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麒麟》Luckyfish

4、风浪

　　六月初三，五更前。天色将明未明。
　　“陛下，醒醒，快醒醒哎，该上朝了。”

　　魏宫式乾殿内室，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曹芳耷拉着头坐在塌上，似乎是还没睡醒，他闭着眼任由几个内侍服侍着穿戴好龙袍。
　　刚刚穿戴整齐，小皇帝却又一头栽回龙床上，“我困，再睡一刻。”
　　“陛下，恐怕来不及了。眼看五更天了，等下了朝再睡吧。”有个细眉细眼，面庞带有几丝柔媚之气的年轻内侍在旁轻声哄劝道。
　　“呃，我讨厌五更，今儿为何不是休沐日啊……”小皇帝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一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由几个内侍簇拥着向太极殿而去。

　　此时，群臣已在太极殿列好队，准备每日例行早朝。
　　文臣以司徒卫臻为首，武将以大将军曹爽和太尉蒋济等为首，文武官员顺次分列两旁。
　　前排空了两个位置。司空崔林由于年迈，已经数日未朝；太傅司马懿从舒城带兵作战回京后，也已称疾养病半月有余，至今尚未上朝。

　　曹芳有些不情愿又有几分不安地坐在宽大的御案后，头顶的十二旒白玉串珠冕冠分外显眼。

　　从七岁时懵懵懂懂地被扶上皇位起，曹芳已经稀里糊涂地当了四五年皇帝。
　　他的面目间仍是一团稚嫩，身形略显圆胖稚拙，坐在宽大的金漆宝座上，与这端肃的朝堂显得颇有几分滑稽和不协调。
　　“众爱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参拜完毕后，小皇帝掀起眼皮，无精打采地朝下面扫了一眼。
　　他每日四更天便要被人喊醒盥洗，穿戴整齐，早早起来上朝，眼都有些睁不开。只盼着快点儿结束了早朝，好摘了头顶重冠，回寝宫美美睡上一觉。

　　“嗳？”小皇帝兴致恹恹地顺着文武队列往后看了一眼，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笔直端方的身影，眼睛亮了亮，登时起了些精神。
　　“这不是夏侯将军么？爱卿几时回京的？”

　　今日是夏侯玄从长安回京后初次上朝。
　　两个月前，因雍凉边线有小股蜀军骚扰边境，征西将军赵俨又年老多病，先前已多次表奏请归京师，中护将军夏侯玄临时授命，赴雍凉一带巡察军务，已连去数日。
　　上朝前，他因为外甥女如意之事耽搁了片刻。等换了朝服赶到太极殿时，正巧赶上文武百官列队依序入殿，他随着人群，匆匆闪身插进队列。是以直到现在，站在队伍前面的一些大臣才刚刚看到他。

　　小皇帝一向很是喜欢这位温雅和煦仪度端方的本家叔叔。
　　众所周知，夏侯氏与曹氏同出一脉，本属同宗，且世通婚姻，夏侯氏是正经的皇室宗亲。因此论起辈分来，夏侯玄算是曹芳的本家叔叔。
　　“启禀陛下，臣昨日酉时到京的，今日特回朝复命。”夏侯玄身姿笔直地出列行礼道。

　　“爱卿长途劳顿，在府中休养两天再上朝不迟啊。”小皇帝尽量端着大人的口吻说道。依照魏制，京官出城公干，返京后可先休息两日。
　　“多谢陛下体恤，臣并无辛苦，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小皇帝赞许地连连点头：“雍凉情形怎样了？赵老将军身体可还好？”
　　“回陛下，目前雍凉形势总体尚算安稳，小股蜀军已然被击退。赵俨将军虽年迈，却治军有度防备得力，请陛下勿忧。”
　　雍凉是曹魏阻挡蜀军北伐的重要屏障，由征西将军赵俨带兵驻守。赵俨今年已七十有三，先后侍奉曹魏四代，如今仍在勉力都督雍凉军事，老骥伏枥不少辛劳。
　　“我朝与蜀边界，近年虽不乏纷争，却大都限于局部，未有扩大之势。况且，自十年前西蜀诸葛亮去世后，我朝在两军战事中以胜绩居多。半年前，西蜀从汉中撤出大部兵力，我朝西部边防军事压力较以前缓解不少，眼下正可趁此机会养兵蓄锐。”
　　夏侯玄顿了下，又道：“不过，雍凉之地，春夏还好，冬季却尤其酷寒，赵老将军毕竟年岁大了，身体底子虽还硬朗，听说每至秋冬，哮喘宿疾时有反复，因此托臣带话，望陛下能恤悯一二……目前，雍州军务多是刺史郭淮在协助打理，治理得倒也井井有条。前些时日，凉州胡部梁元碧等率众归顺我朝，已将其安置于安定郡高平。”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另外，臣在雍凉巡检军务之时，集多人之力，完成《雍凉军事详略》，内有雍凉地形、周边军事据点详情，后面附以草绘地形图若干幅，请陛下御览。”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双手呈递上去。

