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26、第二十五章 麻衣黑肥冲北风

　　日子的终途是平静，平淡中略有平乏，如同潺湲不绝的溪水往复的都是淙淙淙的声音，觉得乏味了但蓦然回首时却发现那既成一种习惯，原来自己早已安然于淡泊宁静，经不起任何波澜。
　　所以我才如此强烈地不愿出山，只想呆在谷底，即便是百无聊赖也好。
　　被福宝背回山洞后，我抽抽搭搭哭了一夜，面对边吃肉边用参杂着鄙夷的无奈眼神看我的福宝，呜咽着看丰斗强势捍卫那最后一块留给我的肉，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用丑得我刻骨铭心的脸三番五次逼退上前抢肉的福宝。
　　就算是哭得一塌糊涂抽噎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到了头晕目眩的地步，我的大脑仍旧灵敏地发现了其中蹊跷：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宝，害怕丰斗。
　　几乎是在得出这个惊人结论的同时，我停止流泪，而后缓缓平静下来降低抽噎的频率直至平复。
　　脑中灵光一闪，我蓦地怔愣当场。莫不是福宝看上丰斗了吧？又或丰斗看上了福宝？苍天大地哎呀我的妈呐，不管是哪者都太惊悚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无法接受！
　　可爱得人神共愤但实则好吃懒做脾气暴躁的熊猫和丑得我刻骨铭心但实则温顺体贴善解人意的梼杌迸出……爱的火花？这若是真的，他们一旦结合会生出什么东西来？说不定将给世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人类沦为最低等的生物，生活在水深火热生不如死的世界整日哭天抢地……不，我不允许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发生，为了拯救苍生我定要将这禁忌之爱扼杀在摇篮之中！

　　福宝见我不再哭了转而发呆遂凑上前来，半阖的小绿眼睛望着坐在地上身形凝固的我，眼神中的无奈愈发淡薄渐次被鄙夷全部替代。
　　我猛地抬眼，正好对上它的目光，与之交汇在空中架起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桥梁。
　　“福宝，你可是在深山里边呆得久了觉得寂寞了？”
　　福宝乜我一眼，一屁股坐下来，彷如一座小山坐落在我面前。
　　“你若是寂寞了，其实完全可以跟我说啊，善良大度的我绝对不会因此嘲笑你鄙视你而是悉心开导你指引你。我知道国宝熊猫在哪朝哪代都稀有，要另外找只母的确是有难度，虽说哥哥讲你可能是雌雄同体不分性别，但以我的了解你明显是只貔，是公的。我晓得动物世界的雌性一直都比较紧缺，但你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放弃希望呐。”
　　正说话间，发现我不再哭的丰斗神情喜悦地咧嘴向我靠拢，讨好地将那块早已冷却的肉予我。
　　我笑着接过放置一旁，打算等饿了生火再烤烤，顺便还摸了摸它的头，感叹道：“如此温顺可人，乖巧体贴，丰斗啊，你比女人还像女人。”
　　福宝见状咧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是雌兽。”
　　“哎哟喂，福宝你什么时候学会说人话了？还说得有板有眼，真像个男人。”我震惊地转脸，看着那张巨大熊猫脸，伸手就去挼，“雌兽，你说丰斗是母的？哈哈，真好笑，这怎么可能！”
　　福宝也不反抗，只是嘴咧得更开了，不禁让不明所以的我毛骨悚然。
　　我边挼福宝的大脸边蹙眉疑惑地呢喃：“不过福宝，我发现你说人话的声音有点耳熟。”
　　任我为所欲为的福宝愉悦地眯起两只小绿眼睛，两只毛茸茸的黑耳朵来回转动，这是它心情好的表现，并且嘴咧得比先前更开了，大小都足以吞下我的脑袋。
　　我的痛苦就是它的快乐。
　　所以我是不是哪里不对？不然福宝不会高兴成这样。
　　对的，我肯定哪里不对，因为丰斗也有些反常，怔怔然望着我身后。
　　低头只见面前好大一块阴影，福宝的大白肚变成了灰色。我遂以极慢的速度回头，在看清那团阴影的真身时凝固当场。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惊叫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坏人柴壮士。
　　坏人柴壮士不语，手持御风戟，面有倦色，像是一整夜没睡觉。
　　找了我一整夜？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丰斗确是雌兽。”男人忽然这么说。
　　我反应过来，原来适才不是福宝在说话，是坏人柴壮士在插话。
　　“母的！”我再次惊叫，“它怎么可以是母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母的！”
　　我掩下心中惊异，安慰自己道：如同男老板配女秘书而女老板配男秘书一样，坏人柴壮士的宠物就该是母的，而我的宠物也必定是公的。现实情况验证了这个公式：丰斗是母的，福宝是公的。
　　坏人柴壮士微蹙眉头，淡淡地言语：“丰斗一直是雌兽。”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少女心的某个角落龟裂了，曾几何时，我对丰斗抱有过小小的幻想，但碍于世俗礼教，我狠心扼杀了这念头。
　　福宝看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小绿眼睛蓦地金光万丈，高兴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沾了满身的渣滓，动静撼天动地，抖得洞壁石屑松落。
　　丰斗不满了，一甩长尾狠狠抽了福宝一记，那条弧线极致优美却不失力度，痛得福宝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熊猫叫，滚动就此停止，趴地上好半天没动静。
　　这下换我高兴了，笑得前俯后仰，捶胸顿足不是悲愤而是激奋。
　　难耐兴奋与激动，我一个后仰幅度太大差点后脑着地，幸好被双有力的手掌及时扶住才得以幸免。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这双手的主人是坏人柴壮士，一反应过来我就连滚带爬地逃开。
　　我逃到福宝身边，故意忽略男人，若无其事地蹲着看这只趴地上一动不动的熊猫，它的大白屁股上有道斜长的伤痕，没出血，类似鞭痕，但是被丰斗长尾划过的地方都没毛了。
　　我用食指轻轻去戳它的大白屁股，没动，再戳，动了，风吹动了它的白毛。
　　“哎哟我的大福宝呐！你不会这么脆弱被个母梼杌抽了一下就死了吧？”我边说边奋力给福宝翻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踹终于把它翻了过来。
　　福宝沾满渣滓的大脸仰面朝上，小绿眼睛周围湿漉漉的，那眼神似在控诉。
　　我懂它的意思，请让我翻译：“爷我活了这么久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啊……”
　　正如福宝所言，虽然平日里我和它时常打架，但是强弱明显，我就是给它挠痒按摩活动筋骨的，毫无杀伤力，连减肥的功效都没有，反观我则频频被它打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断胳膊折腿那还是轻的，我甚至曾被它打得几天几夜动弹不得过。
　　思及此我不由崇拜起了丰斗，本想上前一诉倾慕之情，却被骤然响起的蛊雕嘶鸣打断。

