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36、第六章 光风转蕙百余里

　　哥哥宽袖下的男娃，约莫六七岁，小脸粉雕玉琢，头戴卷梁冠，身穿纁玄色袍服，分明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哥哥，圆润润可爱得很。
　　单从模样上我就完全可以确定他就是我的大侄子安元康没错！
　　前些天我曾听高赞说起过，哥哥十八岁即与长和国嫡系帝姬戚白成亲，十九岁得子，但嫂子不适应荆南城，身子病弱，在元康五岁那年便去世了。可怜了元康，现下也不过七岁。哥哥与嫂子鹣鲽情深，嫂子在世时哥哥不曾纳过一妃一嫔，死后亦也未再娶。
　　目前哥哥身边的女人唯有梁丛灵，但她怎么看也不像能扮演母亲角色的女人，比一般男人还要强悍，女扮男装我绝对不怀疑。至于父亲，我却是不奢望的，从那日在五帝姬宫殿大闹一场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而哥哥也几乎从不提及即可看出，父亲怕是也不曾投予元康多少关爱。
　　我可爱的大侄子安元康此时此刻正涨红了脸蹲在哥哥身后，被我撩开了唯一的遮挡物后显得无所适从，明亮的圆眸骨溜溜到处转，但就是不敢看我。
　　“元康，不是老早就想来见九皇姑的吗？怎么现下又躲起来了？”哥哥说着转身收回宽袖，将娃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元康往哥哥身边靠了靠，垂首抱膝，脸红到了耳根，也不知道在害羞什么。
　　“你个屁大点的娃子，见了美人居然也晓得脸红！”高赞大步跨来，一把拎起元康，就看见娃的两只腿在半空乱蹬。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可爱的大侄子的这番表现是因为我好看。
　　果真是人靠衣装，打扮得干净体面很重要。想我先前在苍山穿着破烂布襟，头不梳脸不洗，赤脚露胳膊，在深山里到处乱窜，如此混了八个多月后再见坏人柴壮士和哥哥，也没见他们表露任何惊艳之色。可我刚入宫没几日，就让见惯皇宫美人的一干人等大为赞叹。
　　这说明了什么？这表明了什么？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只要肯打扮肯收拾，美人谁都能当。不过，先天条件也很重要，这点我一定要抓住一切机会炫耀，因为我有个天人般的娘亲，基因再突变也难看不到哪去。
　　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元康那番模样所表达出的含义并非如此，肯定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该是觉得我一般人亲切吧？毕竟我与宫中其它帝姬皇子不一样，我是他父亲的同胞妹妹，血缘最亲。

　　梁丛灵见高赞拎着元康，破天荒有了表情，一脸不悦地看着高赞。高赞不觉，任元康在空中使劲蹬腿，转而对着梁丛灵笑咧嘴笑开，笑声爽朗。哥哥也不管，兀自沏茶吃起了糕点。坏人柴壮士则坐下来和哥哥一道喝茶，随便拿了几块糕点喂丰斗。
　　“不准欺负我可爱的大侄子！”我一把将娃从高赞手中抢过来抱在怀里，瞪着他故作忿忿然说道。
　　不料一碰到娃软绵绵的身体，我浑身立时酥软，一如当初在苍山面对肥美的蒲夷之鱼时。从小我就对毛茸茸的软绵绵的肉嘟嘟的肥嫩嫩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见了就要情不自禁不顾场合不顾身份地狠狠挼一把。可是元康不是东西，是人，经不住那番近乎蹂躏的搓挼，所以我不得不很努力很努力地控制那股冲动。
　　我抱着元康后退一步，与高赞拉开距离，走回坏人柴壮士身边，然后跟献宝似的抱着娃拿给男人看。
　　“柴壮士，你快看，我的大侄子多可爱！”边言语边将埋在我颈窝的娃的脸转过来，趁机狠狠摸了一把，软嫩嫩的令我岂止是心神荡漾。
　　坏人柴壮士抬眼看元康，但是落脚点却是我的手与娃的脸的相接处，看样子他也想起蒲夷之鱼那事了。
　　“可……爱？”坏人柴壮士微微挑起右边眉毛，表情疑惑。
　　噢，男人居然还会挑眉，这可真是稀奇，以前都没注意到。但目前大侄子的可爱已经压倒了一切，男人的这个新表情以后再论。
