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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胎膜 ...

  •   一头小牛!

      露菲莉娅不可思议地盯着裙摆上的那只动物。

      刚出生的小牛有着和母亲相同的黑白花色,还没长犄角,两只带着细小绒毛的耳朵乖巧地伏在头顶。它身上还挂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就这样湿漉漉地,安静地躺在那里。

      大婶急吼吼地跑过来,清掉小牛嘴巴和鼻子里的黏液,把它抱到露赛特面前。

      而露菲莉娅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看露赛特,又看看小牛。血肉的触感和动物身体的温热还残留于手臂,可她依旧没什么实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真的将一个崭新的生命接来了世上。

      一头真正的小牛!

      大脑终于逐渐接受起这个超乎寻常,但已然发生的事件。

      露菲莉娅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刚刚的用力过度让她浑身酸痛,但同时又有一股非凡的成就感从心底升腾,甚至足以让她无视躯体的哀嚎,飘飘然得仿佛灵魂都变得轻盈。

      一个她自己参与创造的奇迹!

      从心里满溢而出的兴奋就像是无数透明的肥皂泡一样托举着她,她挣扎着起身,想再次确认一下那个小小的奇迹。

      不过再轻盈的灵魂也明显带不动现实中沉重的躯壳。

      露菲莉娅才迈出一步,就一个踉跄险些撞翻水桶。

      四溅的冷水洒上鞋面,一阵凉意瞬间传至脚背,让她打了个冷战。但比起这点凉水,此刻已经完全吸引了她注意力的另一件事,才更让她脊背发凉。

      她愣愣地跟桶中的倒影对视。

      摇晃的水面上,映出了一个狼狈的少女:巧克力色的长发没经过细心梳理,还粘了不少干草跟畜毛,乱糟糟地在脑后卷成一团。毫不起眼的褐色虹膜中,正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

      她穿着脏兮兮的深灰色长裙,别说象征菲尔德家族的金色与天蓝了,浑身上下根本找不到半分亮色。哪怕五官和自己熟悉的脸一模一样,在这样的色彩和装扮下,也不可能有人能将她和公主的身份联系起来。

      这不是露菲莉娅·菲尔德。

      更像是个……

      “哎呀,这么土气的村姑是谁啊?”

      露菲莉娅差点以为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声。但这个陌生的女声里明显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她循声望去……

      视线就掉进了一片吵闹的艳色。

      出现在牛棚外的,是一个行走的装饰架……抱歉,是一个行走的装饰架般的少女。鲜红色的长发被一绺一绺地烫成纵卷,每束小卷上都系着颜色各不相同的蝴蝶结,过分杂乱的色彩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概是为了显出层叠的质感,她穿了好几条长裙,色彩和花纹和头顶的装饰一样杂乱不堪。裙撑还被夸张地撑大,让她一个人占据了三个人的空间——露菲莉娅怀疑她都挤不进牛棚。

      这灾难般的搭配下,再美的姑娘都会被人敬而远之。

      说实话,今天从睁开眼睛到现在,冲击性的事一件接一件,露菲莉娅的神经都快麻木了。但如今,她还是被这一言难尽的搭配震得说不出话——对比之下,连她自己现在的模样都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然而对方完全误解了她的表情,骄傲地挺起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用棕色羽毛做成的折扇(露菲莉娅后来才知道那是鸡毛),一边故作姿态地扇着,一边斜眼瞧她:“怎么?在我面前自惭形秽到说不出话了?哦呵呵呵。”

      她学着戏剧中贵妇的样子发出高亢的笑声。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唉,我真是高估了你这个对手。看来我就算不这么认真打扮,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也非我玛丽·伯斯塔小姐莫属了。哦呵呵呵呵。”

      露菲莉娅:“……”

      哪怕得不到回应,玛丽也依旧兴致高昂,她伸长脖子往牛棚里瞅了两眼:“露赛特怎么样了?我早晨就听说它难产,想也知道凭你那点半吊子的功夫搞不定。所以我——”

      “这个的话,”露菲莉娅打断了她的话,想到小牛,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已经生出来了哦。”

      “哎?哎?!你接生的吗!明明露赛特之前闹得那么凶?!”玛丽猛地往前迈了一步靠近露菲莉娅,瞪大的眼睛里坦诚地闪过敬佩,“太厉害了吧!”

