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与龙》树和苹果

1、第一章

　　1.
　　一位年轻的骑士骑着一匹毛发黑亮的高大马匹，行在乡间小道上，引来路人侧目。在这乡野之地，多年没有骑士经过了。挑着担子的老人看得过于入神，被小石子绊倒在路上，骑士拉紧缰绳，下马扶起老人。骑士的面甲下有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皮肤白皙，嘴唇仿若冬日绽开在枝头的梅花，坚毅而柔美。原来是一位少女骑士。
　　“谢谢。”老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过挑着货物的担子，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斩杀恶龙，救出公主。”
　　“啊！”老人发出惊叹，带着担忧说道：“我在这条路上看到过的骑士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年轻力壮的男骑士尚不能成功，况且你还是位女性，你确定你要去？”
　　“是的。”少女骑士斩钉截铁地回答，“无论前路多么凶险，我都必须去。”
　　“好吧。”老人摇摇头，看着那闪烁着的自信目光，知道自己多说无用。他只能重复自己从前对每一位路过这里的骑士说过的话：“翻过那边的山就是龙的地盘了。祝你——一位年轻的女骑士——能够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2.
　　少女骑士名为玛雅。她的父亲是骑士团的团长，母亲是男爵的女儿。她是家中排行第二的孩子，有七个妹妹，一个哥哥。两年前，哥哥去同恶龙战斗后再没回来过，父亲便将全部期望压在她身上，希望她有一天能够继承骑士团团长的职位，对她寄予厚望。她开始被作为一名骑士培养，学习剑骑之术。对此她有小小的怨言，但从未说出口。
　　当代的女骑士屈指可数，更何况要成为统领整个国家骑士的团长。身上重担或许会将一些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但玛雅不同，为了证明她身为一个女性也能担当重任，她主动提出要去解救公主。大家都阻止她去，生怕她落得同大哥一样的结局，但玛雅十分倔强，执意要去。
　　“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团团长。”她对所有人说，没有说出她一定要去的第二个原因。

　　离开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到城门口为她送别。
　　父亲脸上自豪与气愤感概交集，他精心培养的女儿马上就要踏上成为真正骑士的旅途了，但他又恐惧她和她的哥哥一样回不来；母亲小声啜泣，她早已为儿子的离去哀伤过，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骑士，然而现在她还是要冒上生命危险去同龙战斗；学士若有思，他从小教授玛雅拥有良好的品质，看着她长成友善而聪慧的人，此行艰险，他并不想玛雅前去，然而要成为骑士团的团长必须取得相应的成果才能带来信服，同时他也看出玛雅另有想法；玛雅的妹妹们则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和父亲一样充满着期待，她们大多年纪还小，不懂离别，只知她们的大姐姐要远门，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
　　父亲将自己的佩剑系在玛雅腰上，拍了拍她的臂膀；母亲递给玛雅亲手绣的护身符，亲吻了她的脸庞；学士在玛雅身上挂了一个靠磁力运作的指路标，让她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忘记家的方向；妹妹们绕着她跳了一曲象征祝福的舞蹈，又为她唱起告别的歌曲。
　　就这样，玛雅挥手告别她的家人与朋友们，迎着朝阳行向远方。她依稀记得，两年前她也是这样与自己亲爱的哥哥告别。她不相信哥哥已经不在，她要把哥哥带回来。

　　3.
　　被龙掳走的公主是世界上唯一一位公主。从古至今，无数骑士为了拯救她前赴后继赶往龙的所在地、向龙发起挑战。后来他们似乎都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当初的壮志雄心都被淹没在时间的流水当中，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玛雅从前任的经验中学到许多，过于自大而盲目会导致行动变得轻率，旅途不是无果结束就是以失败告终，因此凡事不能轻举妄动。她虽相信自己会成功，但必须做出失败来临时的准备。骑士身份并不高贵，但骑士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失了象征核心的冷静。骑士不能动摇，骑士要忠于内心。
　　玛雅听从老人的话，接近寒风呼啸的山脉。她本应开春时出发，可时间不等人，父亲的年岁老去，母亲越加敏感忧伤，妹妹们在逐渐长大，她不得不尽快承担起长女的责任，可又想逃避，她离开家乡其实也是逃避吧。在路上的这一年，她无数次想要永远离开，可她不能这样做，有人在等着她。
　　这座山脉险峻陡峭，却是接近龙的城堡的最近道路。玛雅取下头盔，山脚的风拂过，让她额前的刘海飘扬，她抬头望着雪白的重山，冲击力巨大的刚硬线条让她心中涌上澎湃心潮。她重新戴上面甲，夹了一下马肚，身下的黑马快步前行。马蹄铁是新打的，踩在石子满布的山路上很稳，玛雅发现这条路已被很多人走过，就连不断覆盖的白雪都没能埋掉行路的痕迹，但她依旧小心翼翼注意着周围，以防被滚落的石子砸中，掉下山缘。
　　山越到高处，风越大，吹得玛雅身上的铠甲哗啦作响，雪越厚，陷入雪中的马蹄要更努力拔出。她的爱马顶得住风的阻力，却因重量很难前进。玛雅于是下了马，将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低垂着头，牵着马往前。马在身后不断吐出热气，而走在前面的玛雅头盔下的眼睛上冻起了一层霜，一根根睫毛上粘着微小的冰棱。玛雅就这样不断走着，松动的雪块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白雪在隔着云后的阳光抚摸下发出滴答滴答的融化声，动听的声音昭示了周围的寂静。过了许久，玛雅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取下了头盔。眼前是茂密的树林，城堡的一角塔楼显露其中，而白色世界已在身后矗立。
　　离家一年，她终于到达龙的领地。今晚就在树林旁过夜，明日再去找哥哥，她将马栓在一颗树上，把变旧的护身符握在手心中，沉沉睡去。