　　“就是可人又讨人喜欢。”我想了想，解释道，“对吧，我的大侄子可爱得人神共愤！”言语间我显得很激动，手放在娃的脸上没移开过。
　　坏人柴壮士点头，见状我心花怒放。
　　“柴叔叔。”元康乖顺地向坏人柴壮士问好，声音也有点软绵绵的。
　　坏人柴壮士再点头，夹了块糕点给娃。娃接过手，低声道谢后小口吃掉。
　　“表妹，娃很讨人喜欢吧？我相信你跟老柴生的娃一定更讨人喜欢！”高赞冲了过来，行走间身上兵器与盔甲来回摩擦，声响铿锵，让他的话显得更为震撼有力度。
　　“我相信表哥你的娃一定最讨人喜欢，你可以好好考虑下，只要你愿意，相信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有娃叫你爹了。”我的官方年龄到现在也不过十六岁，再等一两年也正常，“况且我还小，再等几年，有哥哥的娃疼就够了。”说着我凑脸贴向元康的脸，来回蹭着，软绵绵粉嫩嫩，实在是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高赞闻言脸一垮，显得沮丧非常，估计是想起了拒婚的梁丛灵。
　　“元康，姑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给你好吃的好玩的，你要什么姑姑给你什么。”我狠狠亲了娃一口，抱得更紧了。
　　“元康，你告诉姑姑，你喜欢什么？”我几近疯魔，相当专注地抱着娃，周围一切人事物都自动屏蔽。
　　娃红着脸，眼珠来回转了好几圈才总算落在我身上，明亮亮的眸子看得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正被净化，他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总算开口：“九皇姑，元康重。”
　　噢，真是个体贴细心的娃，同我说的第一句竟然不是向我索要物件而是担心我承重不能！
　　于是我又狠狠亲了娃一口。
　　“不用担心，姑姑曾在苍山当过近一年的野人，身强体健，抱个男人都没问题。”换边脸，我继续亲。
　　坏人柴壮士眸子波澜不惊，见惯不怪。哥哥坐在一边，轻笑出声，拉过沮丧的高赞来，让他坐下一道吃糕点。
　　“对了，小娃娃都喜欢动物，元康也喜欢吧？九姑姑最喜欢熊猫，就是竹熊，也叫貔貅，黑白两色毛，肥滚滚的可爱得很。元康见了一定也会喜……”我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表情凝固，双眼腾空，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终于想起我忘记什么了，终于发现自己少了什么。
　　福宝。

　　“啊啊啊——福大宝！”我止不住地惊叫，抱着元康原地跺脚。
　　想不到我居然会忘记福宝的存在！这么些天了，虽然一直觉得少了什么但很快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就会被其它事物转移注意力忘得一干二净，难道潜意识认为福宝出现在苍山，离开了苍山大脑就自动将它留在封闭的过去？
　　这究竟是进化还是退化抑或人类的某种尚未被发现的能力？
　　这个问题暂且抛开，现在首要的是把福宝找到。
　　我记得高赞说过当时在苍山崖底还是福宝带着人找到我到跟坏人柴壮士的，那么安全问题就不存在。既然福宝没有留在苍山那么肯定就跟着哥哥来了南平国，很可能就在荆南皇宫的某处。
　　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点酸楚。当初在苍山为了劝福宝带哥哥他们先走，所以说了一大推话去引诱它。不料，这一引居然就把死赖在谷底的福宝给诱出了山。
　　“九皇姑，请放元康下来。”娃软绵绵的声音从怀里传来，将我从正翻天覆地的内心世界中拉了出。
　　我依言把娃放下地，感觉浑身好像虚脱了似的无力。
　　精神打击之杀伤力完胜□□伤害。
　　娃仔细理了理皱起的衣裳，面上红潮退去，但双颊依旧绯红。那可爱的脸敛起害羞，神色严肃正经，跪在地上向我认认真真磕头，道：“元康见过九皇姑，愿九皇姑福寿安康，吉祥如意。”

　　娃的礼行得很突然，很庄重很正式，在令我十分意外的同时也让我惊讶于那张稚气粉嫩的脸上所镶嵌着的明亮的眸子流露出来的是不合年纪的成熟。
