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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二十九章 银湾晓转流天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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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会失眠一整夜,却是一觉睡到天亮,直到阳光从裂开的墙缝透进来。
侧脸一看,横躺着的英雄柴壮士右脸正对我,跟枝桠一样棱角毛躁的光束投在他的脸上,使得他五官不再冷冽坚毅,表情难得一见的柔和,似是睡得很安心放松,看得我不知不觉整个人也柔软了。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我没看多久英雄柴壮士就醒了,平静的黑眸在与我对视的一刹那掀起滔天巨浪。
我震惊了,男人的表情……难道我的眼神已经炽烈到那种地步了?
“我不就是看你的眼神稍微炽烈灼热了那么一点点吗?至于恁生气么?”
男人没有言语,而是动作极其迅速地爬起身,目光凶狠,一脸杀气,惊人的忿怒铺天盖地。
不太对劲,好像不是在看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着了一副若是我还有生命体征必定要激动得肝胆俱裂心疾发作瞬间死亡的画面。
我看见福宝无比庞大的肉躯正死死压在我的身体上……
犹记得在苍山谷底我与福宝非法同居的那些日子,记仇小气的它时常心血来潮趁我夜里睡觉毫无防备之际翻身整个压我身上,使得我轻则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咯血,重则在它压上来的那一瞬便五脏六腑破裂昏死过去。
我以为这样的悲惨苦难的日子早已离我远去,谁想如今竟又再次重温。但我眼下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生命体征,没有冷热感觉,现在看来……这感知痛觉似是也没有了。所以福宝压我身上我丝毫没有察觉,自然也就不会在意到它的存在,还以为自己仍然睡在它肚子上。
只见英雄柴壮士忿怒地爬起身,低唤一声丰斗的名字,丰斗立时现身,扑上前来,一改温顺表情呲牙咧嘴面朝福宝,意欲将其撕得粉碎。
这不是个好现象,如此珍惜的物种应当和谐相处,共建美好秩序,发扬和平精神。
“稳住!千万稳住!莫要慌张也莫要气恼!绝对不能因一时冲动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我在苍山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早已习惯,无甚大碍。同志们退后,千万要与福宝沟通,好好做它的思想工作。它是个优秀的好同志,是党和人民最钟爱的灵兽,造福广大群众,深受海内外各阶层人士喜爱。更何况人民内部矛盾不属于敌我矛盾,态度不能如此强硬,一定要采取和平的方式达成协议……”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福宝突然间的动作打断。
睡得正酣的福宝姿态慵懒地翻个身,动动脖子伸伸腿,耳朵转了转,面朝下趴在我身上,很是惬意,而那张巨大的熊猫脸则位于我头上方。
这番场景若由旁观者来叙述,那就是一只巨大的肥熊猫压在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而女子只露出了张死白的脸,其余部分被肥熊猫压得严严实实。
我不得不庆幸我是个活死人,否则早死了。
紧随其后的青荧与筱黎刚一踏进屋也是一脸惊异表情,仿佛这一老一少的五官都因面前惊悚的画面而错了位。
这都是虚象是幻觉,你们还在睡梦当中。我很想如是安慰他们,但忧心如焚的英雄柴壮士与丰斗已经出手了。
我以为丰斗真会凶恶着扑上前来残忍地撕碎福宝大显凶兽本性,也以为英雄柴壮士会使出御风戟掀了整个屋顶生起大风将福宝送去天涯海角,而我则满面痛惜大义凛然扮演着一个甘愿为和平事业献身的弱小女子,实则却是心下兴奋难耐地接受这难得一遇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怪兽齐救美”的绝无仅有的大事件,不料福宝竟然醒了。
悲愤。
所有动作瞬间变为静态,唯有福宝处于动态。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睡醒的福宝猛地起身,再速速翻身,紧跟着下了床,扫了一眼整屋子凝固的人们后大摇大摆趾高气扬地出去了。
如此状况,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福宝一直在装睡。
福宝被孤立了。
