纳疾病。

　　女儿抱着父亲的腿失声痛哭，可最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泪迹晕湿了炎彬的裤腿，也让他的心随着女儿的眼泪被撕成碎片，但他使了力气拉她起来，将孩子拥进怀抱，依旧用着俏皮话安慰她：“小曦，不知道的人以为你老爹已经翘辫子了呢，哭那么伤心干嘛啦？没事，大不了最后动不了，到时候你再嫌弃你爸爸。”

　　炎曦听到父亲的安慰反而哭得更肝肠寸断，挂着泪痕苦笑不已：“您在说什么啊？您怎么能这样说呢？”

　　唇角依旧微微勾起，牵扯的笑也看上去完美无缺，让炎曦险些以为父亲真的不在意，可他分明在意的，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意自己最终不够体面和尊严：“小白鼠动不了了实验员是不是要照顾着，到时候你就伺候着吧，我每天就喊‘起轿’、‘落轿’就行了。”

　　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女儿耳边，闭目全是自己行医多年遇到的疾病末期或是截瘫的病人，他不敢想自己终将变成毫无美感的枯骨，分明拥有四肢却无法支配他们。

　　在炎曦不注意的时候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轻声说着：“帮你老爹倒杯水来。”她起身的时候伪装的面具彻底崩解，嘴角也无法再保持上扬，他答应了会等舒翼十年，这十年多么难熬他都会等下去，这一生亏欠她的实在太多，陪她的时间太少了。

　　父亲的日记中对于女儿的失声痛哭后自己的心路历程进行了详细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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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快要退休了，还有一年就要离开我所热爱的职业，本以为可以在手术台上奋斗一辈子，用那双不会演奏音乐的却灵巧的双手与我挚爱的医疗事业并驾齐驱，现实却是那么的残酷，我所担忧的事情从有概率发生事件变成了必然发生事件。

　　一向对我照顾有加，悉心呵护的女儿抱着我的腿挥洒眼泪，捧着我常年刷手不够细腻的手指，将鼻涕眼泪都蹭在我手心，那丫头哭起来真丑，一点也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可我的心跟着沉浮，似乎听了她的哭声血压就高。

　　口中苦涩，心里酸楚，但话语依旧俏皮，她被我支走倒水，当年那堪称偶像剧的爱情终究也还是结束了，不仅苦了女儿也苦了妻子，我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不知道何时会再也无法站起，也不知何时再不能为她们烧上一餐饭。

　　席卷而来的疫情使我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绽放了最后的光彩，作为院长我终于得以在离开手术台后、失去对肢体的控制力前最后一次为医疗事业以及我所热爱的生活画上圆满的句号。

　　那时候，我走起来已经不是特别利索，但是我依旧口齿清晰，依旧可以舞动我的双臂，依旧可以奋斗、指挥，在人手不足的时候接替精疲力竭的同事们、孩子们。

　　隔着厚重的防护服我们看不清对方的脸，衣衫被汗水打湿，不约而同地由父亲、妻子儿女的角色切换成“白衣天使”，不知疲倦，病区床位紧张，工作量超过人体负荷量，可我们是病人们最后的希望，我们不能倒。

　　我拿着马克笔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他们的背后，看着他们与我并肩作战，甚至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医疗队都与我们共度难关，一些孩子们的年龄和我的女儿初出校园时那般大，处于隔离期不能回家的日子里因为想家偷偷地抹眼泪。

　　可当轮岗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前锋，不停地奔走、抢救，齐心协力，共战疫情。最令我动容的大概是一个年轻的护士在连续工作了很多个小时晕倒前说的那句话：“保住我的孩子。”

　　原来她怀孕了，可疫情当前，她依旧主动请缨，我们劝她休息，她露出了腼腆的笑，从怀里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的丈夫，原来在这里她可以与他肩并肩，共同抗击疫情。

　　一直到她休息过来再度回到岗位上她的丈夫也不曾出现过，他离她的距离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是警戒线和使命使他不能离开岗位来探望她的妻子。

　　最开始的医院封闭到全面封城、再到停工停产，患病人数持续上升，床位不足、物资稀缺，患者家属们也曾对我们有所怨言，可随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停拉开帷幕，似乎反对的、不配合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尖锐的医患矛盾因为这一场疫情被削弱了许多，平凡的、但求对一身白衣问心无愧的我们在得到缠绵病榻的患者的感谢、家属的慰问和感谢的时候也得以绽放微笑，那些难熬的岁月随风而散，暖入心田。

　　抗疫过程中也曾有我们的同事倒在了一线，当角色互换的时刻，我们也得以理解了病人的心境，那焦虑与不安以及期盼得到好消息的焦灼的心境是难以避免的。

　　最终，功成名就并且结束最后一次奋斗的我对于疾病也有了新的感悟，或许突然而来的变化依旧会让我失控，但只要我的妻子儿女们还在身边，我就用最后几年时光好好地陪伴她们，弥补这些年所亏欠的。

　　炎曦翻到父亲的这一页日记时没再流泪，只是随着他慷慨激昂的语调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一场疫情，那时候的她还年轻，为了和父亲在一条战线上也加入了抗疫医疗队。

　　超负荷的工作量让她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睡眠时间，哪还记得关心她的父亲呢，可他在奔走一天之后还记得给她发短信，他说：

　　“小曦，注意防护，别被感染了。”

　　“累极了别倒头就睡，记得冲洗干净身上的汗水。”

　　“别怕，爸爸永远与你同在。”

　　私人手机一直到疫情结束才充上电，看到父亲的短信她除了感激涕零再没了其余的反应，这就是她炎曦平凡而又细腻的父亲。

　　他哪有什么光环呢？不过是透支自己成全大家小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