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沉水湘竹

7、元帕

　　天还未亮，外头有喜鹊登枝，叽叽喳喳鸣个不停，因是喜鸟，宫人们不敢驱赶。

　　不知是不是被这道鸣声惊醒，孟昭揉了揉眼，一手撑着床榻，半倚着身子靠在枕上，对着幔帐外轻轻唤了一声：“采萍？”

　　“娘娘可是醒了？”

　　宫娥们应声走了进来，一个张姓的嬷嬷对着床榻福了一礼，“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再睡会儿？”

　　张嬷嬷是坤宁宫的掌事女官，正五品的衔儿，掌中宫出行、奉制等诸多事宜，就连仁寿宫几位遗存的高宗老爷嫔御，在资历也一块也是不及她的。

　　孟昭揉着头发，一面顺着发丝，一面开口问：“什么时辰了？”

　　张嬷嬷忙开口道：“眼下刚过了卯时二刻。”

　　孟昭想了想，又过了片刻才对着帐外的张嬷嬷吩咐道：“劳您去传了司寝女官罢，今儿一早本宫同万岁要去给两宫娘娘磕头请安，就不睡了……”
　　言外之意就是要起身了。

　　张嬷嬷领会了孟昭的意思，于是打发了身边两个小宫女去了外殿。
　　须臾，司寝女官领着一大群宫娥捧着盥洗用具走了进来，一群人一字排开，恭恭敬敬站在绘着海棠春睡图的屏风外。

　　与此同时，两个长相清秀的宫娥打起幔帐，再由张嬷嬷将孟昭从龙凤塌上扶了下来。

　　孟昭穿好绣鞋，见姬晟的被子落了好半截在地上，又重新将被子给他盖好，这才领着宫娥们在妆奁前落了坐。

　　负责梳洗的宫娥们退下后，司衣女官、司宝女官又领着宫娥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的漆盘上摆满了珠钗翠环并大衫霞帔。

　　为孟昭梳头发的宫娥叫相思，长的清秀乖巧，十分合眼缘，于是孟昭让张嬷嬷记下她的名字，以后就留在坤宁宫侍奉。

　　相思大喜，连忙跪地谢了恩。
　　她原是六尚局下的宫女，因做事稳重才得了尚寝的青眼，这才有了今儿伺候新后梳头的机会，日后能留在坤宁宫，可不是得了天大的造化么。

　　同行宫娥具是一脸羡艳，坤宁宫久不住人，眼下在坤宁宫侍奉的人不过是份例之数，新后入了中宫，人数自然得按例添上一倍，她们这些小宫女们自然卯足了劲想要得了中宫娘娘的看重。

　　再者眼下名分未定，中宫未必就重用老人，只要入了坤宁宫，还愁没有青云之路吗？若再有几分造化，指不定还能捞个娘娘做做。

　　毕竟李娘娘也是宫人出身，原先不过是在中宗老爷的发妻敬穆皇后身边伺候茶水而已，几人心头一热，伺候孟昭愈发勤快起来。

　　看着琳琅满目的衣裳，孟昭让人将那件绣着千鹤贺寿的鹅黄大衫取了过来，再三确认不会失礼才让人为她换上。
　　今儿还要去奉先殿磕头，若是穿的随意了些教人挑出了错儿可就不好了。

　　“梓童起的这般早？”
　　小皇帝打着哈欠满步蹒跚走下了床，显然是还想睡的。

　　众人纷纷行礼，孟昭也跟着起身福了一礼，“妾想着今儿还要去给两宫娘娘请安，晚不得，就起的早了些。”

　　闻言，姬晟一脸懊恼地看着孟昭，旋即光着脚丫子四处去寻衣冠，口中还不忘念叨：“什么时辰了？怎得也不叫醒我？母后历来最重规矩，若是误了时辰，又该骂我了……”

　　看着手忙脚乱的小皇帝，孟昭的唇角不禁弯了弯，笑道：“时辰还早，万岁不必担忧。”

　　姬晟睁大了眼睛，清醒了过来，于是不再着急，淡定地在孟昭身旁坐了下来，似乎将方才的轻浮忘得一干二净。

　　“万岁既起了，便让她们伺候洗漱罢。”
　　说罢，孟昭又让人将伺候姬晟的人传进来。

　　这边姬晟刚出了内殿，张嬷嬷就领着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去收拾床塌。只是在收拾的过程中，那方洁白的元帕直愣愣落在几人眼中。

　　“娘娘，这帕子？”
　　张嬷嬷心下一沉，她倒不是怀疑新后贞洁已失，进宫参选的淑女们都是验过贞洁的，若贞洁已失，怕是连紫禁城的门都进不了。很显然，是帝后两人昨夜并未圆房的缘故，只是如此一来，她又该如何向两宫交代？

　　孟昭羞赧地别过了头，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了句：“昨儿万岁爷恐是累了，方行完礼，就睡了过去，于是……于是就……”

　　听了这话，张嬷嬷脑子里嗡地一声，就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再见到孟昭那双委屈巴巴的眸子，连重话也不忍说了，只是劝道：“娘娘是中宫国母，自轮不到奴婢来说教，只是这事关乎娘娘的名节，两宫娘娘也都还在前头等着，娘娘晚些时候同两宫请安时又该如何答话？”

　　“这……这？”
　　孟昭也没想到事情也这样严重，于是求助般看向了张嬷嬷。

　　张嬷嬷定了定神，同其他嬷嬷们交流了番神色后才开口道：“事已至此，娘娘也别着急，出了昨儿那档子事，想来两宫娘娘也会体谅您的。”

