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横行的岁月》梦朝生

41、第七话

　　“恭喜叶兄收得爱徒。”玄莫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那两人的身体都明显僵了一下。
　　月华如水，深黑色的长袍，俊美如铸的脸庞，他还像五年前那样完美得天衣无缝，甚至比以前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莫为与凌星傲站在他身后，却都成了陪衬他的背景。
　　叶知秋大概猜到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而且来得这么快。
　　玄莫与叶知秋对立着，中间夹了一个巫娅。
　　这两师徒倒也奇怪，前一刻才建立师徒关系，下一刻便同仇敌忾了，瞧他们冷眼看玄莫的目光，简直如出一辙。玄莫知道叶知秋恨他，却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个小女孩。
　　他上前蹲下，微笑道：“不知小姑娘贵姓？”
　　见她不回答，又说：“以后跟了师父，可要认真学艺。”他伸出手，欲轻抚她的头发，不料却遭她无情地拍开。
　　巫娅冷哼了一声，跑到了叶知秋的身后。
　　玄莫有些尴尬地站起，四处打量：“没想到又是这个破庙，看来应该找人修葺修葺。”
　　巫娅闻言，小声讽刺：“假惺惺！”
　　玄莫侧目。
　　巫娅没来由地心一虚，连忙抬头望天。若不是那串蒜头被蛇妖弄散了，她还真想再次挂在脖子上，然后拿出叶知秋的符咒跑到他面前大喊一句：恶灵退散！
　　叶知秋由始至终一言不发，末了将手按在巫娅的头上用无比轻松惬意的语调说：“好徒弟！为师今天杀了一天妖，晚上可要准备些好酒好菜犒劳犒劳，你可别在这玩太晚了耽搁为师的好事。”说完，率先而去，就像玄莫等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师徒俩离开后，莫为与凌星傲上前。
　　“公子，不追么？”
　　“来日方长。”玄莫轻道，黑眸看起来平静如水。
　　他望着远去的那个小小身影，良久，又看看身后这座破庙，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他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莫为与凌星傲相互对视，不明所以。

