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万里与君知》夜窗小巫

2、奈何为佞幸

　　秋实公公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才敢确定，不远处的潭水边一大群麋鹿，有的在饮水，有的懒懒地卧在水边，一动不动。

　　太子大喜：“这是天助我吗？从没见过这么多麋鹿，还是在水边，而非林深处。秋实，拿弓箭来，随我前去。”

　　“诺。”

　　太子连马也没骑，径直向水边走去，拉开弓，瞄都没瞄准，就开始放箭。说来也奇怪，这些生性灵敏的鹿呆立在原地，僵住似的，一个个应声倒下。最后太子直到箭篓里已经没箭了才停下。

　　“快快快，秋实，去叫些随从来，把猎物抬去父皇那里！”

　　公公刚离开，箫声又缓缓传来。

　　随着这声音望去，似有一人静立潭边，远远看着像是在吹箫。太子刚才太专注狩鹿，竟没发觉。他慢慢向潭边那人走去，越来越觉得似在梦中。只见这男子身材颀长，一袭白衣胜雪，远望若一尊白玉仙人雕像。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太子不禁吟风诵月起来。

　　不觉已经行至此人面前，抬眼望去，只见他肤白胜雪，黑发如墨，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看得太子心动神驰。但仔细看去，此人眉眼间又有些许清冷，仿佛这夏末正午的湿热一下子消散了。

　　“臣下乐府神祉门乐工申鹿音，拜见太子。箫声惊扰到太子，还请恕罪。”这尊白玉雕像悠然跪了下来。

　　太子这才从恍惚中清醒。

　　忙说：“快起来快起来，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申鹿音，臣下是乐府神祉门的乐工，这些日都在浣溪潭这边驯养祭祀神牲。”

　　太子惊道：“啊？难道这些鹿是我父皇祭祀先祖要用的吗？”

　　“太子不必惊慌，臣下已将祭祀所用的麋鹿圈养于不远处的鹿苑。这些鹿是专门来供太子享用的。”鹿音说完，将手中的玉箫别于腰间，眼神悄悄瞥向太子。

　　“专门给我的？这从何说起？我刚才狩鹿时就觉得蹊跷，平时这麋鹿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夺路而逃，今日却乖乖死于我的箭下。”

　　“回太子，这平时狩猎前，猎物都是由我们乐府神祉门放出，而这些鹿不同以往，是臣私下用乌木叶喂养的。乌木叶会让鹿慢慢神经麻痹，肌肉萎缩，行动迟缓，还会常伴口干的症状。今早，臣又喂了它们大量乌木叶，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一直逐水而居，又反应迟缓的原因了。”

　　太子恍然大悟，不禁想：此人到底是准备了多长时间，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如果自己今天没来浣溪潭呢？

　　一直在悄悄观察太子的申鹿音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浅笑道：“古来先贤常言林深时见鹿，看来先贤的话未必什么时候都对。有时鹿也是要走出林子饮饮水的。为了让这鹿出来饮水，臣下了不少功夫，还是太子目光卓绝，另辟蹊径，才没使臣的功夫白费。有了这些鹿，此次围猎，太子定是头筹，臣在此提前恭喜太子了。”

　　这话可是让太子太舒服了，没想到自己的偷懒倒成了另辟蹊径，还赢过了那帮在林间疯跑的骁勇儿郎。

　　“申乐工只是在乐府做事吗？这般才智仅在神祉门养养动物唱唱歌，真真是明珠蒙尘啊，可还是哪家门客？”

　　“臣下仅侍奉于乐府。

　　太子喜上眉梢，眼神在鹿音身上流连：“申乐工可否愿意当我府上的门客，平常为我出谋划策？除了乐府的俸禄，太子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申鹿音这些天的等待和筹谋，就是为了太子的这句话。

　　成为太子门客，为太子出谋划策就意味着以后有了施展政治抱负的舞台，打破了乐工不能入仕的死路。这才是真正的另辟蹊径！

　　申鹿音欣然答应了。

　　***

　　侍卫们把鹿装上马车，运到了大帐。皇帝欣然看着乘胜归来的太子，对身边的昭贵妃说：“我们太子真是长大了，小时候跟着朕打猎，都能在马背上打盹摔下来。现在竟能如此英武，狩到这么多猎物。”

　　“儿臣射得麋鹿数只敬献父皇。”太子微胖，但在这轻骑铠甲下也显得精武有力。

　　这时一个点验猎物的郎官向皇帝汇报：“禀报陛下，今日狩猎，太子获得猎物最多，为今日头筹。”

　　皇上抚掌笑道：“太子这次竟然赢过了阿寻和杜将军，要赏要赏！今晚赐宴太子府，把鹿肉和朕的紫金醇赏给太子，朕身体抱恙就不参加了，你们年轻人好好乐呵乐呵吧。”

　　“谢父皇，儿臣送父皇母妃回宫。”

　　夕阳余晖里，太子上马，随着皇上的车辇离开。

　　此时，上官寻正围着所有猎得的猎物看来看去，纳闷太子今日怎么没等自己给他分猎物就大获全胜了。

　　只见侍从们开始将一只只猎得的麋鹿搬到马车上。

　　“慢着。”上官寻走上前去，唰的一声，还没等侍从们反应过来，鹿的肚子就被剑划开。

　　侍从惊慌：“上。。。上官公子这是何意？”