　　“快起来，”我连忙俯身扶娃起来，推开上前来帮忙的侍女后我又蹲下去轻拍他沾染了尘土的双膝，“初次见面用不着行如此大礼，姑姑也没什么礼物送给你。还有以后也别叫什么皇姑了，感觉太生疏，叫九姑姑就行了。姑姑自小就不在皇宫，那些个规矩我不懂，你还小，别被陈规束缚得跟个老古董似的。不过当人面你可以讲究点，私底下自然点，什么母后母妃的，还不都是娘亲。娘亲就是娘亲，换了个称呼难道人就变阿姨了？也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撑的整那么多没用的出来。”
　　一旁哥哥笑着点头称是。
　　娃闻言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眉眼弯弯似月牙，身高刚及我手肘，他望着我道：“父亲和娘亲也是这样说的，人前讲究人后随意，不必遵守过多的礼节。原本父亲也想让我叫您九姑姑，但怕您不习惯就叫的九皇姑。”顿了顿，娃又说：“元康喜欢九姑姑。”笑靥在自桐树叶隙间洒下的斑驳光芒中愈发闪亮。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很想扑过去抱着娃狠狠地挼，两只手在发抖，魔爪意欲伸向纯洁无邪的娃。
　　“元康，姑姑很穷，没东西送你，就带你去见见福宝好了，你爹亲说福宝是灵兽，见了沾粘灵气不说保你一身幸福安康好歹能驱祟避邪。”在最后关头我控制住了自己，将伸向娃脸的魔爪转移到了娃的小手。
　　“可是貔貅？”元康的眸子亮晶晶，明显来了兴趣。
　　我笑着点头，转脸问哥哥道：“哥哥可知福宝在哪？”
　　哥哥轻轻叹息，不急不缓地啜了口茶，看他的态度，像是等我想起福宝的存在已经等了很久似的。再一看高赞，还在沮丧，罪魁祸首梁丛灵依旧面无表情。
　　坏人柴壮士静默围观，见我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夹了块糕点给我。我接过手一口吃下，觉得味道还不错，就抓了一大把，塞了些给元康，余下的吩咐一旁侍女打包。

　　昭阳宫依山而建，傍水而栖，环境静好清幽，林立的桐花树更是将宫中一切景致包裹，加之地势较高，宫外人难窥宫内一花一草，彷如世外桃源。
　　我住在昭阳宫这几日，不闻宫外事，不听宫人语，倒真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莫怪娘亲似方外之人，因为她即便是在皇宫也始终不与世俗相接，淡泊平和一直未变，与世无争。
　　如此与世隔绝的昭阳宫所依之后山却是长满了竹子，一如王家村的竹林。
　　显然福宝就在里边。
　　高赞说当初他们一行人回到南平国时，一路风光无限，所经之处莫不是竞相顶礼膜拜貔貅的人们，甚至有人喜极而泣，高呼灵兽出世祥瑞万福云云。其拉风程度就算是皇帝出行也不可比拟。
　　回到荆南皇宫后，哥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昭阳宫的后山，那里长满了竹子再适合不过福宝。于是我进了棺材，福宝进了后山。我进棺材两个月后出来了，但是福宝进山后至今未出。哥哥吩咐过没有他的许可外人决不可擅自入内。说起来福宝就像是被关进了个巨大的笼子。
　　我牵着元康在侍女的带领下直奔后山，途中元康跟不上我步子，我只好把他背起来再飞快地去找福宝。哥哥他们没有跟来，坐院子里安慰受伤受挫的高赞。

　　春风和煦，低微有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燥热夹杂其中，随风摇曳的光芒晃动在叶隙间，偶然间抖落几滴深藏其中尚未被风干的露水。
　　这不禁让我整个人都放轻松，变得有点懒洋洋的。我简直希望我是熊猫，成天躺林子里让我胖死撑死我都心甘情愿，实在是太惬意享受了。
　　元康软绵绵的身体趴在我背上，我背着他进了竹林，带路的侍女见我们进去便退下离开了。
　　竹林里很静，静得只听得到我脚踩在堆积的枯叶上的窸窣声响与淅淅沥沥的风声，让我心生一股做贼的心虚感，情不自禁左顾右盼起来，生怕有谁来似的。
　　“九姑姑……”蓦地，背上的娃悄悄凑近我的耳朵说，肉嫩嫩的脸贴在我耳垂，浑身酥软得我差点要摔地上栽一跟头。
　　“怎么了，元康？”我停下脚步，四顾张望。