　　4.
　　林中生机勃勃，抬头看去，树叶重叠交错，丝丝阳光映照其中，小动物们穿梭其间，完全不是冬日该有的景象，比起龙的领地，这片树林仿佛仙子的住处，然而她不能因此掉以轻心。树林有很古怪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太阳的位置却没有变化，天色也依旧停留在白天。
　　她让马在树林的入口等待，独自一人在阳光下走向城堡，远处的喧闹声让她加快脚步，最后跑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她以为是龙出现了，靠近才发现有一群人在林间的空地中跳舞。她在旁观察，发现舞蹈着的人竟都是骑士。他们的铠甲在中间的小火堆中燃烧，而骑士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似乎在庆祝。她朝一个扭动着的人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在跳舞啊。”那人哈哈大笑着，似乎认为她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可你是骑士吧，”她仔细打量这个人的服装后说道，“不是应该从龙手下救回公主的吗？”
　　“欸，我已经厌烦了。”那人说道：“好不容易来到龙的地盘，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同龙战斗呢？你看这里，”他跳动着，领着玛雅绕过人群，林中显露出一条小路，玛雅跟在他身旁，小路后城堡显现。玛雅单手按住了腰间的剑，而那人却毫不惧怕，率先走到前面，跳着朝她招了招手。
　　“进来吧，这是龙专门为骑士建造的城堡。”

　　城堡里自成一个世界，高大的柱子看不到顶，无数扇门镶嵌其中，玛雅回头，发现领路人不见了。她心下一惊，拔出了剑，镇定呼吸，绷着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推开离她最近的金色大门。偌大的空间里堆满了金子，晃得眼睛难受，好些人们躺在成堆的金子中沉睡。玛雅走过他们身旁，她蹲下身摇了摇其中一人，那人嘟哝了一句，又翻身睡去，不管怎样都叫不醒。她没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面庞，于是退了出来，走进另一扇门。
　　这扇门中的人们都头戴冠冕，手拿长杖，见到来了一个新人，他们纷纷走来，问她是从哪里来的，要选择当谁的部下。玛雅摆手说她谁的部下都不想当，她是来找一个人的。她问这些人有没有见到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哥哥有一头褐色的卷发，褐色的眼睛，身材高大，长相英俊，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直的骑士……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大家都摇头，一个人建议她到顶层去看看，如果她的哥哥像她说的那样有那么好，他会在那里。
　　“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问。
　　“我们都走不出去啦。”他们能离开房间，离不开城堡。城堡里是人类的欲念的集合，只要他们还渴望着这一切，就走不出去。
　　说着说着，这些人又为谁该统领全部的人吵了起来。

　　玛雅道谢后沉默地离开，走上螺旋状的楼梯。顶层只有一扇朴实无华的木门，她站定片刻，推开了门。一阵风吹来，她抬手遮住脸庞，慢慢放下后看到的只是一面等身的镜子。这很奇怪，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足够摆下一百面镜子的地方只有一面镜子，镜子后面就是窗户。灰尘在空气中亮晶晶的，玛雅依旧没有放下剑，慢慢靠近镜子。镜子上有一层灰，她擦了擦似乎清晰了一些，又擦了擦，镜子里浮现出了一副景象。一个中年的女性坐在椅子上，她的手里拿着针和绣了一半的手帕，她绣着绣着就叹了口气，看向通往院外的门，一群女孩叽叽喳喳地走了进来，围绕在她身旁唱起歌，她看着她们，脸上露出微笑，视线却依旧回到手帕上。
　　“不知道你们的姐姐怎么样了？”她说，“已经一年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如果、如果……”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起来，女孩们连忙安慰她。
　　玛雅的手在颤抖，她扔掉了剑，手按在镜面上：“妈妈，我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
　　她全然忘了自己是一名骑士，捶打着镜面大声叫喊，可那镜中的景象逐渐消失了，她自己的脸庞照映在镜中，眼中蕴满了泪水，接而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年轻男性。男性同玛雅有着一样漂亮的褐色眼睛，他坐在餐桌前，手拿着叉子，却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他站起来，朝餐桌那头发出怒吼。
　　“让我离开——！”
　　“哥哥……”玛雅惊喜地叫道。哥哥果然还活着。他还在这里，他一定还在这里，但不在这座城堡中。她拿起挂在身上的指路标，南北指向的指针在疯狂旋转，她清醒了。自己竟被幻象玩弄，玛雅吞下未流出的泪水，拔出背上的长剑，一剑挥打在镜面上。窗外传来巨大的吼叫声，哗啦一声，镜子碎了一地，窗玻璃同时碎裂，吼声响彻云霄，仿佛要震塌整幢城堡。她浑身一颤，退后一步——这是龙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