　　两人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江湖一阁，叶知秋一坐下便点了几坛酒，继续醉生梦死的时光。巫娅也坐了一阵，然后与冰回到了隔壁落脚的客栈。
　　“云姑娘，可是除妖之时出了什么状况？”冰担忧地问，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但巫娅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起来。
　　“没事，只不过见到一个不想见到的人而已。”巫娅有气无力地说。
　　“原来如此，只是，除妖成功是件好事，姑娘就不要纠结于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冰的声音轻轻的，似要飘进人的心灵深处。
　　巫娅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清澈透明的，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
　　“谢谢你，冰。”她笑道，感到自己心中的阴云正在他纯净的微笑中逐渐消散。
　　叶知秋没有骗她，吞下那蛇胆确实不会拉肚子，但是他却没有告诉她会有这样的状况。一个时辰后，巫娅便开始浑身发热，小脸通红，满地打滚。冰手足无措，又是打水，又是给她换湿布，然而却始终不见效果，最后只得让她整个人泡在水桶中。黑哥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躲在房梁上呼呼大睡。
　　“好热……热死了……”水桶中的巫娅依旧在喃喃自语。
　　冰想想这样不是办法，只好出去找叶知秋帮忙。
　　客栈离江湖一阁只有几十步，冰一路小跑着过去，然而到叶知秋那里时已经气喘吁吁，白皙的脸上浮着一片红云，秀色可餐。
　　叶知秋醉眼朦胧地搭上他的肩膀：“哟！原来是冰小兄弟，这么晚来找贫道，难道是想跟我幽会？”
　　冰原本微红的脸一瞬间熟透了，他满眼震惊地看着叶知秋：“叶……叶道长……冰只是……只是……”
　　叶知秋见他这模样，微蹙眉头放开了他：“开个玩笑而已，找我什么事？”
　　冰松了一口气：“是云姑娘的事，不知道长与云姑娘除妖之时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
　　一听到除妖之时发生的事，叶知秋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然后？就为了这事半夜三更急急跑来？”
　　“当然不是，事实上，从方才开始，云姑娘便开始浑身发热，看起来非常痛苦，冰不知各种原因，特来向叶道长请教。请问叶道长，云姑娘可是中了媚……媚毒？”
　　“媚毒？”叶知秋先是震惊，然后哈哈大笑，“冰兄弟，你这玩笑可真是……谁会对一个五岁的女娃儿下媚毒？如果真要下，至少也要挑你这样的人间绝色……”说完，他暧昧地挑挑眉
　　冰窘迫地低下头：“叶道长……”。
　　“放心吧，她不过是吞下了一颗蛇妖胆，现在蛇胆起效罢了，待天亮便好。”
　　“是吗？那么我就放心了。”
　　从叶知秋那里出来，冰终于宽了心，慢慢地往回走，在回廊处遇上了玄莫等人，他微颔首向凌星傲至礼，又继续前行，不料玄莫竟停下了脚步。
　　“这位公子请留步。”
　　冰一顿，转过身，困惑地看着玄莫。
　　“我们是否曾经见过？”玄莫又道。
　　冰脸上的异样之色一闪而过：“在下久居山野之中，鲜少踏足江湖，公子恐怕认错人了。”
　　玄莫沉思了片刻：“恐怕是认错了，在下非常抱歉。”
　　“人有相似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冰行礼告辞，很快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公子。”莫为似乎也有所疑惑
　　“你也觉得像？”玄莫收回目光，看向莫为。
　　莫为点点头。
　　玄莫微微一笑：“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样的人不足为患，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阿嚏——”天亮的时候，巫娅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了，湿嗒嗒地从木桶爬起来，但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她换上冰给她准备的干衣服，小睡了一觉，又吃了些早点，这才恢复了精神，然而她却不晓得什么叫做安分，立刻便嚷着要去找叶知秋。
　　“云姑娘，还是待身体再好些再去吧。”冰不止一次地劝道。
　　“不行，那个无良的臭道士，拜师的第一天就给我下马威，我要找他算账去。”巫娅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冰见百劝无效，只得跟着她一起去。
　　到了江湖一阁，孙掌柜热情地接待了她，又是寒暄又是称赞，无非是说她是除妖的小英雄之类的，巫娅兴趣缺缺，也懒得敷衍他，径直走上了二楼。
　　叶知秋的雅间门口，又矗立了两尊门神，但是今天与那天不一样，今天巫娅一出现就被拦住了，任她拳打脚踢，都始终无法突破莫为与凌星傲的防线，她心想，一定是玄莫那家伙在里面。

