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虽寿》芒竹

24、第 24 章

　　“陈叔，我娘她，真的说，说我大概，已经去了吗？”
　　陈老大夫看着方海，回答的话有些难以出口。
　　虽然方老太那么做的目的可能只是想从他们这里要到钱，或者是让他们把方海一家找回来。但是，一个当娘的，得是多狠的心，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诅咒自己儿子的话来？
　　饶是提前做了心理准备，方海还是难以接受。
　　他失神的坐在桌前，双眼放空，浑身不住的冒着冷汗。周围变得静悄悄的，方林氏和方小满担忧的话语似乎被消了声，唯有肩头温热的双手能让他感受到一点真实。
　　陈家几人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方海自己慢慢从情绪中出来，这时候，沉默才是旁观者最好的安慰。
　　过了良久，方海终于站了起来。他朝陈家两老鞠了一躬，“陈叔陈婶，非常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我们一家都回来了，关于您家的那些谣言，应该很快就会散去了。”
　　他拿过放在角落的背篓，“这些算是给您家的年礼，刚才来的时候顾着说事儿，差点把这个忘记了。你们也别推辞，您家帮了我们那么多，这是该孝敬的。”
　　见陈老太太终于接过背篓，方海露出淡淡一笑，“好了，已经很晚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背篓先放在您家，明天我让小满来拿。”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没有月亮，村里也没几家灯火亮着。朦胧的黑暗中，只有几声低沉狗吠声在黑暗中响起。
　　方家三人提着陈家给的灯笼，慢慢往村尾方向走去。没有人说话，除了方海，方林氏和方小满的情绪也都有些低落。
　　四喜敏锐的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乖巧的窝在方小满的怀里，用头轻轻的蹭了蹭方小满的脸颊。
　　感受到脸上的触感，方小满抱着猫的手禁了紧。此刻他突然希望，怀里的猫能变成某个人，听他倾述心里的烦闷，告诉他该怎么做。
　　三人到了家，方海直接进了屋子。方林氏去厨屋打了盆热水，招呼方小满早点休息，也进了屋里。
　　方小满去了厨屋，把四喜碗里冷掉的汤倒掉，重新盛了还热着的汤，然后坐在桌边看着埋头在碗里吃饭的四喜。
　　“四喜，你说，如果我悄悄地去把老宅那边的人打一顿，能不能给我阿爹出了这气？”
　　“算了，这样做阿爹大概会更不开心。”
　　方小满托着腮，思绪顺着记忆回到从前。
　　分家那年，他六岁，跟着爹娘从老宅搬出来。没分到半点银子，在邻里尤其是陈家的帮助下，他爹才在村尾建了个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本来日子苦一点也没什么，在老宅他过得反而更不开心，这里还自在一些。
　　可是，那时候，他娘怀孕了。
　　因为过度劳累，再加上吃得不好，那个孩子在八个月的时候提前来到了这个贫困的小家，然后呆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是个很漂亮的弟弟。
　　他记得他娘哭了很久，而他爹，在那个小小的坟包前，一直站到深夜。
　　之后，他娘几次提出想让他爹别再给老宅那边送年礼送养老钱，他爹都沉默着，然后独自带着东西去了那边。
　　这是他爹唯一没有答应他娘的要求。
　　四喜扒拉完碗里的残渣，眯着眼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一抬头，却看见方小满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它走到方小满身边，用爪子推了推他的腿，人没起来，它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方小满做了个梦，具体内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醒来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一阵不知由来的轻松与释然。大概，这是个美梦。
　　同样做了梦的，还有方海。可是他的梦，却清晰又真实。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他想要遗忘忽视却总缠绕在他脑海深处的噩梦，是埋藏在他心里，永远不敢公之于众的秘密。
　　谁能想到，方老爹有四个儿子，可是，只有方海，才是他亲生的。多么荒唐又可笑！
　　那个混乱的雨夜，无止境的争吵声、椅子倒地的哐当声、女人的怒骂和求饶声、杂乱的交织在一起。最后画面定格在方老爹躺在病床上，他拉着唯一的儿子，说出了会让他一辈子蒙羞的耻辱，说出他的不甘与怨恨，恨方老太也恨自己。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想给自己的儿子保住应得的东西。
　　方海浑浑噩噩的按照方老爹的嘱咐，找来村长，找来族长，商谈分家事宜。
　　方老爹没能撑到最后，无法闭上的眼里满是不甘。他真是该不甘的，他走后没多久，说了一半的分家变成了把方海一家赶出去。
　　错了的人享受胜利，可怜的人面对风雨。
