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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踏沧海 ...

  •   晏家的萧墙是民间常见的砖雕照壁,不常见的却是其上所雕琢的图文。既非寻常王公贵族所喜的盘龙腾雾,亦非寿公五蝠等福兆祥瑞,而竟是一幅包公升堂图。上坐黑脸县令,下站两排衙役,换谁甫一进门都多少该给吓得有几分发憷的。晏殢雪站在影壁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与左右侍卫,脚步便顿住了。
      袁定彼时已踏出了门槛,见小王爷尚未跟上,便也停了步子,侧过身来看他,既不催促,也无不耐,就那样安然候着,任他转身去看那面照壁。
      “爷爷好听评书,”晏绥突然毫无来由地开口道,“他最喜包公,觉得做人做事,为官尤殊,首当其冲的就是’明镜高悬’。这面镜子要明善恶,明是非。”他又往后退了几步,足跟擦上木槛,顿住,“他执意要雕这图,说萧墙上刻这个,阎王绕道。我在门槛上坐得久了,这图就是默都能默出来了。”
      晏绥转身,袁朔方就在他左前方半步之处,垂着眼帘看那道小小的木槛,再次开口:“到此,便是我此生走过最远的地方了。”
      袁大将军一时不语,而是向他伸出了左手。虎口与指腹有粗茧,掌侧有疤。
      他是要扶他。晏殢雪面有诧意,少年抬头看他,只看得见男人脸上坚毅的锋芒与柔和的唇角。他道:“来吧,小王爷。”
      他为他的庄严隆重而轻笑出了声,将手搭上他掌心,眉眼弯如柳,靥生桃花:“好。”
      十六年来的深闺高阁,皆是为今日今时,此地此刻,于天地一粟间,与君携手踏沧海,颇恨几年迟。

      袁定霎时意识到,少年所谓的“最远的地方”,真的是字面含义:晏小王爷十六年来从未出过晏宅。一次也无。
      “……小王爷可是有何隐疾?”终是按不住这翻腾的好奇心,两人尚未走出窄巷,袁大将军就开口发问了。晏绥毫不在意,正弯腰盯着路边一丛野白菊,回道:“嗯哼。奶奶说我乱跑出去有危险。”
      话尽于此,他似是在考虑折一支野花合不合规矩,会不会被大将军视作不懂礼数,纠结了起来。袁定被他的回答弄得更为迷茫了,还多了几分忧愁,一来猜不透是什么疾病,凭恒王府的财力人脉几十年都未愈,二来也不知何时何地如何情境下会发病,又如何救急,生怕这小王爷随他出来看证据,还看出个什么好歹来。
      当事人浑然不觉,也没有继续走的意思,咬着下唇皱眉。
      “要哪朵?”
      “开得最高的那——”晏绥下意识地回了嘴,立马又后知后觉地噤了声,微红着脸试图弥补道,“不是,袁将军……”
      袁定将花枝折下来递给他:“一朵野花罢了,小王爷何足挂心。”
      晏殢雪犹豫着接过:“将军不觉得我不识礼数?”
      袁大将军摇头,随口答道:“不觉得。微臣觉得小王爷挺可爱的。”
      说完险些没当场绷不住要去捂自己的嘴,好在晏绥并未挂心,指尖转着小白菊,点着脚尖轻快地走远了。
      袁定看着他雀跃的辫尾忖度:倒也着实是挺可爱的。