　　娃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向前方，我顺向看去，在一堆被拦腰折断的竹子中看见几缕白毛夹在缝隙中，随风轻扬。
　　那些飘飘扬的白毛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全都是我家福宝的，看得我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背着娃三两步冲过去。
　　我激动地用脚踢开挑走当道的竹干，一时兴奋就没控制好力道，于是不小心狠狠踹了那个白毛的主子一脚。
　　反作用力作用在我脚趾，疼得我龇牙咧嘴，被害者更是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差点没让我耳聋。
　　白毛的面积在扩大，不停往上凸，毛茸茸一团。在我暗自祈祷我千万不要没踢对地方的同时，白毛过渡成了黑毛，然后露出两只黑毛腿。
　　心口大石落地，太好了，我踢的是福宝的臀部！
　　在我松口气之时，那堆断竹突然冲天而起，随震耳的爆破声响四散开来，插地破竹，足见起力度之猛。
　　我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福宝从那堆断竹中跳出来，目的明确地冲向我，小绿眼睛凶光毕露，咬牙切齿地模样令人胆寒。我都来不及细看分别这么久它有没有长肥大脑的第一反应就命令我迈开双腿有多快跑多快，本能的反应让我赶紧逃命。
　　“九姑姑，为何貔貅如此凶猛？”背上的元康显然是被吓到了，沉默许久才说话。
　　我背着娃在竹林里东奔西跑，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想法，就知道逃命。
　　“因为姑姑刚刚不小心踹了它屁股一脚……”
　　我收紧了手，尽力加快步子，想着尽快跑出竹林，外边有侍卫宫女，能给我抵挡一阵。就是要打也要先把元康送走，免得伤及无辜。
　　不过如果时间充足点就好了，因为福宝的目的是我，所以如果我放下元康跑它应该不会转而攻击娃，但问题是时间太紧迫，我根本不能停止一分一秒。
　　“既是我们有错在先，那就该道歉啊，九姑姑。貔貅是灵兽，一定会不怪罪我们的。”娃那天真的言语听得我简直要泪流满面。
　　“道歉如果有用的话，那就不是福宝了。”
　　“貔貅名唤福宝？真是个好名字呢，九姑姑。”娃的语气很轻松，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果然天真浪漫比任何安慰都来的有用。
　　我的步子愈发地慢，背着个七岁的娃逃命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是这个包袱又不能扔。终于我支撑不住停了下来，扶着一棵竹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深吸口气回答道：“可是姑姑觉得它配不上这个好名字……”
　　我努力深呼吸调整气息，接着回头看福宝是不是已经准备攻击我了，却见福宝正趴在不远处的地上，背部不断起伏，落在它背上的枯叶子也跟着飘动，像个会动的毛球似的。
　　很好，福宝这段时间一直呆在林子里成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睁眼闭眼周遭都围满了食物，完全不像在苍山每天不得不出外走上一段路去找吃的被迫进行锻炼，于是它长肥了，进攻速度大减。
　　危机解除，我的心情大好，放下娃一屁股坐地上，看着那团黑白毛球忍不住笑出了声，道：“福大宝，我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长出肥膘了吧？哇哈哈，你会越来越肥的，肥到有一天你连动都不能动。”
　　“若是貔貅肥到不能动，你又打算如何呢？”
　　“如何？当然是抱更多吃的给它，但是放的比较远，让不能动的福大宝眼睁睁看着我放火一把烧掉。哇哈哈哈……”等等，谁在跟我说话？不是元康，是个男人的声音，当然更不可能是福宝的。这人的声音未曾听过，十分陌生。
　　我猛地站起身，顺着音源处回身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