　　自此之后，无数个梦里，总会出现一些不变的场景。有幼年时娘坐在门前张望的背影，成亲后妻子面对不公时委屈的眼神，病床上爹闭着眼睛无声的呐喊，也有茅草屋里微弱稚嫩的哭声。每一个，都堵住他心口，教他喘不过气来。
　　从黑暗中惊醒，窗外还是一片朦胧。方海从床上坐起，给妻子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独自出了院门。他慢慢的走着，直到走到竹林外停下，身后的影子才跟着停下。
　　方海坐在地上，望着灰扑扑的天空发呆。
　　其实，分家之后，直到躺在了茅草屋里，方海也是不愿意相信的。他不相信，会给卧病在床的爷奶喂饭洗身的娘、会把唯一的鸡蛋省给自己的娘，真的做了那些事。他也不相信，说了最爱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娘，会真的抛弃了自己。
　　但是现在，前一个问题，追寻答案似乎已没有意义。而后一个问题，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阿春，外面冷，咱们，回家吧。”
　　方林氏走上前来，给方海披上外衣。
　　方海紧紧地握住那双同样冰冷的双手，忍不住低声呢喃：“阿春，以后，只有我们，你、我和小满，才是真正的家人了。”
　　太阳还未升起，只在东方泛起浅浅的鱼肚白。村子里，称职的公鸡开始打鸣，告诉人们忙碌又美好的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即使现在，还是农民们最休闲的冬天。
　　大约卯时末，温暖的阳光扫去寒夜的阴霾，缓缓照进每一户人家。
　　方家小院里，唯一醒来了的是没有心事的小猫四喜。它趴在床边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赶紧四处查看。看到旁边还在熟睡的主人，它才想起来他们现在是在主人真正的家里，一个离梁州城很远的村子里。
　　它有点想找它的小兄弟了，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也许，今后它们再也见不到了。
　　有了心事的小猫跳下床，躲进床底，孤孤单单的趴在那儿，一边给自己舔毛毛，一边回忆和小兄弟一起玩耍的时候，虽然小兄弟不爱说话，但每次听自己说话时可认真了，从来不会睡着。
　　“喵呜~”
　　四喜舔毛的动作一顿，它刚才没说话吧？
　　“喵呜~”
　　“嗯？四喜，你是饿了吗？”猫叫声吵醒方小满，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飞快的从窗户跳了出去。
　　方小满瞬间清醒，穿好衣服出来，院子里没有小猫的身影，厨屋里也没有。
　　“四喜，四喜？你在哪里？快出来，我给你找小鱼干吃。”方小满小声的在院子里呼唤着，桌子底下、柴火堆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四喜。
　　想起刚才听到的猫叫声，他心想，难道四喜是在村里交了朋友，出去玩了？
　　他决定，先把早饭做好，如果四喜还没有回来他再去村里找找看，一只猫又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唯一要担心的是它玩够了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
　　没过多久，方林氏和方海也相继醒来。方海的情绪比昨天好了很多，见妻子醒来后先关注自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我没事了，真的。”
　　方林氏终于松了口气。
　　一家人吃着早饭，方海突然问道：“小满，今天我要去村长家一趟，谈谈买地的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买地？”
　　“对啊，快要春耕了，得先把地买回来规整规整。只是现在能买的地估计不多，还得先问问村长，实在不行，咱们先开几亩荒地，我记得咱家后面靠山的那块地还空着。”
　　方小满想了想，说道：“好，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家当初那两块地是胡大伯买下的，他说会给咱家先留着，如果还在，正好买回来。”
　　去村长家之前，方小满先去了陈老大夫家拿背篓，他家还得给村长送些年礼。路上，他留心着村里有猫的人家，想看看四喜是在跟谁家的猫一起呢。结果他问了几户人家，却没有人注意到是不是有一只新的小猫出现。
　　无奈，他只能背着背篓先和他爹一起去村长家。
　　村长家在村东头，离去镇上的路最近的一家。村长年纪比方海稍大些，是个脾气温和的汉子。村里和方小满一个辈分的人，都管他叫胡大伯。
　　方小满他们到村长家的时候，见他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两人对视一眼，心想，难道今天已经有人来拜访村长了？
　　“喵呜~”
　　方海跟方小满说了先回家，准备下午再来。方小满刚转身，就听到了熟悉的猫叫声。他猛一回头，就看见两只花色差不多的小猫朝自己跑过来，其中一只，腿好像有些瘸。
　　方小满的心狂跳起来，在方海诧异的目光中，跑进了胡家的院子。院子里没有人，而堂屋门开着，坐在堂屋里正和村长侃侃而谈的那个人，分明就是快一个月没见的乌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