　　洞外蓦地传来蛊雕的嘶鸣，紧跟着天色也暗了下来。
　　我出洞一看只见许多只蛊雕在顶上盘旋，仿佛贴着厚积的云层飞过，挡住大半光明，眼下不过正午却已暗得如同傍晚。而那些小绿眼睛远远看来好似几点稀疏的绿光，在云雾缭绕的天空中若隐若现，如同夜空里左右飞转的流萤。
　　蛊雕群仅在洞外上空停留了须臾便飞走了，我顺着它们飞走的方向看去，正好是坏人柴壮士他们先前所在的方向。
　　心倏地一紧，我不禁担心起哥哥的安危来。
　　哥哥一看便是个文弱书生，莫说杀敌，能否自保都是个问题；梁丛灵倒是身怀绝技，不予担心，只怕蛊雕为数众多难以招架，恐有差池，更何况坏人柴壮士又不在。这个万一谁都担待不起。
　　我这厢正担心着，坏人柴壮士已然有所行动，转头见他已坐上丰斗身背，一挥手中长戟生起大风，搅得山洞里边渣滓纷飞，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你好好呆在此地哪都别去，待我回来再说。”
　　音落，人已不在。
　　我追出去时连男人的背影都没看到，只听上空蓦地滚过几个响雷，接着便是成群蛊雕飞过苍穹的彷如碾子碾过一般的巨大声响。我站在空地上仰望黑沉沉的天空，那原本被云雾遮掩而显得朦胧的光明已被成群的蛊雕冲散了去，漏下几缕微弱的阳光。
　　天空被冲破了屏障，寒冷骤然袭来，但很快其余的云团就补上了空缺，须臾间又回复了原样。
　　我摩挲了几下冷起鸡皮疙瘩的双臂，心下微颤，算算日子现下该是十二月，山外正是寒冬天气，大雪纷飞天空乌云厚实。
　　冬天了，原来已是冬天了呐……

