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与蛀牙》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10、10.白衣与钢琴

　　徐逸帆第一次见路如舟，便牢牢地记住了他。
　　虽说他一向记忆力不差（除开认路方面），但确实路如舟带给他的印象过于惊艳。
　　没错，是惊艳。
　　哪怕他现在跟路如舟千般不对付，但也得实话实说。
　　那是他刚满八岁的夏天，路如舟快十岁了。
　　徐逸帆看不出来路如舟较他年长，还近乎长他两岁；可能是路如舟那时候瘦瘦小小，又有些安静怯懦的样子，乖乖缩在角落只留一双眼睛观察四周，让人不免心生怜意与保护欲。
　　那时候路如舟刚被贾伯伯和路伯伯收养，而徐逸帆一家正好回国；伯伯们便带着路如舟上门拜访。
　　家里访客不少，毕竟都是来祝贺乔迁之喜的，小孩子也多，在别墅上上下下地跑窜，从地下室一路追上天台。
　　徐逸帆年纪稍长，又是主人家的孩子，自然是要跟着这个，拉住那个。
　　大人们忙着谈笑风生，见他急得焦头烂额也只是嘴上夸一两句，说帆帆又懂事又能干。
　　但懂事能干应付不了这群熊孩子。
　　八岁的徐逸帆感到生活的艰难，小棉袄妹妹递过来一颗亮晶晶的白桃糖果，才让他稍稍被安慰到。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贾伯伯和路伯伯来。
　　他们不愧如源爸所说，很会和小孩打交道，不多时便把一群熊孩子给唬住了，规规矩矩排排坐，看贾伯伯带来的新款立体放映机。
　　徐逸帆知道贾伯伯是斗指东南的高层，因他的关系源爸渠爸才有机会成为斗指东南的股东。他还知道这些来拜访的客人并不待见贾伯伯和路伯伯，虽说摆出一副亲热姿态，背地里却是万分瞧不起，说贾伯伯只是斗指的打工仔，夏董事长的走狗。
　　总之是不太好听的话，他们以为小孩子听不懂。
　　小孩子懂的事情可多了，只不过要听爸爸的话，不跟傻子计较。
　　徐逸帆对放映机不感兴趣，他个人更喜欢看电视，陪着妹妹一起。
　　但妹妹喜欢看立体小人，徐逸帆只好陪着。
　　贾伯伯去社交了，路伯伯陪着他们看，坐在徐逸帆旁边。
　　这时候徐逸帆才发现路伯伯身旁有个小小孩。
　　瘦、小，看起来比他妹妹大不了多少的样子。
　　路如舟。
　　路伯伯向他介绍着，可能是看他望了过去。
　　“我叫徐逸帆。”徐逸帆大大方方地对那孩子说，“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阿帆哥哥。”
　　路伯伯笑了，路如舟面无表情，只是垂下了眼睑，没有搭他茬的意思。
　　徐逸帆便听见路伯伯解释道：“舟儿比你年长两岁，是阿帆你要喊哥哥哦。”
　　当惯哥哥的徐逸帆忽然收获一个哥哥，这让他有些惊讶。
　　但他是没喊出口的，因为在他之前八年的人生口语里，没有哥哥这一名词。
　　路如舟继续沉默着，路伯伯在轻声劝，但并没有效果。
　　可能是他没喊哥哥，还妄图当哥哥，惹得路如舟不高兴了吧。
　　徐逸帆知趣，说：“不要紧的，路伯伯，他可能有点紧张，我们看会儿动画片就能熟起来了。”
　　他捕捉到路如舟黑色的眼，瞬间却又不见。
　　像那黑洞尽头脆弱摇曳的星光，瞬间熄灭。
　　徐逸帆这才发现，这么一会儿了，他连路如舟的脸都没看清。

　　路如舟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听说爸爸和爹爹要带他去别人家玩，他整个人都是拒绝的。
　　但奈何，他有听那位心理医生跟爸爸和爹爹说，要带他多出去走动走动，这对他心理疾病的恢复有帮助。
　　他不想让爸爸和爹爹再次失望，他之前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很担心很难过了。
　　爹爹一直掉眼泪，自责没有保护好他；爸爸也向公司请了假，专门留在家里陪着他。
　　他想着，这一次还是让他们放心点吧。
　　所以他答应出门，路途中盘算着怎么躲开和别家同龄人的接触。
　　不接触到，就不会被欺负，不会被嘲讽，不会被指指点点。
　　他知道得自己保护自己，爸爸和爹爹都有自己的事情，不能再为他的事情分太多心。
　　如此心理建设一番，路如舟尽力摆出一副生人莫近的冷漠表情，同爸爸爹爹一同进了源叔渠叔的大别墅。
　　然后被眼前热闹得能掀房顶的场景，吓得抓着爹爹的衣角不放。
　　但吵闹有吵闹的好处，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只用乖乖待在爹爹身边观察四周就好。
　　路如舟注意到了那群闹腾腾的孩子里，有个与众不同的。
　　虽然也很蹦跶很吵闹，但似乎是在努力维持秩序。
　　蹦跶的小数点。
　　路如舟这般想着，没想到小数点发现了他，冲他故作大方爽朗地自我介绍，还试图当他哥哥。
　　你好，你有事吗？
　　路如舟不搭理他，就听爹爹怎么回。
　　但小数点没有被扫到面子的尴尬，自说自话着，试图向他伸来友好的橄榄枝。
　　被他以沉默拒绝，又反过去安慰爹爹。
　　按照普遍意义上对小孩子的评价，小数点应该算是懂事听话情商高的那种。
　　很会讨大人喜欢。
　　路如舟悄悄打量着小数点，啊，竟然很快被发现了。
　　他赶紧低了头，没来得及看清小数点到底长什么样。

