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病猫 ...
-
卓云声醒得很早。他睁开眼时，雨早已经停了，太阳还未全然升起，洞外面漫散着牛乳似的白色雾气。他吸了吸鼻子，空气潮湿而冷，可他却在被窝里热出了汗。
等等。卓云声立刻觉得不对劲。他转过头一看，陆云清正眉头紧锁、脸色通红，软软地靠在树洞壁上。
他赶紧探手过去。陆云清身上烫得吓人。这样严重的发烧可不是闹着玩的，卓云声赶紧钻出被子，把陆云清整个裹好，轻拍他的脸：“师哥！”
陆云清的睫毛抖动几下，睁开了眼。
“……怎么了？”师哥的声音带着些沙哑的鼻音，吐息温热，几乎要喷在卓云声脸上。那双眼因高热而泛着淡淡的红，眼眶湿润，盈着一点儿浅浅的水。
卓云声忽然感觉喉咙发干。
“咳。”他清清嗓子，欲盖弥彰，竭力压下那股说不出来的燥热，“你……发烧了。”
陆云清皱着眉头，张了张嘴：“是吗？”他有些迟钝地从被子里伸出胳膊，自己摸了摸额头，才惊讶地“啊”了一声，仿佛不敢相信似地盯着自己的手：“……真的。”
卓云声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对方慢慢沉进被子里。卓云声伸手摸了摸，师哥的衣服已差不多干了，但被子还是潮的，只是现下也找不到更好的御寒用品，不得不先凑合着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师哥的声音捂在被子里，有些闷闷的。
卓云声探出树洞看了一眼。天色有雾，看不真切具体的，但离辰时“摘七星”结束，只怕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陆云清点点头，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掀开被子，冷气裹上来，他打了个哆嗦。卓云声刚上手阻止，师哥已经把被子收进了乾坤袋里。
“走吧，去山下。”师哥说，鼻音似乎更重了些，“肯定会有人等雨停了挨个树洞搜人，我现在的状态……”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咳嗽，自嘲似地笑道，“别让人家堵个正着。”
“师哥……”卓云声张了张嘴，但也没有反驳。
师哥起身时晃了一下，他赶紧伸手扶住，被透过衣服传来的热度烫得心头发紧。陆云清还要收拾昨晚用来垫洞的油布和褥子，被卓云声拦住了：“我来吧。”
他把褥子叠起后，不经意地一抬眼，就看到陆云清倚靠在树洞口，眼眸半阖，两手揣在袖中，不自觉地抱紧着臂。
卓云声抿起嘴唇。他一将褥子收入乾坤袋，陆云清的眼神立刻望了过来。师哥直起来身子，含笑冲他压了压下巴：“走吧。”
卓云声没有应。他钻出树洞，站到陆云清身边，拉住了已经要往前走的师哥的手臂。陆云清微微睁大了眼。
在对方疑问的话出口之前，卓云声抢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递到师哥眼前。
陆云清愣了一会儿，半天都没有接过去。卓云声就皱起眉，又往前递了递。
陆云清忽然莞尔：“你知道咱们太华宗这外袍就只有一层布的吧？”
面对师哥笑弯了的眼眸，卓云声一下臊红了脸。
他想抽回手，可陆云清的掌心已经摊开了：“多谢。”
他不得不红着脸将那外袍放在师哥手上，然后欲盖弥彰地抢先一步走在了师哥前面。
陆云清在他身后，将那一层布穿在身上，唇微微地弯起。忽地，卓云声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轻而哑，几乎要散开在晨雾里，却教卓云声再一次红了脸。
“……很暖和。”
雨后山上泥泞难行，陆云清又发着高烧，他们不得不把脚步放慢再放慢。卓云声老是忍不住回头关注师哥的状态，而陆云清始终只是垂着眸子慢慢地走，不发一声。
忽然，他的头抬了起来，朝右后方一丛蒿草里看去，眉尖锁紧，低声道：“有人跟着。”
师哥病着，“摘七星”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卓云声只想赶紧带师哥回宗里去，并不想和谁再起冲突。
大约是听见了师哥的话，身后的响动一下清晰起来。他想拉陆云清赶紧走，没想到陆云清却长臂一展，往卓云声颈后一捞：“借剑一用！”
同时，那蒿草剧动，从里跃出三个人影。
为首的正是之前的刘师兄。这三人甫一出来，就把剑横在身前，脸上带着冷笑。另两人更结成了青龙角宿阵，此阵为龙角，主的便是冲杀，当的是来势汹汹，就差把不怀好意写脸上了。
卓云声一下头痛起来。想来是这刘师兄刚才折了面儿，带着帮手又回来找茬了。