      露菲莉娅:“?”

      “啊啊啊!不是!不对!”

      玛丽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反应不对劲,赶紧使劲扇起扇子试图给通红的脸颊降温。

      “我才没在夸你!你可别误会了!我……对了!我是在生气!”她啪地合拢扇子,指向院边,“我以为你绝对处理不了这种状况,可是特意带了维特瑞表兄过来,想要看到他用精湛的技术吊打你的场面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能发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靠着栅栏打瞌睡。

      “也就是说……”露菲莉娅哭笑不得,“你担心我应付不了这个,所以特意去找人帮忙了?”

      玛丽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就,就说不是了!你在听什么!我可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要做那种好事!”

      露菲莉娅好像逐渐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本想再逗逗她,身后却忽地响起一声比之前都要凄厉的牛叫。

      同时响起的还有大婶的叫嚷:“露菲!赶紧来看看!”

      怎么……?

      露菲莉娅刚转过头,另一个人的影子已经擦过她的肩膀,刚刚还靠在栅栏边昏昏欲睡的男人——维特瑞先生,脸上已经毫无倦意,并先一步蹲到了小牛身边。

      现在,就算是露菲莉娅也能看出情况不对。

      小牛没有站起来。

      它身上的胎膜已经被母亲舔掉,却依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维特瑞像刚刚大婶做的那样抬起小牛的脑袋,清理它鼻子嘴巴里的黏液,可这一次却怎么都蹭不干净。他又捅了捅小牛的鼻子,还是没有反应。

      “啧。”

      他大声咂嘴,起身走到露菲莉娅旁边,不耐烦地挥手叫她让开。然后拎起脚下的木桶,在露菲莉娅的惊呼中将里面的冷水全泼到了小牛身上。

      “你在干什么!”

      维特瑞没有回答露菲莉娅的质问,半跪下来,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掰开小牛的嘴巴,一口一口地试图将空气渡进小牛体内。

      但小牛的身体还是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地上,一动不动。

      几十次后,维特瑞终于停下动作,用力吐了一口泡沫,扔掉小牛,一边用衣袖蹭着嘴巴一边平淡地宣布:

      “它死了。”

      大婶恨恨地拍了下膝盖,但也没再对已被宣告死亡的小牛投来半分眼神。他们将了无生气的小牛丢到一边,围到露赛特旁边,话题快速地转换到了母牛平常吃什么饲料上。

      就像戏剧切换了场景,情绪就能瞬间变得截然不同。

      露菲莉娅却像是被遗落在了切换的场景之外,无法接受这么轻描淡写,甚至有些仓促的死亡。

      她在维特瑞刚刚的位置蹲下,手指犹豫地碰了碰小牛——是和刚刚一样的触感。她的手指划过小牛的脑袋,脖子,然后碰到了小牛的胸口。

      扑通。

      露菲莉娅一愣,屏住呼吸,放平手指,愈发集中精力去感受。

      扑通。

      虽然很微弱,但不会有错。

      “它还有心跳!”露菲莉娅立刻冲着对面的男女高喊,“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它还活着!”

      她激动地以为自己再次见证了一场绝处逢生,但回应她的,却只有两人毫无波澜的眼神和一片沉默。

      “它死了。”男人再次强调。

      “可它的心脏真的还在跳!”露菲莉娅不明白,她试图抱起小牛把证据递到两人面前,却被小牛超出想象的重量坠倒,只好继续坐在地上恳求,“你可以来摸一摸——”

      男人暴躁地揉了下自己的头发:“就算还有心跳,它如果学不会自己呼吸,再过一会也会死的。”

      “那你不更应该抓紧时间救救它吗!”

