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麒麟》Luckyfish

5、反常

　　每日勤勤恳恳上朝，认认真真装聋作哑。大事绝少建言，小事更是不开口。
　　——这是尚书令司马孚一贯给人的印象。
　　他平素性情谨慎，温顺随和，虽每日上朝，却一直与人无争，以避党争之嫌。
　　所以，以往朝中议事时，曹芳每当有事询问尚书令，问了几乎都等于白问。慢慢的小皇帝也懒得问他了。
　　身为尚书令，他在朝里甚至不如手下的几个尚书有存在感。但是司马孚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素日也甚少因为争权与人结怨。

　　不过，司马孚今天瞧着却不像往日那样八风不动。他眉头紧蹙，面现焦虑之色。
　　“爱卿可是有话？”小皇帝有些好奇地问了句。

　　果然，今日貌似是个大不寻常的日子，不循常理之事一桩接一桩。
　　出人意料地，司马孚听到陛下询问，居然应声出列了！
　　他鬓角灰白，步履却稳健，行礼后恭敬答道：“陛下，老臣以为，三国之间大小征伐不断，边民深以为苦。何况去年，我军刚与吴军经历皖城、舒城之役，将士疲累，民心思安，如频繁用兵，恐致民心不安，希陛下慎思。”

　　依照魏朝官制，“三公”在朝坐而论事，政令由尚书台出。
　　尚书台又叫尚书省，内部分设吏部、五兵、度支、左民、客曹等五曹，由几个尚书分掌。为了防止尚书省独揽大权，在尚书台之上，又特设了“录尚书事”一职，由朝内一品大员兼任——如今是曹爽兼任“录尚书事”。
　　所以，他司马孚一个光杆儿尚书令算什么？下面几个尚书没一个是自己人，上面还有“录尚书事”总揽大权，哪有你指手画脚的份儿？
　　对此，司马孚相当清楚自己的位置，夹在中间，不到万不得已，话绝不多说一句。
　　只是今日事出突然，大将军曹爽提议征西，事关重大，另一辅臣司马懿却称病未朝，偌大殿堂未见反对之声。他若再缄口不言，征西一事或就此拍板议定也未尝可知，到那时，事情恐将真的难以挽回了。于公于私，他须得先设法拦一拦再说。

　　司马孚言毕，朝堂内安静了片刻。
　　嘿，有人暗道真看不出来啊，这司马孚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关键时刻竟是个不含糊的。
　　眼看着几部尚书都紧跟在曹爽后面高声附和，一贯沉默寡言的尚书令竟敢出言质疑，疑似唱反调，有好戏瞧了！

　　此时，除了公开出来站队表态的，后面的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其中也包括中书省的刘放、孙资二人。
　　五年前，明帝托孤之际，刘、孙两人费尽心机剔除了几位宗亲，单单只留下了曹爽，原以为他没什么脾气便于掌控，却没料到曹爽身边那群幕僚并不是省油的灯。曹爽辅政后，幕僚献计，开始重用尚书省，取代以前的中书省成为魏国朝廷中枢，总揽政务政令和机要事宜。
　　刘、孙二人原想着在新帝登基后可以继续再揽大权，结果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二人只得心灰意冷地站了中间派。

　　群臣议论了一阵子，随后，仅有廷尉卢毓、少府王观等寥寥几位老臣出列附和司马孚。
　　“陛下，依我朝制度，军国大事需两位辅臣悉数到场议事，再行定夺。今日太傅养病未朝，是否等太傅康复归朝后，再议此事？”王观道。
　　王观最初是由司马懿举荐出仕，和司马懿交情不浅，在朝中也一直公开支持司马。今日公然站出来附议司马孚也不意外。
　　“王大人，太傅年事已高，又抱恙在身，何必事事都要他老人家操心？”邓飏声调轻慢地接了一句。
　　“邓尚书此言何意？此等大事，是想要绕过太傅不成？”王观本就是个倔脾气，又素来瞧不上邓飏骄慢轻狂，因此言语间也毫不相让。
　　“陛下，臣以为……”
　　“陛下！”
　　“陛下……”

　　群臣各持己见吵作一团。
　　小皇帝曹芳正处于好玩好动的年纪，本就没多少耐性，听着下面七嘴八舌的声音，越发觉得无聊。
　　真是的，看看底下这群人，整天为一点事议来议去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吵的？吵得人脑瓜子都是疼的……

　　此时，夏侯玄在队列之中，眉头深锁欲言又止，有心想要出列说什么，却又在最后一刻堪堪收回脚步。
　　朝堂上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话不便当众讲。

　　“哎哟，今儿好生热闹啊，老臣是错过什么精彩了？”
　　——仅闻其声，众人心里便不约而同一阵呵呵。心道好么，和稀泥的马屁精又来了！

　　今日迟来早朝的是当朝太尉蒋济。
　　蒋太尉年约五十开外，中等个头儿，身形略显富态却又不失灵活，白面微须，脸上时刻挂着笑，弯着的嘴角仿佛随时都能打个哈哈出来，圆胖脸上一双笑眉细眼，透着三分世故七分精明。
　　有人瞧了他一眼，心道真是哪儿都少不了他——这位昨儿不是已经告了假，说儿媳即将临盆，今日可能不来早朝了。怎么一转眼又晃过来了？

