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落星辰》朝雨词

8、第 8 章

　　他透过舱体的玻璃窗望向外坡。
　　天幕已经暗淡下来，颇有黑云压城之势。

　　陆星瑜在光脑上虚虚按几下，土坡与北区口之间立刻升起一道薄薄的肉眼难以观测的光墙。
　　这是他在建造防护带时特意留出来的。
　　早在刚来北区时，他就精心挑选出了这块山丘：高度适中，土壤质量也好，够他划分几块区，种一点东西的。更重要的是，这块山丘不受北区管辖，又离北区足够近。
　　近到他稍作手脚，就把这块山坡纳入了北区的防护体系；不受管辖，所以没有人发现他把它单独从北区划分出来，加了一层防护圈。
　　现在他安全了。

　　陆星瑜长出口气，便觉得浑身发软，满眼晕眩，血管突突跳动。
　　只来得及给白洛发个消息，他就止不住地往下滑。
　　身下传来一阵奇异的冰凉，也许是他落在了地上……但他已无力继续思考，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软床上，整个人都被什么东西箍着。

　　“醒了？”白洛面带严肃，“你真得庆幸还记得给我发消息。”

　　他往四周四处瞄了瞄，自己还在舱体内，只是身下的软床像是凭空出现。
　　这床还热乎乎的，让他不想动弹。
　　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个小蛋糕。
　　这蛋糕出奇的精致，奶油开出一朵朵小花，花里夹着小珍珠。
　　一瞬间又好像和记忆里的画面有了重叠。

　　“文森给的，”白洛注意到他的眼神，“说是从帝国交易线弄的，也许你会喜欢。”

　　陆星瑜正含了一口在嘴里，闻言呆了呆。
　　黑星带的日常交易里绝对不会有小蛋糕的。
　　这里连衣服都没什么花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用途：大褂适合实验，短衣适合打猎。至于颜色么，得看刚好有什么颜料。

　　“你也是，”白洛话还没说完，“怎么把自己弄晕了？万一我没看到消息怎么办？”

　　先前陆星瑜只和白洛透露过他看中的山丘和悄悄设的防护带。
　　只有白洛能进。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的声音还泛着虚弱。

　　“你的腺体都快被你搅成一团糊了。”
　　白洛面无表情：
　　“不严重才怪，我差点都不敢碰你。”

　　“谢谢……”陆星瑜声音小小，因为人还懵着，听起来黏糊糊的，莫名有种一股呆呆的感觉。
　　倒是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陆星瑜向下挪了挪，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个床又暖又软和。
　　天知道，他从黑星带醒来后，就没有睡过调温床，现在临近冬日了，被褥成日凉得吓人。
　　自然，黑星带再贫瘠也不至于没有调温床——实在再不济，古老的电热毯也有的。
　　但是太贵了。
　　这里的居民普遍不需要这些，那些走私商根本不会进这种货物，生产就更不要想了——就连他被捆到兰德面前那一晚，那床也只是格外软些，温度也都来自于人体。
　　只有一些需要特殊照顾的omega才有调温床。
　　陆星瑜自然不想当那种“需要被特殊照顾的omega”。

　　不知怎的，潜意识里，他好像认为自己明明一直以来就应该睡这种热乎乎、暖融融、软绵绵的床才对。
　　记忆好像告诉他，他就该是被娇里娇气地养着，调温床只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看看这个，”白洛没有给他继续发呆的时间，犹自把光屏展开给他看，“……你说说，你对它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光屏上蜷缩着一个小团团，好像比上次大了点。
　　这团子在挪来挪去，幅度很小，但在放大的光屏上格外清晰。
　　他肚子里的小宝宝，似乎很不安一样，在那茫然地晃啊晃。
　　那突出来的一小块是小手吗？

　　“你要是要它，就不应该对自己的腺体这么狠，”白洛面容平淡得很，“不要的话，早在去和兰德见面之前就该拿掉它。”

　　而不是把自己连同宝宝都置于险境。

　　“……我还没想好。”

　　“你最好快点拿主意，而不是把它丢在一边，”白洛不为所动，“寒潮要来了，下次你可没这么幸运——”
　　“是怕它的父亲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是，”陆星瑜一口否决，“兰德已经被我弄出强风带之外，接下来大半年，不，估计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只是太突然了，而且我一个人养宝宝——”

　　“唔，”白洛似乎才反应过来，眼前的omega对黑星带依然不甚熟悉，“这我倒没想到。”
　　“在我们这儿父母双全的孩子才是罕见。”

　　“大部分人都一个人养孩子么？”
　　“大部分人都不生，我记得我好像告诉过你。”
　　“……”
　　“小部分有孩子的，基本不知道父亲是谁；更多的是外面来的孩子，那可真是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白洛顿了一顿，提了一句：“杰森就是文森从城郊捡回来的养子，这里的孩子大都像他一样。”
　　“所以两个人养孩子才罕见，你倒不用担心这个——我早就说了，这里没有婚姻制度。”

　　陆星瑜发了挺久一阵子呆。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之前的生活残存在他心里的影子告诉他，常态并非如此。

　　“你要拿掉它的话，也不必愧疚。”
　　白洛在光屏上另换了一个画面：
　　“按照帝国的医学条例来看，现在它也不算一个生命体。”

　　“……那按照你们的医学条例呢？”他陡然生出个问句，隐隐想要验证心中的答案。
　　“我们？”白洛显然愣了一下，琢磨着怎样说得委婉一点，“这，要是死了的话，自然就不是生命体了。”
　　哪管是小细胞，还是成型的婴儿，冬天那么冷，虫潮又那么严峻，死了就死了的。
　　成人都活得不容易。