不光是丰斗与筱黎,连一直对它心存敬畏的青荧也不若先前那般恭顺了,英雄柴壮士居然还故意去抓了许多鱼现烤现吃分给所有人独独忽略福宝。这让我无比震惊,想不到英雄柴壮士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招对福宝很有用。冷言冷语冷面冷情素来对福宝无任何杀伤力,但如果不给吃的那简直就是天塌地陷了。尤其是英雄柴壮士的烤鱼,于它来说那绝对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与竹子并列,神圣地位无可取代。
可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就在早上福宝把我当做肉垫之后,所有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过也因为事件突发,暂且缓和了许多矛盾,令我精神放松不少,果然福宝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
眼下已近黄昏,草屋之上炊烟袅袅,田野无垠,齐整矮小的翠绿绵延远方,消失在夕阳西坠处,树子的剪影被拖得很长很长,交错着停留在篱笆外。
英雄柴壮士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但我分明从中看出了波澜,是不消的愤怒。他的御风戟上插着一条肥硕的鱼,底下火焰升腾,一旁簸箕里已有数条烤得焦黄香气四溢的成品。
筱黎端着小板凳围坐;丰斗乖巧趴在我与柴壮士之间;青荧则忙着收拾;可怜的福宝趴在屋檐下眼巴巴望着,神情哀切目光凄惨,看了叫人于心不忍,非常想上前摸摸它以示安慰。
“福宝,你好可怜。”我看着它低声轻语。
这一次我是发自内心的最深切的同情。由此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很没出息,若是换作在苍山只有我与它时,我假设重伤,那定然是满腔怒火躺着不能动弹用眼神炽烈地烧烤它,反之则幸灾乐祸恨不能敲锣打鼓普天同庆。但当世界人民与它为敌了,我又同情心泛滥十分舍不得。
“吃。”男人冷着脸言语,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生起一阵风给那只最为肥硕的鱼降温,完了便将它递与我,接着又将其剩余分给在座,只给自己留了条最小的。
我心下一阵感动,英雄柴壮士真是大公无私的绝世好男人!不由起了将手中那只最大的烤鱼喂男人吃的念头,可又忽地想起我该是要疏远他的,一切亲近的举止都不可有,便只好强迫自己放下,默默地吃鱼。
要说英雄柴壮士烤鱼的技术当真一流,他烤的鱼,肉质鲜嫩,表皮焦黄松脆,色香味俱全,可谓此鱼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食,莫怪福宝一心所系,念念不忘。
见我手中的鱼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吃得所剩无几,一旁福宝忍不住哀怨凄厉地接连叫唤。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把剩下的鱼抛给福宝时,忽觉周遭杀气萦绕,风声呼啸,草木乱颤。
我顾不得英雄柴壮士会不会生气就把烤鱼抛给福宝,预备召出云生弓。福宝一见烤鱼,立时激动地腾空跃起,挥起大掌揽过烤鱼,接着轻巧落地,背过身去,露出个大白屁股,挡住身后无限田野风光。
“水凊,你领她们先走。”英雄柴壮士比我先一步作出反应,他举起御风戟掩在身后,目光放空,似是看到了金色的田野尽头即将出现的大批敌人。
“别人的老婆你指挥不了。”我硬下心肠如是说,忽略他微僵的身体,无视眸中一闪而过的伤痛。
靑荧自是不肯丢下我们先行离去,我不得不拿出景明帝姬的身份逼青荧带筱黎先行离开,言明我决意与英雄柴壮士一同殿后,待解决了麻烦再去找她们。
末了又奔上前嘱咐福宝随行,一路护好她们周全,让她们先躲进深山,一路留下我看得懂的记号,以便追上他们与之回合,但又不相信福宝的品性遂在征得英雄柴壮士的同意下又让丰斗跟去。
直到青荧一行人都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召出云生弓,燃起浑身烈焰立于男人身侧,与他一同遥望远方,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去。
就在天边最后一抹红光消散之际,那里倏地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我们奔来,身后则是列成“人”字的大批蛊雕群。
蛊雕群远远不及那模糊影子的速度,在天边不过是一条黑点汇聚而成的跃动着的黑线。
我暗忖这是何东西,待到近了才恍然大悟。
四大凶兽之一的浑沌,其形肥圆,通体火红,六足四翼,无面目,却能够通晓歌舞曲乐。传说浑沌没有五脏,有目有耳但不为人所见。
眼前这统领大批人马到来的不是其它,正是浑沌,之上还乘着一个人。
传说浑沌生性暴躁堪比梼杌残忍等同穷奇,为非作歹好坏不分。但根据我的亲身经历与体会,我深刻意识到传说就是浮云,无任何真实性可言,例如温顺乖巧善解人意的丰斗,还有忠心护主吃苦耐劳的穷奇,以及好吃懒做见食眼开的福宝……
不消片刻,远方的浑沌整个轮廓便已清晰可见。它的外貌形态与传说无甚差异,看起来令我觉得十分畸形。
