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人物小传》何夜生光

3、梅香

　　红梅被卖来梅香坞的时候才八岁，年纪虽小，却已可见将来姿色。老鸨爽快地买下了她，喃喃着先养一段时间，以后便可接客回本了。

　　红梅不是第一个被父母卖来的小姑娘，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甚至连红梅这个名字，都是老鸨替她取的。

　　红梅刚来的时候还小，便从丫头做起，伺候着梅香坞中的已经接客的姑娘。

　　红梅是羡慕着那些姑娘的，除了可以吃好喝好外，还日日穿着她几辈子都没见过的华丽衣裳。哪像她，穿的还是洗得发白了的由爹娘的旧衣改成的短打，辛辛苦苦干了一天的活，最后也就得了几个馍馍裹腹。

　　红梅想，她也要成为鱼夏薇姐姐那样的红牌，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接受所有宾客的追捧。

　　多美好啊。

　　鱼夏薇是梅香坞的头牌，一开始还与大家一样，叫着紫薇，成为头牌后为了撑场面，就改了个好听的名字。

　　梅香坞里的所有姑娘都羡慕着鱼夏薇，暗暗想着鱼夏薇什么时候能筹够赎身的钱，或者说，遇到一个真正的良人。

　　梅香坞与大多青楼一样，除了风雅，皮肉生意自然也不会少了。不过有别于寻常青楼，梅香坞的姑娘虽说签了契，但也要十八岁满了才允许接客。

　　这是梅香坞的噱头。

　　随着鱼夏薇十八岁生辰将近，她的名声也愈来愈响亮，这一带的达官贵人三天两头过来捧场，哪个没听过她的花名？

　　梅香坞一日比一日热闹，红梅等人伺候的官爷也一个比一个难缠，手脚也不干净，丝毫不顾梅香坞规矩与姑娘的意愿，直接将人搂入怀中调戏起来。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红梅她们咬咬牙也就忍了，但这次居然闹出了人命。

　　死掉的姑娘是因为誓死不从不小心磕到柱子，很快梅香坞的小厮就将尸体拖了下去，连点波澜也没掀起。

　　红梅只觉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腾至天灵，等回过神退了出去，才恍觉背后尽是冷汗。

　　那是红梅第一次直面死亡。

　　梅香坞的姑娘们都在说，好好伺候宾客，将来好有足够的钱银给自己赎身。

　　红梅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后来鱼夏薇告诉她，要想赚更多钱，就需要迎合更多的宾客。而要宾客都为自己掏钱，必然要花更多的钱购置华美的衣裳首饰。那些宾客可说不上温柔，一夜过去价值不菲的衣裳就全撕烂了。如此一来，根本就存不上什么银钱。

　　梅香坞开业至今，还从未有过哪个姑娘能自己支付高额的赎金，往往都是被贵人赎走。至于被赎走之后的生活是如何的，她们谁也不知。

　　鱼夏薇是个乐观又温柔的姑娘，平日对梅香坞的其他姑娘也颇多照顾，谁若生了病没有钱求医，鱼夏薇都会帮忙掏钱。偶尔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宾客，鱼夏薇也会出场陪个小酒，宾客也就放过了无辜的姑娘。

　　红梅想，鱼夏薇那样善良的好姑娘，一定可以等到自己的良人。

　　没隔多久，鱼夏薇就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赎出去了。

　　梅香坞的姑娘们无一不羡慕她，却也真心祝福。

　　再然后，因红梅生得貌美，成了新的花魁，名字也改作了恋红梅。

　　恋红梅最拿手的技艺是鼓上舞，不同于鱼夏薇空灵的埙，恋红梅的舞姿配上鼓乐愈发气势磅礴，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加上恋红梅本身就有点不拘小节，那豪放劲儿与以往的姑娘们都截然不同。