　　蒋大人虽在民间风评不佳，在朝里却是相当八面玲珑，一团和气。
　　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边走边朝左右不住地拱手，满脸笑容地招呼致意，“陛下，诸位僚友，老臣因家事耽搁，故而今日来晚了，抱歉抱歉……”
　　“蒋大人今日红光满面，看来必有喜事莅门呐？”
　　蒋济脸冒喜色，“托福托福，托陛下鸿福，托诸位同僚之福，敝人新添了个大胖孙子哟~”难怪他如此激动。蒋家三代单传，盼望多年，可算有了后。

　　“真的呦，恭喜啊！”
　　“生了生了，是个男娃娃，八斤六两呢！”蒋济激动得连胡须都根根儿翘着。
　　“八斤多？可了不得，这富态可真是随了老太尉您呐。”
　　“那当然，我亲孙子当然随我，到时请诸位到敝府喝满月酒啊~”蒋太尉春风满面遮不住，心满意足的表情像只精明的老猫。
　　“恭喜蒋大人喜添麟孙，后继有人呐！”
　　“贺喜贺喜！”
　　……
　　在七嘴八舌的道贺声中，朝堂上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算是暂时缓和了下来。

　　这位“马屁精”蒋太尉是本朝的一个传奇人物。

　　最初曹操手下招揽的那批谋士，八仙过海各有其能：郭嘉惊鸿一瞥，贾诩策无遗算，程昱胆识过人，荀攸大智若愚，司马懿隐忍多谋……这些俊杰中，也不乏天妒英才中途夭折的，能忍辱负重笑到最后的，早就修炼成了千年狐狸，堪称人精中的人精。
　　蒋济就是大浪淘沙硕果仅存的佼佼者之一。
　　他原是江淮人士，在年轻时也是相当英雄气概有勇有谋，在江淮一带颇有些名气。后来在三国争雄中追随了曹操，为曹家鞍前马后，出过不少力。几十年间，蒋济先后跟过雄才奸诈的武`帝曹操、阴郁傲娇的文帝曹丕、抽风无常的明帝曹叡，可谓历了千锤百炼。
　　老油条都是熬过来的，谁没年青血气方刚热血沸腾过？不过是见多经多了，也就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事小事都见怪不怪了。自从看开世事人生后，蒋济渐渐就转了性子，心宽了体胖了脸皮也更厚了，溜须拍马的功夫与日俱增，左右逢源滴水不漏，官位也跟着一路扶摇直上！
　　这些年，蒋济从中护军将军升到领军将军，又官拜太尉，位列三公之首。在魏国，太尉与司徒、司空虽同列三公，但因掌管全国军事，实际地位在三公中最高，位置仅次于太傅和大将军——是大魏的第三号人物。

　　作为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外来人士，能在百姓的一片骂声中扎根京城，且步步高升坐稳太尉，可见蒋子通的确有几分本事。
　　他的封号本是“昌陵亭侯”，因为一开口就爱打哈哈，因此更多人在背后称其为“哈哈侯”——无论是多么热闹争吵不休的场合，但凡这位开口一说话，必定是一片祥风和雨，四季如春。

　　“嗳，爱卿来的正好！”小皇帝看见蒋济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方才，大将军提议征西，群臣正商议此事，不知爱卿有何意见？”
　　话音未落，蒋济旁边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臣倒是颤巍巍地先站出来了。
　　但见他正襟拱手，太极打得风生起：“陛下英明，介个细，老臣么的想法，么的意见。”
　　这位劳人家是太常辛毗，负责掌管皇家宗庙社稷祭祀礼仪等事宜，位列九卿之首。他在明帝时期颇受倚重，只是这几年有些耳背，经常听岔，平时在朝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陛下英明！”今儿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又听岔了。

　　小皇帝伸直了胖胖的小脑袋，有点儿懵：“不是，老爱卿，朕没问你意见呐。”
　　“鱼煎？回陛下，煎鱼虽然味美，怎奈火气太大，老臣更喜清蒸、清炖……”
　　“行行行行了，卿爱怎么吃怎么吃。”小皇帝简直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摆了摆手，又看向蒋济。

　　蒋济方才在进殿前已先驻足殿侧悄悄听了一会儿众人议论，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左右逢源地先向曹大将军拱手施礼，又朝左右同僚抱拳道：“陛下，大将军，诸位同僚，方才老臣进殿之时，闻听诸位各抒高见，颇感振奋。只是，这征西一事嘛，毕竟干系重大……”
　　“民间有句俗语，叫急事缓办。依臣愚见，目前西线边患虽不容小觑，却并不一定非要在今日议个结果出来是么。稳妥起见，宜谨慎筹划徐徐图谋，再议定万全之策，不知陛下与诸位意下如何？”
　　蒋太尉本就修炼了一副眉眼弯弯的笑面相，此时边说边拱手堆笑，两绺胡子跟着悉悉索索地抖动不停，张嘴说废话的功夫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虽然他说的话差不多等于白说，却也给了争论不休的众人一个台阶下。

　　小皇帝先前听群臣七嘴八舌说得头昏脑涨，乍听蒋太尉此言，简直如同清风扑面醍醐灌顶——这些人为一点屁事争论半天，可算出来个解围的了，他总算能回去睡觉了。
　　小皇帝两眼放光频频点头，小胖手高兴地一挥：“爱卿高见！就依卿之言，准奏，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