      “听着,小丫头。”维特瑞看露菲莉娅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故意捣乱的熊孩子,“这样的小牛犊我见多了,它们大多救不回来,而就算真救回来了,它们也不能着凉,不能吃单一的饲料,哪怕晚上睡觉的干草稍微潮湿一点都能要了它的命。而且它会一直虚弱,说不定都不能产奶,也不能再生小牛。”

      他斜眼扫过小牛,再次摇摇头:

      “这东西没用。”

      “就因为这种理由,你要把它放着等死!”露菲莉娅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

      对方却明显也觉得她不可理喻:“不然呢,我们可没有多余的谷子养活这种东西。”

      言谈中他甚至已经将小牛视作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这彻底激怒了露菲莉娅,她对他怒目而视:“谷子?!我甚至能给你和谷子等量的金子!只要你能救活它,你可以穷尽自己最大的想象力开价!”

      维特瑞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表情,就和露菲莉娅看到玛丽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露菲莉娅看到他偏头对大婶做口型:“她咋了?”而大婶则摊摊手表示:“不知道发啥疯,一大早就这样了。”

      小牛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跳也在逐渐消失,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绝望般的无力。而这种无力感又因为维特瑞和大婶告别后径自离开而愈发加深。

      “你会后悔的!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露菲莉娅·菲尔德!是在黄金琉璃苣的旗帜之下被国王和司祭亲自承认的公主!我——”

      维特瑞的脚步丝毫没停,只背对着她挥了挥手:“那就带着你的牛去看御医吧,公主大人。”

      玛丽拎着裙子看看露菲莉娅,又看看马上要走远的表兄,犹豫了半天,还是追在维特瑞背后走了。

      不一会,大婶又说着要清理牛棚,没好气地叫露菲莉娅赶紧把小牛放下腾地方:“还得赶紧给它扒皮,拆骨头,事多着呢。”

      “……救它。”

      正盘算小牛身上能有多少肉的大婶没听清:“你说啥?”

      “我说,如果你们不管!我来救它!”褐色眼睛有一瞬间仿佛燃起了火焰,露菲莉娅腾地站起,凭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竟然真用那双纤细的手臂把小牛抱了起来。

      “自然的死亡或许是一种绝对的法律[1],但它也绝不该由人类来进行判决!”

      就像是发狠地立下誓言般,她死死抱着小牛,三步一晃地往刚刚醒来的房子——大概是这个身体的家跑去。

      大婶无奈,只得朝她后背喊了一句:“死透了赶紧给我送回来啊!”

      露菲莉娅咬着牙,就像要将这句诅咒般的话甩到身后似的加快了脚步。

      ……

      房门还和刚刚离开时一样开着,她一脚踢开落在门边的一根木棍,几乎是和怀里的小牛一起重重地摔进了房间。

      已经到了上午,缺乏光照的屋子却还是和刚才一样阴冷。露菲莉娅匆忙扯下床上唯一的床单,交叠了几下铺在床边让小牛躺了下去。

      她还记得维特瑞说它需要温暖和干燥,于是视线又转向了房间中央的炉子。炉子里还放着几块泥炭,旁边摆着火钢跟火石,她曾经见过女仆通过敲击它们打出火星来生火。虽然她的手从未碰过这些东西,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想要效仿女仆的动作生火。

      “啊!”

      火钢没击中石头,反而砸伤了她的手指。

      露菲莉娅的眼睛里瞬间泛起泪花,她其实很怕疼,但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牛,还是蹭掉眼泪继续敲打石头。可直到双手甚至拿不住石头,脸被蹭的脏兮兮,她也没见到火星闪烁一下。

      她扔掉火石,想着至少要给小牛喝点什么,但翻遍整栋屋子就只找到一只木碗,而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打水。

      她在陌生的小屋里撞来撞去,竟然没找到一件自己能做的事情。

      小牛还是没再动弹。

      ……

      露菲莉娅疲惫地坐到地上,靠着墙壁,低头去碰触小牛的脑袋。就像在摸一块冰。

      她没再去寻找那微弱的心跳,只是屈起膝盖,将脸埋进了裙摆。

      “对不起……”

      她轻声呢喃。

      “我什么都做不到。”

      ……

      应该是真的太累了吧,她居然就以这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转向了天空的另一边——下午了。

      露菲莉娅揉揉酸涩的眼睛,下意识地又去摸旁边的小牛,却扑了个空。她一愣,扭头看向一边,尚未完全从睡眠中醒来的大脑半天才理解眼前的景象:

      黑色的,带着些白花的小牛正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1]任何人都要死,自然的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法律,但这是自然对人所执行的法律.——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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