　　曹芳自御前内侍手中接过帛书，展开来大致览过，嘉许地点点头，又示意传给队列前面的几位大臣看。
　　这份详略厚厚一沓，圈圈点点，极是详尽，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
　　大将军曹爽当即比起了大拇指。殿中不少人也都频频点头称是。
　　小皇帝亦是眉开眼笑：“爱卿此行辛苦，筹划妥当，朝廷必有重赏。”

　　“陛下，臣亦有事启奏。”
　　此言一出，不少人纷纷侧目。
　　只见大将军曹爽自武将队列之首踱步出列，拱手奏道：“自陛下承继大统以来，励精图治，德布四方，内外咸服，然西线尚未平定，西蜀屡屡兴兵滋扰边界，此患若不根除，边境百姓难安。诚如夏侯将军所言，目前，既然西蜀在汉中布防空虚，仅剩三万兵力，臣以为，此乃取汉中、灭西蜀的大好时机！——所谓机不可失，宜尽早考虑筹备征西伐蜀事宜，使陛下功昭天下，彰显我朝威名……”

　　“……？？”
　　“！！！”
　　其话音未落，朝堂先是一片安静，而后一片哗然。
　　有人兴奋擦掌，有人面面相觑，有人瞠目结舌。

　　一语激起千层浪！曹爽此奏太过突然，先前几无征兆。
　　不说别人始料未及，就连夏侯玄听到也感到震惊不已。先前朝廷派他巡视西线军务时，他虽对接手雍凉有所心理准备，但是对曹爽意欲趁此征西伐蜀的打算却是毫不知情。

　　历来，魏国军务防线主要包括东、南、西、北几条线，其中尤以西线的地理环境最为艰险。
　　建安年间，曹操、刘备争夺汉中告一段落后，魏国在与西蜀之间的对抗中一向以积极防御为主，兼以局部的城池进攻为辅，抵抗诸葛亮的数次北伐。两国在西线相持数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西蜀在对外战略上总体呈收敛之势。去年底，更是将蜀军主力大部从汉中后撤，移至涪城，汉中郡仅余三万蜀军驻守。
　　如此以来，魏国在西线边境的压力骤然减缓许多。
　　魏蜀两国已经对抗消耗多年，原本正可趁此机会休养生息一番。不料，听方才曹爽奏言之意，竟是要举一国之力挥师西下？这实在太过突然了。
　　殿内一些保守派老臣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

　　惊疑过后，有几道目光在曹爽和夏侯玄身上来回逡巡了一阵儿。
　　无风不起浪，也由不得他们怀疑。且不说这两人是亲表兄弟的关系，夏侯玄前脚刚从长安回来汇报军情，曹爽后脚便即刻上奏征西伐蜀，一切也太过巧合了罢？

　　小皇帝曹芳坐在御案后，一脸茫然地看着下面。
　　他今年才十二岁，尚未完全亲政，仅是每日按时上朝，遵循君臣之礼听取众臣议事而已。自他登基以来，章奏表疏等事务皆交由尚书台处理，大事则在早朝议定。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懂什么军国大事，既没兴趣，又嫌繁琐。因此凡事都是听群臣商议，再凭辅臣裁夺。
　　不过，今日提出奏议的便是身为辅臣的曹爽，似乎有些不寻常？