　　把妹妹顺利哄睡后，大厅里的大人们没有想起他的意思，小孩们也被路伯伯聚到了一起，似乎在玩击鼓传花。
　　徐逸帆便偷偷爬上二楼的琴房，把厚实的窗帘刷刷地拉开来。
　　阳光呼呼啦啦从落地窗外涌进室内，欢快地跳跃上白亮的琴盖，徐逸帆用指尖摩梭着阳光，慢慢地坐到钢琴前，掀开了琴盖。
　　闲暇时，总喜欢一个人弹钢琴，不用想其他什么，旁人的热闹是旁人的，他可以跟着吵闹，但内心还是更喜欢安静。
　　琴键朝着窗户那一侧，琴背则朝向旋转的通往阁楼的梯。
　　徐逸帆轻轻敲击琴键，高音低音次第跃起，目光扫向那崭新又故意做旧的木扶手，想着在阁楼里居住的精灵会不会将木地板踩得咚咚响，而后顺着光滑的木扶手，从阁楼的阴影滑到灿金色的阳光里。
　　当然，阁楼只是个普通的堆放书籍书架的房间。
　　徐逸帆进去过，书架上的书是他和渠爸一本一本放上去的。
　　所以不会有小精灵，但这并不影响他为小精灵弹的这首曲子。
　　为夏天午后的阳光，为喧嚣中的安宁。
　　“咚，咚，咚”，有什么踩在了木地板上，很轻，很缓，很小心翼翼。
　　会是小精灵吗？
　　徐逸帆放轻了手指弹奏的力度，歪着头看向那层层旋转的木梯。
　　小精灵一步一步下了楼，白衣的下摆轻得像翅膀，阳光攀上他清瘦的手背，显出书本深色的封皮。
　　他走下阴影的最后一节台阶，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而那黑洞般的眼也被太阳点燃，耀出黑曜石的火彩。
　　小精灵是路如舟，徐逸帆认得他的眼。
　　“你，不弹了吗？”路如舟单手抱着书，轻声问。
　　他耳边的碎发泛着阳光的颜色，晃啊晃挠得徐逸帆心下一痒，更不知该按哪个键才好，只得把手背到身后，仰面慌慌张张地反问道：“那你要听吗？”
　　路如舟抬手把碎发拨到耳后，似乎在思考般停顿了会儿，说：“听啊。”
　　“你弹我就听。”
　　“好。”徐逸帆感觉到自己声音愉悦，“你听我就弹。”
　　白衣的下摆轻轻飘飘，小精灵收起翅膀降落人间，徐逸帆看清楚他手上书的封面。
　　花体字写着，《秘密花园》。

　　路如舟得到源叔叔的许可，跟爸爸和爹爹都打了招呼，独自轻悄悄地上了阁楼。
　　他对小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吵吵嚷嚷的，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待着。
　　虽然但是，他认识的字儿不多，而且也不认识外文，看着满满四面墙的书眼前一黑。
　　咋办呢，是自己要上来的，书都摆得齐齐整整，总不能不瞅瞅吧，来都来了。
　　路如舟有点颓废，阁楼昏暗且没装空调，四下看看也没坐的地方。
　　要不就拿本书，下楼去那个琴房坐会儿。
　　他以前又在福利院的活动室见过钢琴，不过破破烂烂的，老师偶尔会弹一弹。
　　在节日的时候。
　　但一直是一首曲子，循环往复，叮叮咚咚。
　　路如舟没敢问老师，她弹的是什么曲。
　　老师看上去有点凶，福利院的大家都是如此。
　　路如舟习惯性不多话，以至于憋着了，老问爸爸和爹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现在好一点了，再次感谢爸爸和爹爹。
　　那拿哪一本书呢？
　　路如舟上下瞅了瞅，预估了一下自己能拿到的高度，踮脚把那本深绿色厚度适中的书取了下来。
　　“秘，密，花......园？”
　　他对着门缝透进来的光，将书名费劲地念了出来。
　　看起来，应该是本童话吧，又是秘密，又是花园的。
　　就它了。
　　路如舟把书单手抱好，稍稍擦了擦脑门被闷出来的细汗，几步拉开了门。
　　凉风习习，白光柔和而明亮。
　　他吐出一口气，听见楼下流淌起汩汩的琴音。
　　是那一首曲子，老师在节日里会弹的曲子。
　　但是谁在弹呢？
　　路如舟心里有了答案，却又不敢马上下楼去确认。
　　他到底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
　　楼下琴声轻而缓，虽和老师弹的是同一首，但二人的心境明显的不同。
　　他听老师弹这首会难过，但听楼下人弹奏，却无端轻快愉悦着，像那迎面来的凉风和日光，将逼仄的小阁楼打开得敞敞亮亮。
　　如果演奏者真是他猜的那一个......
　　那也没什么，本来这就是他的家，本来他也是那样轻快的人。
　　心不在焉地往下走，琴声戛然而止。
　　路如舟抬眸看去，重叠旋转的楼梯下，纯白色的钢琴边，透进落地窗的日光里。
　　男孩端端坐着，整个人像是发着光。
　　路如舟明白，这是阳光的加持，但他还是被晃了一下，手足无措，书都差点没抱稳。
　　得做点什么掩饰自己有点慌的事实，路如舟问：“你，不弹了吗？”

