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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宁州一中异闻录(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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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享受了生日特供七人按摩理疗后,我就把不高兴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谁不喜欢当上百号人的爸爸呢?虽然只有一天。
朱朝阳好像突然记起了我的存在,在放假回家前送了我两本《三体》。我不怎么看科幻小说,但拓宽一下阅读知识面我是完全愿意的。
狗子送了我一个装满粉嫩小纸片的玻璃球,里面有一座微型迪士尼城堡。要是放在四年前,我绝对会高兴得升天。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拿到手,它就被狗子的平地快乐摔给摔碎了。玻璃球碎了没关系,我只怕狗子的骨头顶不住再断一次。
老大送了我一支口红,橙红橙红的,有夏天的感觉。口红被擦掉的感觉一直在我嘴边徘徊,可是谁能抗拒美女送的口红呢?反正我不会,最好连着美女一起送给我吧。
回到家我就把口红涂上,捂着嘴走进客厅。老爸正瘫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我时“啪”地一声把报纸合上了。
“敏敏你牙疼呀?捂着嘴干嘛?”
我清了清嗓子,“老爸,你觉得我是这样好看呢,”我放下手,“还是这样好看?”
老爸目瞪口呆。“哎呦!我们家敏敏知道打扮啦!谁送你的啊?”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干笑,“同学——”我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女同学。”
“哦……”老爸不出我所料,整个人都意味深长起来,“你知道要变漂亮了,这是好事,爸爸支持你。”
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好我成绩不差,不然老爸早就开始烧藤条炒羊肉了。老爸又摊开报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学校里有没有小男生追你呀?”
“啊哈哈哈哈哈……”我一边笑一边感叹老爸的演技实在太差了,“没有。”
“居然没有?”老爸拧起眉头,“现在的小男生都瞎啦?”
哎,说好的“再看看”呢?怎么越看越跑偏了?
“还是老爸帅,简直宁市老陈坤。”我说。反正夸老爸就是夸我自己,昧着良心闭着眼胡说八道也没关系。
“啧啧啧啧,还是我女儿好,不愧是宁市老陈坤的女儿。”老爸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来看我们广播站人美心善聪明伶俐勤劳无私的站长大人!简直洋娃娃好不好!”
不知哪个徐头把我唱歌的照片发到广播站官方号的空间里去了。照片里的人红衣红唇,长头发披在脸边,脸色被不合适的粉底扑得雪白。这哪是洋娃娃,这明明是宁市小贞子。
点赞名单比平日里都长,看得我眼前发黑。我没在里面找到朱朝阳的名字,却在评论区看到了他:
“别肖想了,敏敏姐是大家的爸爸。”
原来朱朝阳也会叫我敏敏姐啊,真是朝阳西升。
下面还有老大的回复:“别闹,敏敏永远是我家老二。”
最离谱的是,狗子也回复了朱朝阳,语气还出人意料的冲:“放肆,敏敏姐也是你能叫的?”
我想我又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但我希望那只是我无处安放的第六感。那个念头嗖地一下从我脑袋里掠过去,变成飞机飞过天空留下的痕迹。我只知道它来过,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拨通了狗子的电话。《稻香》的彩铃响了两秒,狗子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哟,敏敏姐难得给我打电话呀。”
听到狗子的声音,我突然失语了。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呢?我甚至编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狗子……新年快乐。”
我听见狗子的呼吸声,我想他一定是感冒了。“敏敏姐,”狗子在笑,“你的祝福是群发的呢,还是单独给我的呢?”
“你觉得呢?”
“你一定是群发的。”
“随你怎么想,”我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狗子,你是不是跟阳哥闹矛盾了?”
“你说什么呢?哈哈哈哈……”狗子大笑,他的鼻子更塞了,“都是好父子,不可能闹矛盾的。不过他最近状态不怎么样,整个人飘乎乎的,像是睡不醒的样子。对了,阳哥申请了下学期走读,他家里好像出事了……等下,你先等下——”
“怎么了?”
