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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四十五章 网丝漠漠无形影 ...


  •   我又回到了荆南皇宫,时隔十数日。宫内各国王公贵族已走得不剩几个,连秀姑姑因其夫荣亲王身体抱恙也回到了襄州,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见面了,除此之外宫内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我。
      比及走时的心情,如今的我才体会到当初那根本不是绝望,不过是最深的迷惘罢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适应突如的一切,渐渐变得平静,最终淡化得只剩影子。
      身边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是说不上来具体变在哪找不出问题所在,福宝亦不例外,难得乖顺不再欺负我,小绿眼睛中的光芒时常带着怜惜,可是我并不高兴。
      不出所料,哥哥发现了我身体的异况,却并不是很惊诧,不知道是早就猜到了还是在一瞬间接受了现实,他也没有告诉我他之后的打算,但我可以想见,必然是想方设法寻回“炎魂”。
      不过,“炎魂”对我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变化不完全在于这具几近腐朽的身体,而是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内在,满目疮痍的心已然被流砂蚕食得丁点不剩,河流干涸后现出的是一道巨大的沟壑,深不见底。

      从苏醒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周天了,方肃衡带着卢十夜的尸体以及筱黎不知去了哪里,靑荧无处可去迫于主人家的热情暂且留在熊府做客,听来熊父熊母似是别有用心……期间万事仍然有序进行,除了我。
      我再没有开口说过话,终日躺在床榻之上睁着无神的双眸,空空的,好像装满了所有但是又视一切如无物,一连十数日不曾阖眼,也不敢阖眼,因为脑海里反复回放的画面是那么可怕,终其我一生亦无法忘记。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又能感受到痛与冷暖了,比过往还要敏感,不过仍旧不知道饥饿,大概又是一种假象。身体很痛,伤口表面愈合了,可是内部似在腐烂,痛得我无法动弹,不说话也因为气力虚弱。
      这近半月以来侍女们喂我什么我就吃什么,但是躺着一动不动,并非痛得不能动只是一动就会流出眼泪。啊,对,我又有眼泪了,自从回复后它就不曾干过。然而丧失的身识并没完全回复,水与食物进入我的胃后就消失了,我能清晰感觉到,并且身体依旧没有温度,所以我只是变成了一具更为诡异的存在。
      对于身体的回复,我认为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让我更透彻地感觉痛苦,不过是另一种更深的折磨,卢十夜是那么地恨我,但我并不怪她。
      “君上,还要再喝一点吗?”桃花端着参汤躬在床前问,身后是碧莲,两个人的表情每天都差不多,一样的忧心忡忡。
      我毫无反应,目光甚至都没有倾斜下,静默良久她们只好收拾打理好后叹息着离去。

      哥哥将我带回宫后便不曾来看望过我,倒是元康常常跑来昭阳宫,携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想给我解闷,他是听说了我旧病复发心下十分担忧才来的,至少放出去的消息是这样的,为了拖延我与李元嘉的婚期。
      元康那张粉嫩的小脸非常可爱,讨喜得很,每次见到他都会令我想起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如果不出意外,哥哥在像元康这么大的时候,不管到哪屁股后面必定都跟着一个软趴趴的小女娃,口齿不清地嚷着哥哥抱抱。按照哥哥温和的个性,当然怕我摔了,会紧紧牵着我的手,因为还太小,他抱不动我。
      哥哥是那么地想要保护我,希望我一切安好,失去娘亲的他同我一样畏惧失去,就像那次,他宁愿牺牲唯一的孩子也要让我周全,所以我知道我变成这副模样最伤心难过的莫过于他。犹记得那夜抱着我时哥哥就已被眼泪蒙了眼,如果再看到我这副样子必定心如刀绞无以复加,不来看我大概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振作不起来,可以的话我好想像以前一样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多么大的痛苦都能挤出笑靥安抚担心我的人,然而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够。
      元康趴在我床前捣弄他的那些小玩意,兴致勃勃的样子,可是面对一动不动的我他的小脸渐渐失了神采,回头望了望立在门口就像一座小山的高赞,再落在我脸上的眸光已经开始朦胧。
      侍女们说,我在元康眼里就像是他早逝的母亲那般重要,又敬又爱,可我总是令他失望,每次他灿笑着跑来看我,面对的总是那样一副无情无感的空洞表情。我想对他笑,可是刚一牵动嘴角眼泪就流了出来。
      莫大的伤悲与绝望充斥了我整个身心,仿若那早已替代血液的流砂,无法自拔。
      “姑姑……对不起,都是元康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元康被人抓走姑姑就不用为了救元康而受伤了……姑姑变成这样都是元康害的,对不起,姑姑对不起……”每次看到我流泪,元康总是哭着道歉,小脸先是涨红接着变得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叹息而来的高赞抱走。
      屋子里唯有哭声回荡,一声声宛如利刃切割着我的身体。