　　唉，每次路过琴房，徐逸帆都还是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
　　只是可惜，他和路如舟的关系止步于不尴不尬不说话；只是可惜，他也不再弹钢琴了。
　　本来想拜托个谁，把琴卖了，免得占地方。
　　可源爸心细，察觉出他的念头，略带抱歉和愧疚的语气说，还是留下吧。
　　不让卖就不让卖吧，但别用抱歉和愧疚的语气跟我说话。
　　都过去了，源爸。徐逸帆说，也都已经这样了。
　　再抱歉再愧疚，他也不会再弹钢琴。
　　我不怪你们任何一个，你们也都没有错，毕竟事情已经解决了嘛。徐逸帆补充说，但我不会再弹钢琴了。

　　路如舟把做好的小样公放，猫哥听得摇头晃脑，表示这首歌儿的风格它很喜欢。
　　“这首歌叫《猫的炸毛期》。”路如舟说，虽然还没开始填词，但不耽误取名字。
　　“喵。”明明是你的炸毛期。猫哥说。
　　“但我也没太炸毛啦，我跟那货又不是仇人。”路如舟把小样保存，扔下鼠标手一招，猫哥便一个猛扑，跳到他怀里。
　　“哎哟，哥，你该减肥了！”路如舟拍拍猫哥已经摸不到骨头的脊背，叹息道。
　　“喵喵！”我只是毛茸茸！
　　“行吧，毛茸茸。”路如舟抱着自家哥，将脸埋进白色的毛茸茸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是皂荚味的猫咪沐浴乳，路如舟不知道自家老父亲是上哪儿淘来的，总之味道还蛮好闻。
　　淡淡的，夏天的清香。
　　路如舟不会承认自己在写曲子时，想到了初遇时那个夏日的午后。
　　和徐逸帆。
　　可能是下午见过徐逸帆的缘故，他现在满脑子明晃晃的日光。
　　男孩单薄稚嫩的身段慢慢拔高，不知觉地超过他一点点，再一点点，变成篮球场上那个恣意奔跑生气勃勃的少年。
　　他坐在阴影里望过去，少年身披阳光，任何时候都潇洒灿烂。
　　路如舟能够承认的是，他在新歌里加了段钢琴，他不想承认也不行，猫哥听得出来，济沧海也听得出来。
　　是那首曲子的变调，路如舟有单独把那段放出来听，基本没有原曲的一点影子。
　　所以他稍稍放心了些，没人能够窥探到他掩盖了一层又一层卑鄙的私心。

　　“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有啊，而且很巧，这首曲子就叫《秘密花园的祈祷》。”
　　“哦，秘密花园......确实好巧。”
　　“你想试试弹一下么，如舟哥？”

　　自自然然的亲昵，让两个孩子相对无措起来。
　　“嗯，我的意思是......”徐逸帆低了头摩梭着琴键，努力为自己这声脱口而出的哥找补。
　　“我知道你的意思。”路如舟说，他想着自己本来就年长些，担得起这声哥，却仍是在徐逸帆看过来后慌得忘记了后文。
　　“但我，我不会弹琴的！”情急之中暴露了自己的短板之一，这不符合他在陌生同龄人面前的自保之道。
　　这下又会被嘲讽吧，说怎么连钢琴都不会弹。
　　路如舟发烫的脸慢慢冷却下来，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徐逸帆却拉了他的手，笑得眼睛勾出月牙儿，说：“那我教你。”

　　切，小骗子。
　　路如舟咬牙切齿，而猫哥面临着即将被撸秃的命运。
　　但猫哥表示习惯了，自家弟弟总会在写完曲子后发发神经。
　　自家弟弟，喵，不嫌弃。
　　不过，“喵。”你得把歌名改了，叫你的炸毛期。

作者有话说

　　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