“这些事情不是应该你更清楚吗?姚思雨知道得都比我多,你怎么不去问——”
我打断狗子,“狗子,不管你信不信,我跟阳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说过话了。”
狗子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惊一乍,他沉默了。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狗子才再次开口。
“敏敏姐,你要原谅阳哥。”
“我没怪过他呀,哪里来的什么原谅?”
“……那就好。”狗子呼了一口气。
“那我挂啦。”
“嗯,敏敏姐拜拜。”
“拜拜。”
希望我只是神经过敏。人人都会随着长大而改变性格,这样的事情谁都有过,狗子当然也会有。
我最后也没能问出把我的照片发出去的徐头是谁。回学校后在走廊上跟我打招呼的人有显著增多,我渐渐地就不那么生气了。
期末考试,我是年级第八名。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数学成绩是全班第一。
我跟葛军老师的爱恨情仇总算有了好的结果,为此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膨胀。要不是同学们都来拍我的肩膀,我恐怕会直接羽化登仙。
这一年的春节跟以往的差不多。我不负众望地在爷爷奶奶家炒焦了胡萝卜,对着电视机里的《不差钱》笑到差点下巴脱臼,拜年的吉祥话说到喉咙发哑,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数红包数到仰天大笑,在极其膨胀的状态下对着正在开车的老爸说:“老爸,我觉得我挺不错的。”
我真的很不错,我真的很不错,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嗯。
“怎么能说是不错呢?”老爸换了个档,豪迈地挥了挥手,“我女儿最棒了好弗啦?”
“啊!可是我好累啊。”我躺在后排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伸了个懒腰。
“你今天烧了那么多菜当然累咯,现在眯一下好啦。”
于是我就眯了一下。
眯一下的后果就是回家之后睡不着了。我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干脆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里充斥着热情或疏离的春节祝福,我一个一个回过去,最后在和朱朝阳的对话框里停住了。他没有给我发任何东西,头像是灰的。我们上一次聊天是在去年十二月朱朝阳出去竞赛的时候,他给我发了一个“稳了”,我当然也回了一个“恭喜”。
我想了很久。我好像不想跟朱朝阳长篇大论,也不想敷衍了事。键盘敲了半天,只打出了两句话。
【飞驰人生叶二狗:新年快乐。跟老大怎么样了呀?】
我左等右等,等到困了也没等到回答。
三天之后,我才收到朱朝阳的回复。
【西落:同乐。[微笑]】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朱朝阳以前不怎么说话,但从来没有对我惜字如金过。他这是怎么了?
我本以为我会胡思乱想一阵,可是我懒得胡思乱想。堆成山的作业正等着我,我哪里有空在脑内开辩论会呢?
高二下学期开始了,一切如旧。
我想我已经习惯朱朝阳人间蒸发的日子了,尽管我根本没搞懂为什么他非要这样。我惹他生气了吗?好像没有吧……我们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朱朝阳要是真想跟老大在一起,我半点意见都不会有,那也不至于直接跟我切断联系吧?我跟他吃了那么多顿云吞、泡了那么多次新华书店、在少年宫一起上了那么久的课,我在他自行车后座坐了那么多次,他还给我递过纸巾擦眼泪呢。这就不理我了?!
最后我得出结论:朱朝阳是神经病。好一个忠诚可靠的男朋友啊,快四年的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呵呵。我没话说了,就当这货没当过我朋友吧,本姑娘又不是没有朋友——走廊上跟我打招呼的人比他走过的路都咸。
噫,好恶心。
老大开始频繁地在晚饭后拉我去散步。她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我看不出这到底是她本来的模样还是恋爱中的少女心态。
在散步的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老大,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去陪你男朋友吗?”
“什么男朋友?”老大拍了我一掌,“早着呢。这才多久呀?”
“几个月了还不久?”