　　“而且现在还能药流，再大些就难了点。”
　　白洛细细检查了一下，继续同他讲：
　　“到时候寒潮到了，虫潮会大规模爆发，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寒潮，虫潮……”陆星瑜咕哝着，开始想象自己怀着宝宝过冬的场景。
　　宝宝开始在他肚子里挪来挪去，这回不靠光屏，他也感受到了。

　　“实话实说，确实很难。”白洛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如果你想要他，我一定会帮你——只要愿意让我过来住在这儿。”

　　“你想搬出来？”
　　“是，”面色始终无甚波动的omega终于皱了下眉，“杰森越来越疯，我不想住在旁边了。”

　　陆星瑜这才注意到白洛脖子上细微的抓痕。

　　“你过来就好，出去右转有单间，”他下意识答应，“就像我们在下城区时一样……你也不用额外帮我做些什么。”
　　要不是白洛把他领回家，他现下还不知道在哪。

　　白洛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又立即消隐：“我也不瞒你，我不觉得把它生下来是个明智的决定——换做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怀孕的。”

　　“可它都长这么大了。”陆星瑜下意识反驳，又摸了摸小腹，声线不自觉地就软了下去，柔柔的，像是真的在安抚宝宝一样，“我会好好想想的。”

　　“最好这几天告诉我，越快越好，否则得考虑做手术了。”
　　得到陆星瑜的允诺，白洛也没有纠着这点不放，只强调一句，就腾地一下站起来：
　　“你先吃东西休息下，我去整理房间。”
　　今晚陆星瑜也动不了，白洛打定主意看着他一晚。

　　“好——嗯？”陆星瑜正想直起身来，忽然被一串强烈又尖锐的肖似哨声的动静震得发晕。

　　白洛眼疾手快打开对外的监控屏。
　　半空中视野明朗，几颗枯木一动不动，甚至连风都没有。
　　监控向下转去。
　　舱体前的土坡被天幕照得越发暗红，阴阴的，但没有异动。
　　继续向下……
　　山坡风平浪静，甚至还有几株尚未枯掉的苍绿。
　　再往下。
　　泥土变得纯黑。

　　定睛一看，变黑的并非泥土。
　　土坡上一阵又一阵黑色开始涌动，层层叠叠，起起落落。
　　监控镜头往下一探，两人这才看清，这些黑色是由极小的虫子组成。
　　他布下的光墙把它们层层推落，它们便复又层层涌来。
　　循环往复。

　　“哨虫……”白洛脸上顿显厌烦。

　　“是初次虫潮里常见的一类？”陆星瑜立刻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手册。

　　“是，真倒霉。”
　　白洛脸色悻悻。
　　这小虫虽然成群结队，但确实攻不破防护墙，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哨虫有一个特点，就是聚在一起时发两种声波。一种声音极其尖锐刺耳，一种声音引得人心脏跳动共振。
　　这群虫又傻得很，喜欢爬山丘，爬不上去，就一直爬。

　　在舱体内部，他自己还好，可是陆星瑜……
　　白洛看了眼陆星瑜。
　　这个阶段的omega对周围的动静极度敏感。
　　看陆星瑜发白的脸色，今晚怕是难以安睡。

　　这种程度的困扰，对黑星带的原住民合该算不得什么——它压根不会让人受伤流血，顶多是不太舒服。
　　白洛没再说话，只打算径自去整理房间。
　　虫潮会反复来袭，陆星瑜迟早得习惯。
　　没有人会去在对付这些无穷无尽的小东西上耗神。
　　他打算把监控关掉。

　　天边忽然闪过一道暗红。
　　这道光红得奇异，像一种矇昧的天色。
　　明明是暗的，却给人一种照亮天空一瞬的错觉。
　　光闪过的一瞬间，那扰人的声音就消失了。

　　“血月亮。”
　　白洛声音轻轻。
　　“什么？”陆星瑜不明所以，只觉得连口中的蛋糕都甜了点。

　　“一个俗气的流浪诗人给文森的机甲取的名字。”
　　“文森？”
　　“是，他在替你杀哨虫，”白洛看上去毫不意外，反而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哼了一声，“这虫子会越杀越疯，他可有得忙了。”

　　“我没想到他会过来。”陆星瑜嘀咕出一句自觉多余的话，不吱声了。

　　“也正常，”白洛倒是笑起来，“他对你本来就不一样。”
　　“我看不出来。”
　　“这里的人当然不能和帝国的alpha比……至少他今晚给你弄了点蛋糕，和一个调温床。”
　　“这床是他给的？”
　　“当然，你知道的，这种床专供高层alpha情人，除了那些被标记的omega就只有高层有，我也没有。”
　　“我和他？他——”他的腺体上可还嵌着兰德的标记，肚子里还有一个乖乖的宝宝。
　　“他乐意，你就由着他呗。”白洛摊了摊手，“至少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这话没有说错。
　　要不是偶尔亮起的红光，他几乎要以为哨虫已经不复存在了。
　　直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洛聊天，意识渐渐沉缓下去，四周都是一片安宁。

　　“他的机甲很有名吗？”
　　“当然，也许以后你可以让他带你看看。”
　　“你说的流浪诗人后来怎么样了？”
　　“没消息了，或许是死了。不过我们希望他只是流浪去了其他星系。”

　　他觉得自己沉入了某种温暖的水域当中，迷迷糊糊，他还想要继续问：
　　“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
　　“反正都不是合法途径过来的，有凶徒，也有你这样的omega。”
　　“我这样的……”
　　“你记起了什么吗？”
　　“……”

　　白洛没有得到回应。
　　一片宁静之中，陆星瑜落入睡梦。

作者有话说

　　来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