　　鹿的肠子开始流出，肚内渐空，可以隐隐看到一些还未消化的乌木叶。

　　上官寻用剑拨弄着那些乌木叶，嘴角浮上一丝笑意，问道：“这些猎物是禁军在负责吗？”

　　“回公子，是乐府内的神祉门在负责，他们养的牲畜一半用于祭祀，一半就放来供狩猎所用了。”

　　“好得很。”上官寻笑着走远，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侍从。

　　***

　　月上枝头，飞鸟归巢。夜晚的龙安城在月光下静谧无比。

　　但坐落在城东的太子府今晚格外喧闹，赶来赴宴的王族贵戚们络绎不绝，听闻今日太子喜获麋鹿数十只，都争相前来溜须拍马，混个脸熟。

　　府外唱礼官报着前来赴宴的宾客姓名。

　　府内乐府的伶人们闻乐起舞，舞姿翩然。

　　觥筹交错间，主座上的太子已经面色微红。不远处的上官寻正和宾客畅饮，明眼人都知道他不仅家世显赫而且是太子眼前的大红人，二人天天读书游玩在一处，太子继位后定是要委以重任。

　　面对前来敬酒攀关系的人，上官寻都来者不拒，一仰脖爽快喝下，数杯下去，竟毫无醉意。

　　说话间太子来到上官寻身边，拍拍他肩膀得意的很：“哈哈阿寻！你可是不知道我今天收获颇丰啊！好久没这么开心爽快了。”

　　上官寻夹起一块滋着油的炙烤鹿肉扔进嘴里，笑道：“可不是嘛！多亏太子，我才有此等美食啊。我都忘了恭喜太子今天大获全胜，罪过。”

　　“岂止这些鹿，告诉你，我今天在上林苑遇见一神人。”说着太子唤来秋实公公，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上官寻笑道：“他现在已是我的门客，一会儿就过来，你见了便知。”

　　上官寻放下筷子，盯着盘中鹿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臣下申鹿音见过太子殿下。”喧闹中一个清朗沉静的声音传来，上官寻抬起头，好像耳边的丝竹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玉石之声回荡耳畔。不禁觉得，似乎谪仙儿一词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人。

　　此时的申鹿音身着柳色蚕丝长袍，乌墨般的头发用一素白玉冠束起，腰间别一碧玉箫，太子看他这身打扮看得出神。

　　要说太子和上官寻这两人平日里除了读书，龙安城内的秦楼楚馆可没少微服造访。两人年纪轻轻，颇为放浪，寻欢时男女不忌，又出手阔绰，城内有些名头的歌女啊男倌啊，都曾侍奉过二人。但从没见过像申鹿音这等品貌的佳公子。

　　太子轻微扯过申鹿音的衣袖，向上官寻炫耀一般：“阿寻，这是本太子的新门客，乐府福祉门乐工申鹿音，怎么样？哈哈。”然后又转过头去：“鹿音啊，这是我的伴读，也是我的好兄弟上官寻，征西侯的儿子。”

　　太子似乎真的喝得有些多，刚介绍完，醉意袭来，竟快要整个人倾倒在申鹿音身上。

　　申鹿音眉头微蹙，向后退了半步，用手远远扶着。秋实公公见太子酒醉，赶忙前来扶太子回去休息。

　　上官寻有些纳闷，想来那些乌木叶定与此人有关，靠这下三滥手段来助太子取胜，博太子青睐成为门客，定是佞幸一般货色。但是刚才太子酒醉不正是献身上位的好时机吗？干嘛要退后，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见过上官公子，久闻公子大名，如今有幸得见，果然不凡。”申鹿音说着朝上官寻敬上一杯酒。只见上官寻接过酒杯，一仰头，一甩袖，借着猛劲儿，将酒尽数泼在了身后。

　　动作之快，不仔细看的人，定会觉得上官公子豪爽，一饮而尽。可这逃不过申鹿音的眼睛，他悄悄朝上官寻身后的地面看去，湿漉漉一大摊，尽是泼下的酒水。

　　“好演技！原来坊间盛传的上官公子千杯不醉是这么个不醉法。”

　　申鹿音暗自忍笑，觉得上官寻这厮甚有意思。

　　上官寻微微扫了申鹿音一眼，戏谑道：“没想到这申乐工还是神祉门的，怪不得这神鹿养的好，平时任我怎么驭马追逐都不得，而如今这鹿啊，得了佛祖典化，尽数都跑到太子箭下。”

　　申鹿音觉察到上官寻玩味的眼神，他稍稍稳了下心神，揶揄道：“是太子殿下箭法好。”

　　二人又各怀心思地聊了半晌。

　　不觉亥时已过，伶人们停止了歌舞，宾客陆续离去。

　　申鹿音拜别上官寻，悠然而去，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

　　上官寻皱了皱鼻子。

　　“真是可惜了这幅好皮囊！卿本陌上玉，奈何为佞幸！”上官寻不由在心底慨叹，又想到他用乌木叶喂鹿的下三滥手段，更是一股邪火在心底烧：“要是以前在我军中，这种人定是要军法处置，军棍打死！”

　　上官寻又望向申鹿音渐行渐远，长身玉立的背影，皱了皱眉。

　　“还真他娘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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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出自汉乐府民歌《白头吟》，有传是西汉才女卓文君所作，但存在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