“咳咳,我的目标是毕业前追到他。他要是随随便便就答应人的话,岂不是辜负了他性感男神的雅号。”
好有道理,我竟然没法反驳。只是现在我对性感男神这个雅号产生了条件反射的抵触。好家伙,这还没到手呢就忠诚成这样,要是到手了岂不是要一秒回到封建社会?
突然好心疼老大。喜欢谁不行,偏偏喜欢这么一个徐头。狗子不好吗?为什么不喜欢狗子?我要是老大,我铁定去追狗子。狗子可比朱朝阳正常多了,起码他知道发春节祝福。
朱朝阳和老大的关系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没有任何进展,我作为半个媒人等得肠子都青了。这大概是真正的皇帝不急太监急,虽然我不是太监。
终于,在我实在等不下去胃酸都要反上来的那天,老大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他居然回答了哎。”
“他怎么说?”
老大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掰着手指数数,“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聪明、善良、善解人意,最好长头发留刘海,数学要好,爱说爱笑,还喜欢吃东西的那种。”
我有一瞬间的愣神,但要不了一秒我就知道这完全就是在描述老大。她真幸运,我想。那些外貌特征放在我身上是蓬头垢面,放在她身上就是漂亮。
我转过头看老大,却在傍晚的昏暗中发现她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肿块。
“老大,你的脸!”
“没事,小过敏。”老大笑了笑,把头绳摘了下来,用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是不是吃桃子了?”
老大对桃子过敏,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
“阳哥给我的我当然要给他面子嘛,反正我都长这么大了,过敏是小病……这么大一个园东白桃呢,”老大比划了一下,“很甜。”
“可是——”
“我回去吃点药就没事了,我常备着开瑞坦呢,不用怕。”老大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手上也发满了红疹。
追男生太恐怖了,我想,这还得冒生命风险啊。
然而开瑞坦并没有让老大好转。第二天早上老大被她父母接走时,她的喉咙已经肿得发不出声音了,她寝室有个胆小的女生没见过这么严重的过敏,吓得直哭。那么美的一张脸,就算长满了红色的肿块,也拥有病态的美。什么样都是美。
我站在教学楼上目送老大家的车越开越远,冷静得直掉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丝毫惊讶,就像我很早之前就预知到了这件事,自己却没发觉一样。迈向未来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选的,但现在我相信天注定。
朱朝阳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上挂着这么久以来除了面无表情之外我看到的第一个表情——内疚与自责。在他旁边抓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的是狗子,后者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此刻是什么。
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
很多人都知道老大对桃子过敏,高一时她对着全班说过这件事,因此很多人都在问……
……等等?
不对,我好像搞错了。
这不是天注定,而是天时地利人和。
我想,我到底还是太聪明了。
朱朝阳就是一个神经病。
“朱朝阳,出来,我请你吃云吞。”
朱朝阳没有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我很生气,但我还是去了小吃店。我买了两份云吞,一碗自己吃,一碗放在对面。要是朱朝阳不来,我就打包回去给老爸当夜宵。
我刚加完醋,就看见朱朝阳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外面下着雨,他头上挂满了雨珠,身上也湿漉漉的。我看着他,他也不和我说话,径直坐到我对面开始吃云吞。
雨水没有洗去朱朝阳身上酒精的味道。我瞄了一眼他的两个手背,上面没有打完吊瓶后的胶布。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他,他好像瘦了。
看着朱朝阳狼狈的样子,我突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我抽了两张餐巾纸递给他,“擦擦头发吧,别着凉了。”
朱朝阳连看都不看我就接过了餐巾纸。我的手指短暂地碰到了他的手指,沾了面汤的温度,我却觉得凉凉的。
“你生病了?”
“没有。”朱朝阳擦完头发,把餐巾纸揉成一团丢到桌子旁的小纸篓里。
“那你身上的酒精味是怎么回事?”