　　雅间内，漂浮着浓厚的酒气，桌前坐着两个出色的男人，然而，一个不修边幅，一个衣冠楚楚，一个狼饮，一个浅酌。
　　玄莫只在进来时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一直沉默，噙着一抹浅笑安静地品酒。
　　如此虚假的微笑……
　　叶知秋攥紧拳头，关节咯咯作响。他本以为，玄莫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会放下姿态求他出手帮忙，然而他却高估了自己。
　　玄莫只说了一句：“雪儿此刻很需要你。”
　　然而只一句，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在他心中激起涟漪，在他脑中刻下印记。
　　崇高的姿态，胜利在即的神情，仿佛知道只要一提关于雪儿的事，他便只有弃械投降。
　　叶知秋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他拍案而起，揪住玄莫的衣领：“你以为是谁将雪儿推入了那个火坑？”
　　玄莫亦不急着推开他：“如此对待一国储君不妥吧……那件事，在下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语气冷淡，仿佛没有丝毫愧疚。
　　“该做的事？你只有一国储君这个身份吗？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叶知秋怒发冲冠，抡起拳头挥了过去，正中玄莫的左脸。
　　莫为等人听到声响，撞门而入，只见叶知秋与玄莫对立着，一个横眉竖目握着拳头，一个倒在地上却泰然自若。
　　玄莫的左颧发红，看来方才一记并不轻，他爬起来站稳道：“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哥哥，才会需要你，不是吗？”
　　“厚颜无耻！”叶知秋打算继续动手，但被凌星傲拦住。
　　“你就当我厚颜无耻吧，但为了雪儿着想，还请叶兄三思。”
　　玄莫再一次点中叶知秋的死穴，然这一次他双手被钳制着，无法动弹，他只好把目光飘向了门口处的小小身影。
　　后者则死死地盯着玄莫，目无表情，但她的恨意还是透过眼睛泄露了出来，淡淡的，却仿似与生俱来。
　　小徒弟果然没有令他失望，接收到他的目光后，便抄起了地上的一个酒壶对准玄莫的脑后勺扔去，遗憾的是酒壶最后被莫为快人一步挡开了。
　　玄莫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恨意，转过身道：“不知在下做错了什么，竟招来了可爱的云小侄女的怨恨。”他的语气抑扬顿挫，暧昧不明，让人猜不透他背后的真正意图，巫娅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冰赶紧上前扶住她。
　　“既然知道自己招人怨恨，那还不快滚！”有冰撑腰，巫娅放开胆子大喊。
　　“云小侄女可真伤人，在下还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恶劣的对待，哦，不，第二次，说起来，你这眼神跟那个人真的非常相似，真叫在下……怀念。”玄莫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怒气……
　　虽然隔着几步之遥，但叶知秋还是感觉到了，玄莫的怒气，这样的怒气他只见过一次，那时，玄莫刚刚知道巫娅便是黑五丑……
　　叶知秋好奇地看向自己的小徒弟，想知道她是如何轻而易举地激起玄莫的怒气的，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倔强的小脸，不服输地瞪着眼睛，却不知眼中的闪烁不定早已出卖了她。
　　“我还会再来的，但愿下一次叶兄不会让在下失望。”玄莫转身说了一句，便于莫为及凌星傲走出了雅间。
　　那三人一走，屋内的三人都软了下来，就像三条紧绷已久的橡皮条突然松开了，松松垮垮的，要么趴在桌上，要么相互依偎着。

　　巫娅又把玩着鸦镰沉思，昨夜被蛇胆那样折腾一番，镰刀真的变大了，长了一倍，怀里已经藏不住，她只能别在腰间，但，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她清楚如今的她甚至不足以与玄莫抗衡，更何况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离魈？
　　今早，尽管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但心还是忍不住颤抖，他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般，高傲，笃定，仿佛掌控着一切，轻易便可将她看透，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原形毕露了。
　　绝对不可以让历史重演，绝对不可以让自己如当年那般狼狈……她握着鸦镰反复地告诫自己。
　　叶知秋又在酗酒，而且酗得比之前更凶了，开口闭口都是“雪儿”，不管冰怎么劝都劝不住。
　　“云姑娘，你也帮着劝劝叶道长吧。”冰终于招架不住向巫娅求助。
　　“你就让他喝吧。”巫娅目不斜视地望着鸦镰道。
　　冰轻叹了一声走了出去。
　　巫娅这才抬起头，她知道叶知秋喜欢玄雪，却不知道他已经用情至深。
　　玄雪……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这个吱吱喳喳总是陪着她一起疯癫的女孩，她来到玄月之后的第一个朋友，那个时候她遭尹家的人陷害，还是她第一个站出来替她顶罪……如此情深意重的朋友，为何她当时不懂得珍惜？
　　公主，不过是养在深宫穿着尊贵外衣的囚徒，不知道何时便要为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多年前，某个下雨的傍晚，玄雪这么对她说，带着悲戚，带着无奈。
　　如今，她真的走上和亲之路了吗？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国度侍奉着陌生的君王，战战兢兢，可是，像她那样的性子，能适应得了后宫的生活吗？妃子始终不比公主，更何况，此刻的玄月不比当年，若玄月落败，她这个异国公主还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境遇……
　　巫娅突然间非常同情叶知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另嫁他人也就罢了，还要看着她受苦受折磨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想起了这么一句诗，然后执起一壶酒，与叶知秋的酒杯碰了一下，小声道：“为了玄雪，干杯……”

　　翌日，巫娅再一次见到叶知秋的时候几乎吓了一跳。他端坐着，一本正经，整洁的道士袍，整齐的发髻，连下巴的胡渣也剃了。
　　她正讶异着他的转变，却听他道：“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回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