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赋风流》题西林壁

7、成亲

　　他上下唇微微开合，缓缓吐出两个字“陶华。”

　　陶华的脸上似乎还挂有些泪痕，即便是涂上浓厚的胭脂也藏不住苍白，沈连期不由得想到那日在阴山上这人羞红的双颊，青涩且稚嫩的，宛若春日里初生的嫩芽。

　　他又开口道“陶华。”

　　竟然是他!

　　沈连期先伸手解了人的哑穴，骤然解开的哑穴让陶华喘了口粗气，猛地咳嗽了起来，沈连期皱了皱眉，又伸手解开了他其它被封住的穴位，

　　陶华已经被定了许久了，身体还有些僵硬，他缓了缓，仅清醒的头脑想了一天都没有想透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直至沈连期进来的前一刻他都是茫然的。

　　沈连期转身去取了桌上的酒来递给他，声音像是正月里的石墙，触之冷极“只有酒，没有茶，外面的人已经被我叫走了。”

　　陶华伸手碰到沈连期的手臂，然后摸索到了杯沿，他渴极了“谢谢。”顺便活动了两下手腕，

　　沈连期目光移动到他因接茶动作而露出纤细瘦弱的手腕上，眸子暗了暗，他立在陶华身侧等他缓过来，直到陶华不再咳嗽，面上有些血色才冷淡地说道“不解释解释？”

　　陶华没去看他，沉默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沈连期自然不信“你是觉得我神智有异？”

　　陶华目色带着认真还有一丝微弱的愧疚“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连期认真的看他神色，见他坦荡不像是作假，想到方才那腕子，心绪动了几动“这于我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在府里安安分分的，也随你们了。”说完他话锋又一转，眼神落到陶华的腰间“陶公子可否将玉佩还我？”

　　其实他心里在想，这人的腰，何以如此细？

　　他刻意提及玉佩，倒不是因为玉佩的贵重，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一块玉佩赠予一个人本是无伤大雅的，可若是赠予一个极度不能信任之人，他自然还是要小心的。何况，他在前院已然喝的微醺，借着昏暗的月色想了良久，心底到底是在意那天，他在怪自己，把这些年来受过的苦都忘了，竟然轻易的相信一个人，还将玉佩赠予。

　　陶华想张口解释，他忽地闭上眼睛，眼前刺疼了一瞬，待到缓过疼痛，玉佩已经被人从腰间卸下。

　　他眼前逐渐恢了复明，渐渐看清了沈连期的模样，这人被一身红色的长衫衬的更加英挺，甚至在那容颜上染上了一丝邪魅与不羁。

　　沈连期醉了，微醺也是醉……

　　他的长睫立在眼上，坚硬犹如寒霜，眉尾却是绕笔，上挑一下甚为勾魂，陶华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的脸，

　　沈连期无意看他的愣神，只觉着内心烦躁，他伸手打断陶华“罢了，你也不必解释了，天色已晚，你也乏了，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陶华看着他的背影，心上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踊跃，他挥之不去。

　　这眼睛，怎么突然就又好了？

　　今天的这一切他都来不及好好的理顺，全部挤压在心头，方才沈连期转身时露出烦躁的神色却是定在了陶华的心里，脑海中留存的这一幕与阴山上沈连期略微有些轻佻的样子来来回回翻转，他抓不住，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
　　一种无力感正在心头翻涌。

　　沈连期说的没错，他真的是有些乏了。

　　昨夜，有人趁夜色推开他的屋门，又点了他的穴位，虽然他眼睛尚未好全，身子也有些羸弱，但是空气中飘来的那一丝桃花味却是他极为熟悉的，他意识清醒的被人换了衣裳，换了房间，

　　直到今日早上，他被人扶着出门，扶着进骄，耳边传来路人的道喜声与阿爹的嘱咐，他才知道，陶花所说的办法，竟然是，

　　让他来代替。

　　加上沈连期对他那冷淡的态度，他明白对方十有八九是对他产生了误会，可那连解释都懒得听的样子让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在意妹妹的欺骗，还是沈连期的冷淡。

　　夜深的时候，朔州下了一场极大的雨，豆大的雨水从天而降，狠狠地敲打着门外系着的铜铃，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有些瘆人。