　　这股新鲜劲儿自然吸引了不少眼光独特的宾客，一时恋红梅声名大噪，专门来看她的宾客足足绕了外面的湖好几圈。

　　鱼夏薇也陪着为她赎身的那位官员来过梅香坞几次，还将自己多年存下的积蓄分给了恋红梅等人，说是自己也用不着了，不如给姐妹们补补身子。

　　见鱼夏薇确实过得不错，梅香坞的姑娘也就放心了，愈发干劲十足，想着自己也许也会碰上个良人。

　　然而不到一年，鱼夏薇就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死了。

　　是被那官员终于从娘家赶回的发妻活活打死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说对方做得不对。

　　毕竟，一个青楼女子，死就死了。左右不过一个毫无名分的情人，连妾室都算不上。

　　鱼夏薇被剥光了衣服就那样扔在大街上，没人敢去收俭。直到尸体发臭，被野狗啃食得差不多了叼走。

　　这是给那些“不安分”的青楼女子的震慑。

　　梅香坞的姑娘们一时悲极痛极，谁也不相信善良的鱼夏薇就这么没了。

　　可那是鱼夏薇的错吗？她本没有选择的。

　　鱼夏薇的遭遇让梅香坞的姑娘们不禁想到了其他被赎身出去后就再无音讯的姐妹。她们……真正还活着吗？

　　不少人都死了赎身出去的心思。

　　恋红梅当了花魁没几年，就在院中捡到了一个重伤的男人。

　　恋红梅看他眉目端正，正气凛然，不似恶徒，便悄悄将其救了下来。

　　男人醒来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对恋红梅说他名万曙天，日后必将报答恋红梅救命之恩。

　　恋红梅一时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十八岁生辰那日，原定的接客头一夜，万曙天竟突然出现，一掷千金，为恋红梅赎了身。

　　恋红梅没有跟万曙天走，万曙天则改付了当夜的宿夜钱，却并没有碰她，保留了她的清白之身。

　　在那之后，万曙天每日都会来，每次必点恋红梅。

　　后来恋红梅忍不住问万曙天为何不放弃她，万曙天只说，整个梅香坞里只剩下她没真正放下希望。

　　是啊，其余的姐妹们都已经不指望赎身出去了。就算不会如鱼夏薇一般凄惨下场，没了谋生手段的她们，如何过得下去？

　　恋红梅决定赌一把，她也学着鱼夏薇当年那般将积蓄留给了其他姐妹，跟着万曙天走了。

　　万曙天是个正直的大侠，恋红梅跟着对方期间看见他救了不少人，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倒也难怪当初会重伤逃往烟花之地躲避。

　　于是恋红梅央求万曙天教她武功，这样必要时也不会拖他后退，万曙天只犹豫片刻便欣然同意，他教是教了，但向来是争取自己解决，根本用不着恋红梅出手帮忙。

　　一来二去，恋红梅觉得万曙天与其他男人不一样，是个可以依托的人，便嫁给了万曙天。

　　再后来，两人有了个儿子，取名做万绍光，倒也幸福美满。

　　可好日子没有维持多少年，天下风云碑开启，不少人找上万曙天，想要夺取天下第一刀之名。

　　其中自然包括恶名昭彰的独眼龙。

　　独眼龙断去万曙天一臂，夺了天下第一刀之名，也斩去了万曙天的傲骨。

　　雪上加霜的是，万绍光被诊断出患有失血症，没几年可活了。

　　恋红梅以泪洗面，万曙天依旧整日整日地颓废着，恋红梅不禁又怨上了万曙天。

　　恋红梅开始四处求医，可没有一个医生敢治，直至万曙天找来一位自称冥医的医生。

　　冥医说失血症乃是绝症，他也没有把握，需要进行实验。万曙天与恋红梅一商量，同意了。

　　可几番实验，万绍光的症状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愈加痛苦，恋红梅好几次想要放弃，都被万曙天阻止。万曙天说，再坚持几天，没准儿下一次就成功了。

　　可一连几十个几天过去，万绍光病得愈发严重，恋红梅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治了。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再遭受那般非人的折磨。

　　但就在恋红梅想要杀死万绍光，彻底结束这段苦痛时，万曙天突然进来阻止。恋红梅对万曙天的怨恨再次喷涌而出，可万绍光在一旁苦苦哀求，让他们二人不要再吵架。

　　为了万绍光，恋红梅再度忍了下来，毅然决然地结束了医治，转而让万绍光幸福快乐地度过余生。

　　谁想万曙天竟背着她再次带着万绍光去找冥医。

　　而这一次，她的儿子，再没能回来。

　　恋红梅恨极了万曙天，恨极了冥医，如果不是他二人，她的儿子本能开开心心地离开的，而不是躺在冥医冰冷的病床上。

　　后来，万曙天在雪地里捡回了一个女孩，并将其取名为万雪夜。

　　说不清万曙天是什么心理，单纯地救人一命，还是另找个传人，或者是……抚慰她遭受巨创的心灵？

　　恋红梅只觉得可笑，对万雪夜也没几分好颜色。

　　万雪夜实在太过懂事了，万曙天原本只将她当作普通女儿养，万雪夜却自觉要接过万曙天的传承，也苦练起刀法，并将属于女孩的衣裳首饰全部埋葬。

　　万雪夜没日没夜地练，该说她是天生该练刀的，连万曙天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刀也对她赞誉连连。