不断行进的浑沌通体火红浑圆,如同一只去掉五官多添了两条短腿再加四支翅膀的猪,又或者就是多了六足四翼的红鸡蛋。看得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丰斗,当下心中感叹不已。
容貌也是浮云。
夜幕降临,没有周遭起伏的虫鸣蛙叫,只有愈来愈响的扑哧哧挥舞翅膀的声音。几乎同时亮起的火把照明了夜空,成线燃烧,居中的浑沌周身散发着红光,引领蛊雕群朝我们飞来,场面颇为壮观。
“他们感应到了‘木魂’。”英雄柴壮士喃喃地说,眸光平静,镇定自若。
“青荧曾说殷国派出‘宿者’许湘琰,莫不是他们来了?”我忽然想起靑荧曾说过的话。
“湘琰?”英雄柴壮士低微蹙眉,似是有些惊诧,凝神再看,表情霎时缓和,似是确定了什么。
男人这表情入了我眼使得我心里很不舒坦。难道他们是旧识么?所以才直呼其名,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没言语,左移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醋坛子被打翻了,怒火中烧,有种想不分皂白烧了周遭一切事物的冲动。
未几,浑沌就先行飞过我们头顶,而英雄柴壮士居然纹丝不动,静待它降落,我也不好随意出手,便也静观其变。
浑沌在顶上盘旋了一阵,后徐缓降落在篱笆之外,四翼平伸,一个女子便疾疾从上跳了下来,一袭大红衣裳让我想起了江幸。
这女子面若桃花,唇红齿白,身材小巧匀称,约莫比我矮半头,腰别双刀,笑靥如花,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
她是人,黑眸,而非江幸一般的蓝眸。但妖素来愚昧,江幸却是狡诈阴邪。
短促瞥了一眼许湘琰我就自卑了,死白与桃红太过悬殊,正常人哪里会多看死白一眼。一般人都会选择她那样的女子,没几个会多看我这类一眼。
“浅之哥哥……”声音更是脆生生娇柔得叫人听了脚软。
我紧握拳头,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英雄柴壮士真要娶了这么个美人我该……该替他高兴才是。但风太大,我的心听成了“英雄柴壮士真要娶了别的女人那我就该搅得他们夫妻二人一辈子不得安生一辈子没法同床共寝一辈子貌合神离……”。
由此我发现,我不是好人,我是小人,对于这份感情,我的执着不亚于英雄柴壮士,根本放不下。
只见许湘琰身子一提便跃过了半人高的篱笆,迈着轻盈的步子直奔男人,面上笑靥灿烂得叫我难以直视。跟着她人就大赤赤当着我面抱住英雄柴壮士,紧贴在他身上一脸幸福表情。
若我还是个正常人的话,那我早在她还没抱住英雄柴壮士时就冲上去拦截了,狂暴的少女心绝对当即令我失去理智,具体会做出怎样的事来不清楚,但是相比会十分过激。可眼下的我是个活死人,所以只好强忍翻天醋意,把脸别过一旁装作没看见,不断在心底画圈圈下咒。
“浅之哥哥,我好想你,两年了,你为甚都不来看我?”许湘琰的声音甜得人发腻。
“放手。”男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不,好容易见着你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其实浅之哥哥也想我了吧,对不对?但你不善言辞所以不明说!其实你大可书信给我呐,你都不知道我在建州日子过得有多乏……”娇滴滴的声音哟喂,听得我的心肝都要发颤。
尽管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我晓得我身上的火焰燃得无比旺盛。
“不想。”
火焰小了。
“口是心非。我们自小一块长大,在岳州共度了十年,你敢说对我没半点喜欢?况且爹爹一直当你是准女婿,不然我怎会十七岁了也没许人?丞相之女,可是有许多人想娶我呢。”
火大了。
“不喜欢。”
火小了。
“浅之哥哥我们可还一块习武,共寝共食过哩,你都忘了么?虽是儿时算不得甚,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女儿家,你得……”
滔天大火熊熊燃烧,直逼那对身体紧贴的男女。
“呀,好大的火呐。浅之哥哥,那是你朋友么?”
许湘琰总算发现周围还有人了,便松开英雄柴壮士朝我走来,目光探究,一面思索一面道:“火焰一般的眸子,周身烈焰燃烧,还有弓……莫不是那闻名天下死而复生性子古怪举止惊世骇俗的南平国景明帝姬?”
哇,居然给我加了如此之多的前缀……
也罢,既然许湘琰的竹马英雄柴壮士在此,想必她也无心再去追赶青荧他们了,而留在这只能是自我摧残,不如早早离去,寻得他们所在再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安顿。
遂我招呼都没打意欲转身离去,谁想许湘琰居然蓦地叫住了我。
“景明帝姬该是知道‘木魂’所在吧?”许湘琰笑得很甜,但目光冷冽,见我一身男装,略微露出鄙夷之情,全然不同方才面对英雄柴壮士时的模样。
周遭顿时一片死寂,须臾之后蛊雕群纷纷下落在篱笆之外浑沌身后,身背陆续下来手举火把的蒙面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