      “你啊……说句话就那么难吗?看看,又把小可爱惹哭了,到头来最难受的还不是你!真是造孽哟!”文玉边抱怨边向我走来,见我泪水长流不止,只得叹息着坐下来用衣袖为我揩泪。
      叹息,我听了太多,每个人都对我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我也不想让元康难过,我有努力去笑,可是眼泪总是先一步落出来,我真的有努力过。
      “可恶!卢十夜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术法,为什么你好端端的就变成这副样子了!”文玉忿忿然,握拳咬牙切齿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男人了,“按理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至少能说能动了吧?”
      按常理确系如此,被化作针一般的头发扎入满身,像释放毒液那样游走身心破坏了身体组织结构,只要修复了就能动弹。可是我主观上拒绝了,因为能否行动并不重要,精神上的痛苦远超过□□。
      “我要是娶个这副模样的老婆回去,那群死板的大臣绝对要逼我多纳几个妃子!喂,我不信你真的不能动,起来了,你妹妹……就是那个安晚晴都被皇帝许给了谢昌彦不日就要嫁去蜀国,你赶紧振作起来啊,跟你妹妹一块出嫁多好呐!”
      “嗯……姐姐?”
      “哟,我就随便说说你还真来了!”
      每天中午的这个时候晚晴总是要来给我送吃的,她亲自熬的米粥还有些小菜。但是她很怕英雄柴壮士,总是避免与他接触。这个时间男人一般出去了,他知道她怕她,总是出去喂喂丰斗再回来,丰斗则跟福宝一块呆在后山竹林。
      其实不单单是晚晴,我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除了哥哥、高赞还有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很怕他,梁丛灵虽然面上表现得不明显,却会在每次见面的时候本能地后退一步摆出防御的姿势,那身肃杀之气常人望而胆寒看都不敢看更不用说接近了。
      “亲自炒的么?挺香诶,娶你的谢昌彦好福气,我都后悔了,不娶你姐娶你多好啊!”文玉口无遮拦,一番话说得晚晴红了脸。