　　后来东瀛入侵，大明国覆灭，无数忍者烧杀掳掠，民间惨不忍睹。

　　万曙天带着万雪夜出去救人，却暴露了隐藏许久的踪迹。曾经他因救人得罪的那些恶徒再度找上门来。

　　而原本受过万曙天恩情的那么多人此刻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

　　万曙天百般失意之下，不再抑制伤势，最后郁郁而终。

　　恋红梅虽然怨着万曙天，对他的爱意却未曾减过半分，但这也让恋红梅更加痛苦。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万曙天。

　　于是恋红梅再度回了梅香坞，并用这些年存下的巨资将其买下，改造成了收留贫苦姑娘的乐坊。

　　至于万雪夜，在那之后再无消息。

　　过了好些年，万雪夜带着恋红梅当初一般的痛苦来到了梅香坞。

　　或者说，来的是万朔夜与聆秋露两人。

　　恋红梅了解到，自己的义女万雪夜在外为万曙天复仇多年，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叫做聆秋露的姑娘，并互生爱意。

　　可惜两人都是女人，这段禁忌之恋为世俗不容，聆秋露被逼嫁人，竟上吊自尽了。

　　而万雪夜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将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是男人万朔夜，一个是女人聆秋露。

　　恋红梅同万曙天养育万雪夜多年，对这个义女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如今义女遭逢此劫，恋红梅自然将其安置在梅香坞好生照顾。

　　恋红梅不知该如何劝万雪夜接受那个残酷的事实，只能用言行表达对万朔夜的厌恶，期待着万雪夜有一天会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万雪夜以聆秋露的身份在梅香坞待了多年，甚至成了新一任的头牌，病情都未好转半分。恋红梅也愈加担忧。

　　恋红梅没有想到，梅香坞的常客杏花君竟是当年那个冥医。恋红梅几番想要杀了对方报仇，都未能如愿。而杏花君，更是对当年害死万绍光无丝毫愧疚之心。

　　这样的庸医都该死干净的。

　　然而最讽刺的是，恋红梅也被检测出了失血症，并且没有一年好活了。而如今还在专研失血症的，竟然只有杏花君一人。

　　恋红梅不愿接受杏花君的治疗。

　　治不了也就罢了，若是治好了……这要她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万绍光？毕竟，她的苟活，是建立在万绍光当年的痛苦之上。

　　那不就是证明当年是她错了？

　　恋红梅不会承认。

　　只是，万雪夜的病症也愈发严重，恋红梅担忧之下，终是做出了妥协。

　　恋红梅要求杏花君先治好万雪夜，自己才会接受治疗。

　　等到痊愈那一刻，恋红梅才知道，当年万曙天瞒着她再次带着万绍光去找杏花君进行最后一次实验，竟是万绍光主动要求。

　　杏花君说，万绍光想要通过自己，实验出根治失血症的方法，让他们一家的悲剧不再在万千家庭中发生。

　　恋红梅顿时泪如雨下，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竟在朦胧间见到了万绍光。

　　万绍光还是当年那小小的一个，对着她笑得异常开心。

　　许是笑着母亲终于放过自己，许是笑着失血症终于不再是绝症。

　　恋红梅亏欠地看着杏花君。

　　她错了，杏花君确实是个好医生。

　　后来中原几经灾祸，修罗国度入侵，传闻史艳文、俏如来、剑无极他们都死了，就连万雪夜也不知所踪，生死未明。

　　那一年的中秋，恋红梅在梅香坞□□摆了一桌，对月独饮。

　　月华之下，恋红梅竟又看见万曙天、万绍光还有万雪夜坐在一处，他们一家和和美美，举家团圆。

　　多好啊。

　　“老板娘？老板娘？”

　　见恋红梅醉倒趴在桌上，眼角还带着一分湿意，莺莺与燕燕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便一起将人扶回了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