　　有了这句话，孟昭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点了点头，又恭维了几人一句：“本宫年轻，也不明白宫里的礼数，幸而有嬷嬷们，日后若有嬷嬷们在侧提点一二，本宫也就感激不尽了。”

　　几人哪敢托大，皆连道“严重”二字。

　　帝后两人穿戴完毕后，各自登上仪仗，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向慈宁宫的方向驶去。

　　慈宁宫里，李娘娘正和甄娘娘说笑着，底下坐满了太妃们。
　　中宗老爷的太妃们分明都是同样的年纪，可却硬生生像是隔了一个辈分的人，被儿子接到封地过活的太妃们，过的很是滋润，显然要比留守在宫里的太妃年轻些。

　　至于世宗老爷的嫔御和高宗老爷的嫔御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未免她们来回奔波太过劳累，甄娘娘特免了她们来慈宁宫。
　　再者，世宗老爷于女色上些许没个底线，即使当年殉了大量朝天女，宫里也还剩下了不少。至少，慈宁宫是装不下那么多人的。

　　帝后两人在慈宁门刚下了辇轿，就有人去禀告，两人紧跟其后。

　　“皇爷和皇后娘娘到了。”
　　看门的内侍刚说了这话，孟昭和姬晟先后就走了进来。

　　“方才同你们甄娘娘念叨，万岁和中宫可不就来了。”
　　李娘娘一脸含笑地看着两人，目光时不时又转移到身旁的甄娘娘上。

　　两人恭恭敬敬向两宫行了一礼，又由着孟昭向两宫奉茶请安，再依次问候太妃们。

　　也只有今日，李娘娘才浑身上下充斥着得意。东边的再尊贵又如何，嗣皇帝是她所生，往后坐上皇位的也都是她的子孙。

　　甄娘娘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李娘娘的神色，只是柔声问：“皇儿和中宫昨儿可还好？”

　　孟昭悄悄瞥了瞥姬晟，一脸难色。

　　她的小动作显然被两宫捕捉到了，李娘娘心头一沉，再没了方才的喜悦，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她一早没看见中宫的元帕呢，原以为是扣在东边这里，不想竟是这个缘故。

　　就当孟昭不知怎么解释的时候，姬晟却开口道：“这事不怪皇后，是儿的过失。昨儿同皇后行完礼后，儿倒头就睡下了，皇后不忍唤醒儿，这才没合宫的。”

　　听了这话，屋里的太妃们也来了兴致，关注着事件进一步发展。

　　孟昭抿了抿唇，教姬晟替她扛下过错是不是万万不能的，中宫端的是稳重，若每每出了事就教万岁爷出来顶事，那便是妃妾的做派，绝非是一个皇后该有的行径。

　　虽如此，可被人护在身后，孟昭心下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暖意，就连那道挺拔的身影，也愈发高大的起来。

　　想通了这些，孟昭忽然就跪了下来，贝齿轻启：“臣媳有罪，昨儿都怪臣媳，不干万岁爷的事，请两宫娘娘责罚。”

　　见此，张嬷嬷连忙出来向殿里的主子们解释起了缘由。

　　听了张嬷嬷的话，又见儿子和媳妇两人互相担责，李娘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万岁爷同中宫这话，倒成了哀家同你们甄娘娘的不是了。”

　　甄娘娘让人将孟昭搀了起来，又将两人唤到跟前来，开口道：“今儿见皇儿同中宫感情这般好，哀家也就放心了。”

　　话刚落脚，又对着身侧的李娘娘道：“不过是尚未合宫，左右不过是件小事，圣母也不必太过介怀，来日方长，让万岁和中宫他们挑个时候补上合宫礼也就是了。”

　　被人当众在小辈跟前落了脸面，李娘娘银牙咬紧，东边的三言两语挑拨离间，反倒让她成了恶人，她几时又是这个意思了？她不过是询问两人为何没合宫的缘由，怎得到了东边的口里就成了介怀？

　　一个没忍住，正想起身同甄娘娘对峙，若非杨嬷嬷及时按住了自家主子，险些就出了大事。

　　“娘娘，今儿无论如何要给皇后主子做面子呐！否则日后何以号令六宫。”
　　杨嬷嬷将声音压的极低，悄声附于李娘娘耳畔。

　　李娘娘顿时也清醒了过来，心下也是一阵后怕，背襟凉了半边。
　　方才她许是掉进东边挖下的坑里了，身为婆母询问媳妇未圆房的缘由本无可厚非，可她的媳妇是中宫，日后统领六宫的人，打了中宫的脸面于谁都没好处，六宫的人又该如何看待中宫？只怕谁也不会真心敬服。

　　万幸的是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帝后身上，继而两人的动作这才没被发现。

　　李娘娘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摆出张笑脸来，附和着甄娘娘的话：“姐姐说的是，妹妹又怎会介怀呢。诚如姐姐说的，不是件小事，既万岁同中宫大婚了，左右也不差这一日。”

　　有了李娘娘这句话，孟昭总算是松了口气，自己总算是过了这关。

　　只是对于李娘娘的话，姬晟却倍感惊讶，向来重规矩的母后竟然不了了之，他原以为又该罚他去跪奉先殿了。

　　与此同时，太妃们也同孟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不时又有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们出来见礼，算是彻底揭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