　　我哆嗦着转身回洞，垂首看着目光仍旧呆滞的福宝，哭笑不得。
　　“福宝，我们得去救他们。”以我的脚力根本赶不及，唯有让福宝载我去。
　　福宝动了动耳朵，表情未变。
　　见状我赶紧把适才丰斗给我的那块肉拿来，拎起一角在福宝眼睛垂直方向约莫一寸的地方来回晃荡，渐渐地那没有焦距的小绿眼睛就有了反应，随着肉晃荡而转动。
　　“如果我们去救了他们，说不定柴壮士会因为感激而烤鱼给你吃。”我明白，我了解，对待软硬不吃的福宝，唯有吃食才能制服它。
　　福宝闻言猛地坐起身，趁我不备一把抢走肉块，在我尚来不及反应的短促时间内，狼吞虎咽三两下就解决了，看得我目瞪口呆。
　　福宝抹抹油腻腻的嘴巴，随意在肚子上蹭了两下爪子，奔出洞转身凶狠地瞪着我：“你丫的还傻等着作甚，救人要趁早啊！”
　　我鄙夷地乜了它一眼不作声，转而召出云生弓，燃起一身烈焰，又胡乱扒拉几下刘海使之完全遮住双眸才坐上福宝身背。待我坐定，福宝便一跃上后山，几个腾空就到了半山腰，奔驰在草木丛生的地表，朝着蛊雕飞去的方向。

　　大批蛊雕飞至哥哥他们的所在地，盘旋一阵后嘶鸣着直冲入谷底，声响震耳欲聋。而远方天空仍不断有无以数计的蛊雕向这飞来，席卷了光明，黑压压地犹如一片巨大乌云盖顶，隐约似还看见有不少人影。
　　谷底忽然升起一阵大风，许多直冲而下的蛊雕被风卷起弹出老远，但仍是不断有死士一般的蛊雕前赴后继再次冲入谷底。
　　“这……全都看上丰斗啦？”眼前光景简直叹为观止，看得我瞠目结舌。
　　我迅速从福宝背上下来，趴在崖边观察底下形势，只见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除却之外什么都看不真切。也不知那哥哥他们受伤了没有。
　　身后福宝见状怒吼，叫声尖锐刺耳。
　　“哟喂，不就是鱼么，竟然担心成这样，真是受不了。好了，你别管我，自己想办法，能弄死几只是几只。我这便要挑战我的人生挑战我的勇气挑战我的极限了！哇哈哈——”我大笑着言语，豪情万丈，心下却是忐忐忑忑，转身在福宝愤怒的叫唤中回转疾奔。
　　它是在吼我临阵脱逃。
　　我边跑边大喊：“谁他妈干那么没种的事啊！”
　　我怒了，福大宝居然敢质疑我的人品！
　　约莫跑了两丈我才折回来，大步迈开步子，速度极快地朝崖边冲去，在福宝瞪圆的绿眸凝滞的表情中落入山崖。