      晚晴被许给了谢昌彦,听说是谢昌彦主动求的亲。
      我并不意外,册封大典那日晚晴的舞姿翩翩好似落尘仙子般美丽脱俗,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向来喜爱美人的谢昌彦想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也好,我一直苦于不知该如何安排晚晴的终身大事,在宫里除了五帝姬安香芙快十九了都没嫁以外,十六七岁的年龄寻常的早已嫁作他人妇,就连官方年龄十七岁的我也被许给了李元嘉。谢昌彦虽然多情但好歹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晚晴嫁过去总归还是个正室,至少不必再受人欺凌,若是命好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为皇后。
      “宫中御膳尽是些山珍海味,姐姐想必都吃腻了,老喝参汤也乏,晚晴就想做些清淡小菜给姐姐兴许更和胃口。”晚晴说着就将饭菜从篮子里拿出来一一在桌上摆好,边上似乎还有个包袱。
      “啧啧,得此姝丽夫复何求啊!”文玉赞不绝口,笑靥明朗,可是目光落在我身上时蓦地就暗了几分,“福禄……无论悲喜如何都不能令你动容么?不管我们做什么,你唯一的反应就只是流泪,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我看着文玉,目不转睛,不置可否,千篇一律的表情终于彻底激怒了她。我知道的,她压抑已久,重复再重复,故作的轻佻与喜悦已然崩塌。
      “你到底怎么了啊!”只见文玉猛地站起身,两手抓着我的肩膀使命摇晃,“我所认识的安水凊才不是受了点小伤就一蹶不振的弱女子!不就是被卢十夜的头发扎了几下么?她人都死了,什么样的伤口到现在仍没有办法愈合?你如果真的难受得要死就说出来呐!你这个样子,一点反抗都没有,是不是真的想跟我嫁去越国!是不是真的打算放弃柴浅之!”
      动作间文玉禁不住哭了起来,泪水洒落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控的模样。吓得一旁晚晴都呆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阻止文玉。
      “太子殿下,姐姐身子弱请您不要如此粗暴!”
      文玉松手,退后一步别过脸去,不愿被其他人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知道她还在哭,我也在哭。
      “我言尽于此,在你振作前我不会再来看你!我在行馆等你来找我,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没有耐心,否则,不管你能不能动,我都要上书给皇帝要求强行带你离开!”言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姐不哭,太子殿下只是太过担心你了!”晚晴半跪在床前,掏出手绢给我揩泪,须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道:“啊呀,差点忘记了!姐姐,晚晴这些日子一直在补衣裳,不过那身衣裳实在是太……太不堪了,红点点许多非但洗不干净质地也不太好,但是看得出来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致密十分精细。我花了好些日子才看出衣衫的原本式样,不过因为有些地方太过破损,我只好另外绣了些桐花上去,因为听说姐姐跟谨宁皇后一样喜欢桐花呢!好在昨夜我总算补完了,今天带来了,等等,晚晴拿来给你看!”说着就跑去桌边拿了个包袱过来。

      那是一件灰白的女人外衫,尚且残有洗不掉的血迹,斑斑驳驳,已然成了衣服的一种花纹。
      “太子哥哥说这件衣裳对姐姐很重要,正想找人缝补,我偶然间得知……晚晴打小就跟娘亲学刺绣,便自告奋勇领了这门差事……诶,姐姐,怎的又哭了?若、若是晚晴绣得不好你大可以告诉晚晴,晚、晚晴可以拿回去改……”
      泪水潸然,我想起了娘亲,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这些天萦绕在我脑海的满满当当都是娘亲惨死时的画面,娘亲曾说过的话一句句回荡在耳边,鲜血滴满我的脸,灼伤了我的皮肤。
      没人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是因为卢十夜在他们看不见的我的脑海中埋下了一颗种子,深深植入了一个意念,依靠我心中本身就散步着许多名为愧疚的肥沃土壤那个意念在顷刻间长成了参天巨树,撑开的枝叶完全覆盖大地,从此地面再没有阳光,凸起的树根密布毒刺,于是这个世界再没有生命的存在。

      “你,安水凊,真实的你人人得而诛之,你的真实就是你是一个不世孽障。”
      那夜伴随无形的流沙侵入我身体的是仅仅只能在脑海中听到的话语。
      “你珍爱的人所遭遇的一切苦难与不幸全部来源于你,你的存在就是灾难。”
      那些字句构成一幅幅图画让我看到了十几年前人们向我隐瞒的事实。
      卢十夜说了很多很多,一如诅咒,最终汇聚成一句话,深深植入我的脑海,变作我的意念,声音亦变成我的:我是不祥的,只要我存在一天,身边的人就将一直陷入不幸之中,除非我消失,而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否定了我的全部,我的生命,我的情感,我的记忆,我的经历,我的人生。
      这个意念就像是活的一样,每时每刻重复,将我的思维一分为二,一边经历当下一边回放过去,生拉硬扯,比之□□上的痛苦,这无法言喻。
      我知道了娘亲当年为什么千方百计逃出南平国,知道了许许多多哥哥隐瞒我的事……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我。
      娘亲死时我无比自责,倒是并不太憎恨谢月琼,认为都是自己太过无能以至于连自己最珍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始终觉得只要我足够强,无论什么样的伤害都可以抵挡,更多的怪罪自己。那时尽管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毫无意义,可我还能活下去,娘亲想我活下去,我满怀她的期望与潜在的无尽愧疚继续前行。
      可当我得知苦难的根源一切灾祸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我自己后,世界刹那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化为荒漠,飞砂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