　　小皇帝朝曹爽脸上看了几遍，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把目光再放到群臣身上。
　　他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开口问道：“众爱卿，对大将军所奏，可有意见？”

　　“臣附议！”五兵尚书邓飏随即出列，高声附和。
　　他是曹派人物，为人张扬惯爱出风头，毫不避讳地跟在曹爽后面附和表态，“大将军深谋远虑，边线安定乃民心所向。西征不仅是为我朝边境稳固筹划之大计，更是为民请命之举，我等全力赞同，皆愿效力。”
　　邓飏这几年是爬得最快的曹党红人之一，从名不见经传之辈迅速爬到朝廷中枢尚书台。身为五兵尚书，手中掌着中外五兵，品级虽在九卿之下，却常伴君侧出入宫廷，因此不少人对他争相巴结讨好。

　　继邓飏高调表态之后，一些青壮派随后纷纷附议赞同。中领军将军曹羲、掌管禁军的武卫将军曹训、司隶校尉毕轨、洛阳令李胜等人俱都在列。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殿中一时群情沸腾，不少武将和年轻气盛的青壮派都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在场的部分老臣们瞧着，却不免有些心惊。莫非当真准备西征打仗了？
　　在魏国，一提到“征西”，上了年纪之人都不免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至今仍对上一场征西之役心有余悸，记忆犹新。

　　魏国上一个带兵征西的将军，已经不幸作古多年——此人便是曹爽的父亲曹真。
　　近十几年间，魏国与吴、蜀之间有大小征伐近百起，其中最惨淡的便是明帝太和四年的这趟征西之役。身为魏国一代战神，曹真生前可谓英雄盖世，所向披靡胜仗无数，唯一的败绩便是这次征西，几乎是命丧于此。
　　当年明帝曹叡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对此次征西志在必得，派出的是大司马曹真，和老将司马懿。这趟伐蜀之役几乎集结了魏国所有的精兵强将，饶是如此，仍是天不遂人愿，走到半道便铩羽而归……

　　事隔十余年，曹爽贸然重提征西，底下竟然一片称颂附议之声。
　　看着诸人群情激昂踌躇满志的模样，莫不是当真以为灭蜀指日可待吧？
　　旁的不说，想要西征，面临的第一个大难题就是地形障碍。虽然大魏国力远胜西蜀，军事实力也更兵强马壮，但是在历来的对蜀作战中却很少讨到过什么便宜，为何如此？首先地势就不占优势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两国间的地势西高东低，人家蜀国居高临下，占了地理便宜；你魏国想要西征的话，却恰恰相反，在地理位置上完全处于劣势。
　　在这种地形劣势下，若选择主动出击远途作战，对魏而言，怎么看都称不上划算的买卖。因此，这些年，魏国在西线一直都是采取积极防御的对策。
　　谁料，今日曹爽却突然提议征西，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不过，这些老臣大都是些见惯风浪的老狐狸，虽然在心中腹诽，却只是在暗中悄悄盘算。明面上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暂时观望明哲保身，谁也不愿作那出头之鸟，先提太和四年之事。

　　“卫司徒，不知老爱卿对方才大将军所奏之事，有何看法？”
　　文臣队首的司徒卫臻须发皆白，一直微闭着眼站在前列。他是四朝老臣，年近七旬，平素在朝中并不多言，也不爱掺和事非，是一些中立派老臣的首领人物。
　　“臣以为，需谨慎计议。”卫臻言毕依旧微闭了眼，对眼前热闹似是司空见惯视若无睹。
　　卫臻的家底非一般人可比，他祖上资产雄厚，其父卫兹曾以百万家财资助曹操起兵，在朝内地位超然。以他的资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奈他何。

　　愁人，真愁人呐。小皇帝心道，大人们说话为什么总喜欢咬文嚼字云遮雾绕呢？谨慎计议是个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哦。他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目光又从前面几排大臣中划过去。

　　卫臻的身后，司马懿的二弟——向来沉默寡言的尚书令司马孚却一反常态地几次抬头望向御案，竟似有话要讲？
　　小皇帝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不禁感到几分好奇，“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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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身旁这个带有几丝柔媚气的年轻内侍，后文还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