　　陶华蜷缩在床脚，身上大红色的喜服被他扯的皱了起来，中间的地方甚至撕扯开来，露出同样大红色的里衣。

　　他躺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却露着几分平静。

　　四下无人，他只小心的放开了一点，在嘴里轻呼着“痛”。

　　这是他的旧伤了，源自于儿时一段并不太美好的往事，每至阴雨天便疼痛难忍，看了多少大夫也好不了，往常的时候他都用一种能稍微减少疼痛的药来缓解，只是那药在自己原先的衣物上，大约是这件事他从未对父亲与妹妹提及，因此陶花为他换衣服的时候也没注意到吧。

　　如今，他以男子之身委身于人，虽然也曾听闻过世间确实有如此的，可是，他还是不太能接受的了，
　　曾经还想过举案齐眉的日子，如今成了他人府中鸟儿。

　　时也，命也……

　　这是他陶华该有的命吗？

　　他暗自想。

　　在旧伤复发的疼痛中，寒夜漫漫里，他的听力被放大无数，屋外雨声依旧，暴躁的想要锤裂沈府的石地，像是带着无尽的怨与恨而来，又缠绵到了陶华身上。

　　后来意识模糊的时候陶华甚至有想到，他与沈连期不惜不爱，亦没有情，往后数十年的日子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就，

　　若如笼中鸟，

　　这生活并非他所愿，他要逃出去，逃走……

　　跟这命拼了!

　　这些事情压在陶华的心头，身体同心灵上的伤被这凉薄的雨肆虐，像是破裂的伤口被淋了无数的盐，痛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场雨大约第二日午时才停下来，门外累积了约半指高的水，陶华被折腾了一晚，是刚出太阳那会才睡着的，再醒来后便又到晚上了。

　　他身上还穿着喜袍，沈连期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坐在床尾的陶华，脸色比昨日里更加苍白，上下嘴唇裂开，他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我听说你一日都没出门，也没用膳，还穿着这一身，是心里有气，觉得我虐待你了？”

　　陶华抬首看他，今日的沈连期穿了紧身的玄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麒麟，那人原本和顺的眉目紧蹙着，就连平日里带着些温度的眼睛放出的也是冷意，可陶华还是怔愣了那么一下。

　　沈连期见他不说话，眉皱的更紧，眉尾似乎是要交缠到一起去了，他看陶华在愣神，几步走过去伸手抬起了人的下颌，“怎么？真喜欢上了我？”

　　他语气带着嘲讽，陶华不是没听出来，他回过神来想把下颌从人手中挣脱出来，却被人用更大的力气握住，沈连期是习武的人，力气本就比常人大的多，此刻更是用了力，陶华的肉都泛了白，仔细听还能听到细微的骨头摩擦声，陶华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啊，他咬牙道“你放开!”声音里透着夙夜疼痛后的虚弱。

　　沈连期看着他眼里带着的愠怒，突然间感觉眼前的人有了些生气，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忽然邪魅道“夫人这是在，勾引我吗？”

　　什么跟什么啊？

　　怎么突然这样？

　　陶华有些傻了，但是这回他只是恍惚了一下，伸手把沈连期的手从自己下颌上拽下去，淡定的理了理褶皱的衣衫“你想多了。”

　　陶华的手冰凉，沈连期自然感觉到了，但是他却不欲多管，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他何必要多管闲事，他站直身子“没有最好，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不然放不过陶府的，可不止雷鸣司一个。”说完转身便离开了，连门都没有关，陶华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用手狠狠地锤了下床，这是，以为他想不开了？

　　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沈连期，若不是他自己对未能及时搭救沈连期而心存愧疚，他必然是要好好的报复他一顿。

　　这时候有个小丫头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提了食盒，小丫头胆子小，手还在发颤，头也垂的很低，她将食物盒放在桌案上，颤声说“夫人，这，这是，老爷吩咐，给您准备的。”
　　陶华听见老爷这个称呼，一愣神“老爷？沈连期？”

　　姑娘以为在问自己，忙回道“回夫人，是，是的。”