      华亭县中楼阁街巷,暗渠明道,制式皆是仿的长安,恒王府在永平宫,位于城西春延通化两门间,走大道向西,过西市再南下三四户人家,便是晏家外戚晏安家宅所在之永安坊。两人进西市时正值晌午,人流较晨间而言稀少许多,除却几家食肆外,多的是闲散无事的伙计趁掌柜算账簿的间隙倚在门框上小憩。晏绥东摸西逛地到处乱跑,袁定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在看管一个从未上过街的孩子。
      倒也没错。
      吴郡繁华甲江南,华亭东西两市的繁华自然是冠绝平江。道不窄,却满是摆摊撂地的,从小馄饨卖到馍馍,从评书唱到黄梅戏,被商家衙役赶了就跑,换地方继续自己那点儿小营生。晏绥看得走不动道,给一个唱《桃花扇》的小旦赏了点钱,袁定问他可是连戏都未曾听过,他摇头,说恒王爷是会请尚老板周老板来府上唱堂会的,却未曾点过《桃花扇》,嫌太过风花雪月,这次是开了眼了,可惜就一小折,没过瘾;在一老翁的地摊上买了只竹蜻蜓,没敢在街上玩,怕捡不回来了;见着有人卖孔明锁九连环,说是不许上手,非得买下,就挑了一把鲁班锁,没走几步就解开了,也没去找小贩退钱;有人边吹玉箫边摆摊的,萧声悠远,围了不少看戏的,客人指什么便能奏什么,晏绥听了半晌,不好意思不给钱,就买了一支陶埙,粗制滥造的,袁方朔看他琢磨两下就能吹《关山月》了,不过声音呜呜咽咽,若是夜半听闻,多少有些瘆人。
      晏绥手上提了大小许多东西,佩囊塞得满满当当的,却还是舍不得那支野菊,生怕一不留神便丢了。思来想去,最终堪堪架在了耳郭之上,缠进那几缕青丝里。一点白雪,衬得少年人肤若凝脂,颦笑生花。
      道旁有行乞的老者,小王爷又看什么都新奇,没过几条街,晏绥口袋里就没银钱了,连那苏绣的钱袋都给了去。不巧不知可是附近的孩子们听闻了风声,见着他就全围了上来,讨不到点什么怎么也不肯走。晏殢雪倒也不是怕外袍沾上尘土,无意赶人,可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来了,只得无奈道:“嗳,我身上着实没可给的了。哎哎这玉佩不能动,不然奶奶该说我了,”他伸手去护,下意识地轻跺了两下左脚,“你们要不去问问那边那个将军?”
      袁定一身绢甲,面色不善,孩子们自是不敢的,怕触怒了官老爷,连小命都不保。晏绥看出来了,便转过头来拿那双在阳光下带几分琥珀色的眼睛看他,纤长的眼睫扑闪着眨了几下——袁定抿唇叹气,最终还是将钱袋递了过去:“小王爷,多少省着点。这天下灾民难民沿街行乞之人千万,岂是你一人救得完的?”
      晏绥拣出一小块碎银,叫孩子们分着花,又添了五六枚铜板,终是将乞儿都打发走了,才将钱袋还回去,拍拍身上的灰:“救不完,更不可不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可不都是天下苍生?”
      相处至今一路晃悠过来,袁定也知道了他是慈悲心肠,更是不识人间疾苦,便没多嘴:“小王爷说的也是有理。”
      少年垂了头,背着手踱步往前:“只是不忍罢了。世间有人锦衣玉食,位高权重,便有人饥寒交迫,言微命轻。生如云泥。”他顿了顿,似是在叹气,“刚我舍下去的银两,袁将军可得记着问恒王府上的账房先生要,”他思来索去,在佩囊中挑挑拣拣,最终扯出一锦布扇形香包,色蓝白,布有暗纹,下坠彩绦,上绣双飞比翼,内填艾草佩兰零陵香,给人递过去,“是我自己绣的,针脚不够细密,也不精致,背有著名,”袁定翻过去看,沿着底部针脚绣有“玲珑骰子安红豆”,还有单一“绥”字,“暂且作抵,将军届时拿这去,自然能要到银子。”
      ——若是我不呢?
      他未开口。他怕这佩帏是小王爷绣与意中人的信物,除去那缕幽香,旁的,他一概无可留下。

      晏绥两人走至永安坊时方到未时,上至县令下至捕快,都已然恭候多时了。坊门外站着两拨人,一边显然是衙门的捕快,见了袁定行礼,规矩间透着三四分惶恐来,另一边则是袁大将军的几个亲信,行完礼便围了上来,三言两语地说开了。见了晏绥,多少也猜得出他身份地位,见小王爷为人和善,眼角的温柔都纂进了骨子里,便也没了拘束,几句话下来,对他倒是比对自家将军还要更为亲近。
      王石是袁定的副将,不过比晏殢雪长一二岁不足,两人年岁相仿,聊得便比旁人多了几句。见晏绥出行未骑红缨金玉鞍辔马,既无仪仗更无随从,只身一人就随着大将军往街上跑了,叹道:“小王爷这出行阵仗,倒是与我等寻常百姓无异啊。”
      晏殢雪笑得有些狡黠,抬手去掩上扬的唇角,生怕被人说不合礼数,示意人微微躬身低头,凑在王副将耳边道:“奶奶派了车夫随从,都被我唬走了,赏了点银钱,说是待到我回巷口再上轿装装样子,”他语气中那半分炫耀的意味被些许的不忿代替,“袁将军不可坐轿,我一个人枯坐在里面,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多无趣。”
      袁定听不见两人的言语,杵在一旁皱眉,刚想上前去催催小王爷,莫要误了县令县丞的时间,就见王石伸手要摘晏绥耳上架的花。
      “小王爷鬓边这是——?”
      晏殢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正正撞上袁朔方心口。他转过去看,微仰着头,见是他便笑着道了三四遍的抱歉,将头上的雏菊摘下来,对王石道:“袁将军巷边给我摘的,是宅院中没有的品类,”他顿了顿,似是纠结了一下,“弃之可惜,留着我又怕赵大人见了心中困顿,枉然多费口舌……”他将花枝在指尖轻捻,转了两圈,“诶,不知可否麻烦王副将帮我看一会儿?待我出来便成。”他低头作揖,吓得王石赶紧去扶他,“多谢副将了。”
      王石面前两人一个眨着眼看他,满心满眼的希冀,一个脸黑得如同煤炭,大有他若是回绝就砍了他的架势,这推拒的话是如何也开不了口了。这朵花还没他拇指指甲盖大,一伙弟兄都是粗人,大手大脚的,到时候若是缺枝少叶了,要他如何交差哪……
      王副将愁眉苦脸地看着两人走进永乐坊门,小王爷临走前还不忘与他们一众将领行礼作别。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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