“我去医院开了点维生素。”
我没信,但是我没再追问。朱朝阳要是真的买了维生素,就不可能把它留在外面淋雨。我想起狗子说的话来,一下子就猜出了大半。
沉默。店内的嘈杂和外面的雨声吞没了我们,好像也模糊了我的目光。我越来越看不懂朱朝阳了,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变回了2005年夏天的他。在学校里朱朝阳还是阳神,可现在他坐在我面前,身上哪里还有阳神的影子?
我想,我应该打破沉默。
“你最近怎么……”我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说辞,“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朱朝阳点了点头。
“那……你跟老大……”
“别提她。”
“你说什么?”我装作没听见。
“我说,别提她。”
朱朝阳终于抬起头来看我。那双眼睛还是黑亮亮的,像只……像只没受惊的小鹿。
“为什么呀?”我不解地问。
“我不喜欢她。”朱朝阳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天天在一起做题,这还叫不喜欢?
“老大那么好,你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朱朝阳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还一天到晚跟她做题?”
“明明是——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呢?朱朝阳又笑了,他又让我想起了张老师那张胸有成竹又阴恻恻的脸,我甚至能在他身后的瓷砖墙上看到心形曲线。
“敏敏姐,你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本来想说“不要叫我敏敏姐”,但朱朝阳那么冷静,我也该冷静点。
“你从来不叫我敏敏姐。”
“陈家航能叫,我就不能叫?”
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们天天狗子狗子地叫,乍一听他的大名还有些不适应。朱朝阳跟狗子那么好的哥们,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叫他的大名呢?
鬼知道我有多想把云吞汤浇到朱朝阳头上让他清醒一点。我不想谈这个,毕竟我喜欢过狗子。
“……你不可能不知道老大吃桃子过敏吧?”
“她自己说的没关系。”朱朝阳的脸上有我不喜欢的不以为然。
“你再不喜欢她,你也不能真的给她吃吧?过敏是有生命危险的,你也不是没有看到——”
“哦,所以呢?姚思雨没拒绝啊。”
我真的好想给朱朝阳一耳光。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他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他给我讲过那么多的题,带着我满宁市吃云吞,还叫我要有自信,他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啊,他对别人不也应该很好吗?
“朱朝阳,你怎么能这样?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一直这样,你不知道吗?”
“老大又做错了什么?”
在一连串的互相反问中,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她的确做错了。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去找你。”朱朝阳深深地看着我,我一点都不想读懂他眼中蕴含的意思。
我也深深地看着朱朝阳,最后决定抛弃我的冷静。
“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病啊,跟你做的事比起来,我只是小病小痛。”
我恨死了朱朝阳咄咄逼人又自暴自弃的样子。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吗?这怎么能是我的错呢?
……或许,确实是我的错。都那么久了,看来朱朝阳是骗我的。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不然他不会拿之前的事来反驳我。我没法再反驳了,因为我还在因为那些事记恨自己。
但是我不愿意放下我的自尊,我的理智很清楚地知道就事论事来说我根本没错,我不愿意受这个委屈,哪怕是朱朝阳给我的委屈。
于是我做出了我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
“你说得在理,”我学着朱朝阳的样子笑起来,“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是。你妹妹摔死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吧?你真的觉得你这辈子都能置身事外吗?这么光明正大地做事情可不像你。”
朱朝阳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那么聪明,该不会真的信了我故作高深的胡说八道吧?我突然后悔了,可时间无法倒流,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朱朝阳吃掉最后一个云吞,拿起碗仰头喝完了剩下的汤,抹一抹嘴就扬长而去。他走进雨里,消失了。
我面无表情,可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朱朝阳要是回头看看该多好,他还会为我擦眼泪吗?
我真不该那么说话。那是朱朝阳的软肋,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戳他的软肋呢?
哪里有什么好人啊?好人都变成糊涂鬼了。活下来的都是坏得成了精的人,比如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