　　他心底有些好笑，想着沈连期那不过二十三的岁数被人叫老爷，

　　脑海里飘过人白发苍苍的模样，脸上皱纹横亘，干瘪不堪，唇间牙齿掉光，舌显衰颓，

　　思索着，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小丫头不敢说话，瑟缩地喊了句“夫人？”

　　陶华抿唇，神色上不见分毫，仿佛脑海里什么都不曾想过一样，他沉吟片刻，说“除了夫人这个称呼，随便你叫。”

　　他并不知道府里人知不知道他代替妹妹出嫁一事，反正他容颜此刻他人也分不清。

　　却听小丫头跪在地上

　　说“夫人三思，老爷，老爷他，吩咐说，必须称您为“夫人。”

　　这叫什么事儿啊!陶华皱眉，看着小丫头害怕的样子，便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着沈连期多久了。”

　　小丫头回道“奴叫辛夷，夫人说的沈连期是？”

　　陶华“就是你们老爷。”

　　小丫头像是受了惊吓，不停的认错，眼泪也不住的流“奴知错，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陶华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自己套了靴子下床扶起了辛夷“没事，别哭了。”

　　这么温柔的主子辛夷是第一次见，她大着胆子抬头瞧了一眼，虽然这位主子面色有些苍白，可是眸色温柔，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而且又和善的富贵人呢!

　　陶华揉了揉小丫头的头“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未及笄吧？”

　　辛夷红着脸，有点结巴道“今年刚及笄，奴是，是新进府的，今天，是第三，三天，管家看奴干活利索，就派奴过来伺候夫人。”

　　陶华赞赏的看了一眼辛夷，的确是个机灵的，他笑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想给自己倒杯茶，辛夷从后面过来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来自己熬的粥“夫人喝这个吧，这个是温的，因为奴今日看夫人睡得正好，便没打扰夫人，里面换的茶水已经凉了。”

　　陶华笑道“好”他伸手端起冒着热气的粥，想到了往日里自己同妹妹一起的情景，“往后不要自称奴了，称“我”吧。”

　　辛夷看陶华目色里蕴出水来，垂首应了声“是。”便继续将食盒剩下的东西在桌上一一摆好。

　　许是真的饿了，陶华吃的很快，本来沉默地立在旁边的辛夷忽然出声“夫人吃饭的样子真好看。”

　　陶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侧身去看辛夷，只见辛夷一脸回忆的模样“以前家里穷，吃完一顿都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我们这些人和富贵之人原来从这里就差开了。”

　　陶华皱了皱眉头，辛夷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小丫头眼眶子里蓄满了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陶华叹了口气，把人扶起来“不用跪我，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他温柔的用指腹抹去辛夷的泪珠“富贵人和穷人都一样，他们都是人，哪里有什么不同啊!”

　　辛夷垂着眸子不说话。
　　陶华摇了摇头，又叹一声“辛夷，抬眼看我。”辛夷小心的去看他，又听他说“你看，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你不也一样吗？我们都是人，都会被生老病死所折磨，都会有不如意的事情，若你觉得金钱权力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你一生都走不出来功名的圈，不要被束缚住。人生在世，能让自己每日活的开心才最重要。你懂吗？”

　　陶华看眼前人似懂非懂，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姑娘讲这些话，有些过早了，他叹了口气，自己这哪里宽慰辛夷啊，分明就是宽慰他自己啊!

　　他摸了摸辛夷的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但是记住，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着，无论贫富。”

　　辛夷微红着脸，却道“夫人好温柔啊!辛夷跟着夫人，以后肯定也会快乐的!”

　　“对了，你怎么会这样怕我？”

　　辛夷犹犹豫豫，最终在陶华温柔地的注视下说“府中的老人们都说，两位主子杀人成狂……”

　　陶华打断她“这府宅才买不过月余，是谁告诉你的？”

　　辛夷磕磕巴巴，犹豫了半天才道“跑腿的川贝。”说完她猛地想起，夫人应该不知道这个人。
　　陶华歪头思索，辛夷赶紧说“夫人不可怕，夫人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了!”说完她又偷看了一言陶华。
　　陶华无奈，他生的本就温润，平日里也极少厉色，辛夷原本紧张的情绪便彻底的没了，她站在那里静静盯着陶华，觉得这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