　　“火起——泯灭！”我仰天大喊，疾疾朝下落去，耳边风声呼啸。
　　我凝神屏息，踩在那些俯冲而下的蛊雕身背以此借力保持身体平衡，再回转面朝气势汹汹地蛊雕群，张弓搭箭射向不断从远方天空飞来的成群蛊雕。
　　烈火骤起，迅速蔓延，半空中霎时燃成了火海，漫天的火焰席卷成群蛊雕，那声声惨烈的嘶鸣声刺痛我鼓膜，我身在其中深感其痛，真真是惨不忍睹。
　　可你是敌人，我有不得仁慈。
　　不过稍许，那些成群的蛊雕便燃成灰烬，在风中散去，脚下失去了借力的踏板，我身体失去重心，在满身火焰包裹中朝下落去。
　　说时迟那时快，底下一阵旋风向我冲来，环绕着我减缓了下落速度，使我安全着陆，稳当跌在坏人柴壮士怀里。
　　我难以置信，久久不能回神，居然有幸再经历英雄救美这经典桥段。
　　但是现实环境不允许我的少女心膨胀，顶上又是成群蛊雕盘旋，密密麻麻地遮天蔽日。遂我刚一触及温暖便疾疾推开，拉弦释弓射向不断俯冲而下的蛊雕。
　　一旁柴壮士挥舞手中长戟，跳上丰斗身背，凌空腾起，御风而上在半空中与蛊雕厮杀。
　　这厢梁丛灵一甩手中长鞭，打下几只蛊雕，可怜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只得立在她身后，上演颠鸾倒凤。不过哥哥虽是身处危难之中，却也未露出任何惧意，神情淡定，沉着冷静。
　　福宝也在这时从崖顶跳下，长爪一挥即刻撕裂挡道蛊雕，只见空中黑羽纷飞，福宝很拉风的着陆了，一着陆便向我奔来忿怒地瞪我，似是埋怨我不该如此鲁莽从崖顶跳落。
　　我不语，乜了它一眼。
　　福宝永远知道如何最拉风最抢镜头，跟丰斗一样，但它是成心的，而丰斗却是无意。
　　“承蒙姑娘再次相救，若能脱险定当重谢。”哥哥向我作揖示谢，临危不乱，笑靥温和。
　　为免被他们看到火红双眸，我故意挠头，刘海刚好遮眼，复又咧嘴笑开，拱手作揖道：“区区小事，公子不必在意，当下危险，还请莫再分心。”言毕转身加快手中射箭动作。
　　可这蛊雕太多，难以计数，眼下看来只有起火焚烧方可解决，但这异能有些耗费精气，刚使过一次，现下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柴壮士，还请你速速下来以免误伤！”我抬头高呼，就怕风声太大，他听不见我言语。
　　坏人柴壮士闻言回头朝我看来。
　　满天黑羽在火光四溢的空中纷飞，之上的男人气势凌厉身姿洒脱，宛如神祗，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瞬间感觉有股电流窜遍周身，激起心跳狂乱，久久无法移开眸光。
　　耳边蛊雕嘶鸣，我立时回过神来，赶紧又向男人大喊：“请速速下来！”
　　坏人柴壮士低微点头，在大风与黑羽弥漫中稳当着地。

　　深吸口气，我凝神屏息，仰望长空再次大喊：“火起——泯灭！”
　　烈火骤起，凶猛地朝那群蛊雕扑去，牢牢将其包裹。
　　那漫天大火沿着蛊雕飞过的轨迹燎原，在空中铺起一条烈焰织成的长廊，席卷向不断飞来的蛊雕，倏忽升起的大风张狂怒号，助长了火势，愈演愈烈，气贯长虹，叫嚣九天。
　　我趁势跃上福宝身背，它的周身霎时被火焰包裹仿若与我融为一体，复又招呼它爬上山顶。福宝背我腾空跃起动作迅速地爬上崖顶，而坏人柴壮士也乘着丰斗随后跟来，与我各居一侧。
　　方才还不断涌来的蛊雕群渐次减缓了速度，一字排开，不再疾疾朝下俯冲而是停在半空，似是有人操控。我定神一看，果不其然，那蛊雕背上有人，约莫有几百个来历不明的人。
　　我从福宝身上跃下，张弓射箭，朝向遥遥而来的敌人。
　　被烈焰包裹的云生箭划破长空，直冲向那其中一人，须臾便见着一人燃烧着坠落。
　　柴壮士乘着梼杌朝那方来者不善的人飞奔而去，挥舞手中长戟升起阵阵大风吹向那些个人，有序的阵势顷刻间散乱。
　　我趁势意欲再次起火，谁曾想那边竟突地射来许多支箭。
　　想到竹林那夜黑衣人欲持刀伤我以及城墙之上射向我的箭支都纷纷燃烧化为灰烬当下便不曾在意，仍旧朝着他们拉弦释弓，料定了他们伤不了我。但我失策了，那遥遥射来的箭支竟穿过我浑身烈焰没入胸口。
　　直到剧痛清晰地袭来我仍是难以置信，看胸前鲜血飞快扩散，须臾就沁透了衣裳，耳边福宝正着急地叫唤。
　　强忍剧痛，我一把拔掉箭支，也不知这上边有没有毒。
　　我凝神屏息，仰望苍穹，使出浑身气力大喊：“雨来——覆没！”
　　倾盆大雨骤降，模糊了我全部的视线，声响巨大，犹如滔天洪水一般。
　　“哈哈哈，蛊雕也是鸟，是鸟就全身都是毛，老子把毛全部打湿，看他妈的你们一个个怎么飞……”言毕，眼前一黑，我昏倒过去。
　　我莫不是就这么……光荣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