刘师兄脸皮上挂起一个假笑：“陆师弟正在病中吧，何苦自不量力为难自己呢，有没有如意就让我们搜一……”
还不待话完，陆云清已提剑而上。
人在病中时，性子总会有些反常。陆云清此刻烧得烦躁，只想找个口子好好撒撒火气。
而那三人哪里想到，这位“实力不济”的师弟今日竟然有这样胆子？几人均是一愣，那厢角宿阵的两人反应稍快，回了神，立刻双剑并出。
剑势连绵势劲，陆云清只脚下轻轻一蹬，灵灵巧巧滑过锋势，自己将剑头一挑，“当当”两声轻响，便松松挡了两人剑劲。
两人还未及反应，忽地一股柔劲，两人的剑便被荡开。
二人身子一趔，不想陆云清已闪至身后，砰砰两脚，一人踹了个跟头。
卓云声不由叹着气摇头，又忍不住自豪地发笑。要论起对剑阵的掌握，同宗同辈之中，大抵都是无人能出他师哥之右的。像这二人这样不走心的剑阵，已高他们一个大境界的陆云清想破，哪怕正发着高烧，恐怕也不费吹灰之力。
刘师兄哪里料到这角宿攻阵竟被破得如此轻松写意，才转过眼来，陆云清已提剑跃起，直取他面门。
再想回避，哪来得及？锋刃已劈至脸前了。
他只能举剑格挡。两刃相碰，只听得“镗啷”一声震响。
刘师兄这一下格得本就十分勉强，立刻想撤身避开，却觉得好似剑手处被一股大力由上至下地压住，连带脚底下也半步都动弹不得。
他只得急拧剑腕、别开剑身，两支宝刃“嚓”然相剐。
那股大力果然陡弱。刘师兄还未松气，忽地听见陆云清极轻如叹息的一声哂笑。
刘师兄后脊背忽地一阵发冷。
陆云清就势一招“沿波讨源”，锋刃骤转，趁空直挺刘师兄咽喉！
——这是太华剑法出名的杀招。
刘师兄想举剑再格，已来不及了。
卓云声瞳孔骤缩：“师哥不可！”
陆云清剑势反倒更快，仿佛充耳不闻。
卓云声心中慌乱，飞身而起。
与刘师兄同行的两人原本吓傻了眼，见卓云声纵来，也急忙随他提剑冲上。
雪亮刃口几要削在刘师兄颈侧，陆云清剑手一转——
“啪！”
剑身改势、化实为虚，宝剑只横拍在了刘师兄脸上。
卓云声能看出来，陆云清起码收了五成劲，可刘师兄还是被这一记耳光拍得猛偏过头，脚下一歪，险些硬跌出去。
刘师兄脸上，迅速苍肿起一道一掌宽、一指高的赤红抽痕。
噌然一声轻响。陆云清收了剑势。
刘师兄蓦然回神。缓缓抬手，轻碰了碰脸颊的苍肿，突感两腿发软，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刚才，他仿若被虎豹盯紧的野兔。从那一招“沿波讨源”里，他切实地感到了剑势中的杀意。
刘师兄眼神惊惧，仿佛见了怪物。
而陆云清仿佛早走预料，他脸上的笑只淡淡的：“刘师兄，再来么？”
沉默在五人中扩散开来。
陆云清的话是对着刘师兄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卓云声。
那双琥珀似的猫儿眼里毫无笑意，眼神近乎是锐利的。可兴许是因为高热带来的湿润还未褪去，卓云声竟然恍惚从中读出一股习以为常的悲哀。
——云声，你怕我。
刘师兄没有说话，他后退了三步，上下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只逃也似的走了。
陆云清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将剑递还给卓云声，脸上恢复成那个惯有的温和的笑容：“多谢。”
连着那件外袍一起。
卓云声说不出话。他接了过去。他穿回外袍，握住剑柄，师哥异常的灼人体温似乎还有一部分附在那里。
刚才的那个瞬间他究竟在想什么？卓云声自己也说不出。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信任师哥、意识到师哥不是那样的人了，可在看到陆云清挺剑的瞬间，还是感到了有说不上来的惧意和慌张。
他前世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他这样想着，跟在了陆云清的后头。对方因为发着烧，脚步较平时慢了些，走在泥草上，透着些小心翼翼。
这个背影有点摇晃，但渐渐的，居然和陆云清在那天的最后时、爬上乱葬谷的模样，渐渐重合了。
卓云声的心脏忽然抽动起来，似乎漏跳了半拍。
他眨了眨眼，喉头滑动。他“啊”了一声，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他明白自己恐惧的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病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