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25、第二十四章 天河之水夜飞入

　　我深深呼吸长长吐气，平复下情绪后继续拔毛。因有梁丛灵的帮忙，毛很快就拔光了，我不愿直面坏人柴壮士，遂递翅膀于梁丛灵由她转交给坏人柴壮士。然坏人柴壮士无所觉，面无表情地串其它几块。
　　“不知姑娘适才所用可是神兵云生弓？”沉默片刻，哥哥又发问了，像个好奇宝宝，不过我却觉得是哥哥好心替坏人柴壮士和梁丛灵问出心中所惑。
　　我点头称是却不言语。
　　在场三人中心下最疑惑的莫过坏人柴壮士，他是我的旧识，在树海、秦府、竹林都见过我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的一面，我入了苍山还活到如今他已是很讶异了，断然不曾想过我竟持有神兵云生弓。
　　见我不答话，哥哥顿了顿，柔笑着又说：“想不到我竟有幸见得这上古四大神兵之二。”
　　我扫了一眼坏人柴壮士身侧的御风戟，这才想起四大神兵还有另外两件我并不知晓，便开口问道：“哪四大？”
　　像是预料到了我会这么问似的，哥哥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一则即是姑娘适才所用的云生弓，传闻能滔火焚雨，水火相容；二则便是逐风煞雪的御风戟，浅之手中所持便是。再有就是越国六皇子李元嘉所持的破晓剑，传闻能召雷执电；而之四裂空刀至今尚未出世，传闻能劈昼斩夜，划破苍穹。”
　　闻言我再次将目光落在御风戟上，忽然想起那夜在秦府坏人柴壮士带我离开时一挥手中长戟便降下一阵大风，那时只当是丰斗有呼风的异能。
　　思及此我不自觉捧脸，心神荡漾，转念一想要是乖顺体贴的丰斗真能呼风，而我恰有唤雨的异能，呼风唤雨，如此……刚好凑一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不行！我猛地站起来，目光凶狠地看着丰斗，而那张丑得我刻骨铭心的脸却对我咧嘴微笑，我惊得抖了一下，自我安抚道：千万冷静，推翻这罪恶的念头，坚守阵地，绝不跨越禁忌，始终不搞人兽恋，毕竟我是个保守传统矜持自律的女子，不能违背我引以为豪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姑娘？”见我兀自在一旁表情扭曲地喃喃自语，哥哥遂好心询问。
　　我立时敛好表情收拾心绪，坐下来一本正经道：“为何这裂空刀至今也未出世？”
　　真如哥哥所言，四大神兵已出世三件，余下的裂空刀却连半点风声也无，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不知是尚未出世还是已被高人得到藏了起来。
　　“还是不出世为好。”哥哥微蹙眉头，叹息低微。
　　“为何公子不愿裂空刀出世？”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谁能拥有神兵谁便是强者。意欲或已然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更是恨不能四大神兵全部在手，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号令天下或巩固地位灭他人企图。
　　我虽不知这其中详情，但也晓得这个道理。而我一直自认为非常弱小的自己，相比起许多人来说，已是强者了。
　　“四大神兵每逢战乱必定出世。千年以前，上古四国便是各持其中一件神兵，你争我夺，都想一统中州，惹得战乱频繁，日渐分裂，才有了如今这十一国。可如今这十一国的局势也是动荡不安，遁世千年的四大神兵再度出现，这不得不让人猜测是否又是一场浩劫来临。”
　　“动荡不安？”我不解。先前在秦府时虽然深居内院不闻窗外事，但若是外界真到了动荡不安的地步，我也不至于毫不知情。莫非是我入苍山当野人的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
　　“姑娘久居深山自然不知。诸如这蜀国，已在半年前易主，而越国朝廷也历经了一番动乱，倒是一直野心勃勃的晋国近来好生安静，叫人不由心生猜疑。”哥哥蹙眉低声叹道。
　　易主？竟是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谢月琼那引以为傲的宗姬身份到此就算是终结了，甚至不如一个平民女子。想到这我不禁咧嘴笑开，我最大的快乐便是谢月琼的痛苦。
　　好在娘亲为南平国帝后，哥哥又是太子，不管蜀国几朝更迭，只要南平国在，娘亲母家便安在，无人敢欺负。
　　“手。”坏人柴壮士蓦地插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抬眼看他，见他目光直线落在我右臂。
　　仔细打量右臂，我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被披散长发覆盖着的右臂在流血，沾湿了头发，黏稠一片。许是适才撞到蛊雕大角时伤口划得较深，所以至今流血不止。
　　“不碍事。”
　　我撩开长发察看，沾了满手的血，却不以为意，胡乱在衣衫上揩了几把，又觉血液黏稠，才起身走了几步在河边清洗。
　　期间坏人柴壮士目光一路相随，生怕我跑了似的。
　　其实腌臜肮脏只是衣裳与头发，作为一个有素质的野人，八个月不洗澡那是纯属虚构，山谷之中河流水清洁净，洗澡何等方便。之所以今次看来如此狼狈，也是因为翻山越岭找食物的缘故。

　　夜里河水凊人，我干脆趴在岸边，将整只右手浸在水里，稍许抬起来时血便不再流了。
　　我满意地看着那条已不再流血的十二三分长的伤口，目光不经意落在几乎与它并行的另一条从臂膀延至手腕的早已结疤愈合的伤口上，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未免突涌的热涌模糊了全部视线，我赶紧用水洗脸，顺势又将头浸在水里，冲散眸子里愈发浓重的湿意。
　　凊人的河水很快就冷却下我的情绪，从水里抬头时，我再感觉不到那股热涌，只觉发梢水滴流淌像是眼前雨下，夜里清风习习，水声潺湲。
　　“哭了？”坏人柴壮士的声音蓦地又在耳边响起。
　　我惊得差点栽进河里。
　　转头一看，坏人柴壮士站在我身后。
　　究竟是什么使得素来冷峻淡泊寡言少语天塌下来都不为所动的柴壮士一改往昔变成了个有情绪有表情热心肠细微体贴的彷如另一个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哭了？”他又问，眉头微蹙，眸子里有种我以为他绝对不会有的名为关切的情绪。
　　我别开眼神，有些赧然地答道：“没有。”
　　坏人柴壮士不再言语，半蹲下身，很自然地拉过我的右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白瓶，用指甲掀开塞子，复又斜倾白瓶将里边的药粉洒在我的伤口上。
　　均匀散布在伤口上的药粉，须臾就变得尖锐如针尖，细密地扎着伤口。
　　“疼就喊。”
　　我摇头，娘亲死后我就决意不管受了怎样的伤也绝不喊痛，因为没人会心疼。
　　待他一上完药，我立时收回手，不想却被坏人柴壮士一把抓住。
　　我其实就是块腊肉吧，所以男人才每次都用抓的。
　　原来我真的是块腊肉，所以男人每次都能抓到我。

　　坏人柴壮士眼尖地瞥见了另一条长至手腕的伤疤，目光倏地犀利起来，五官紧绷，被火光照耀着的右脸竟比带着面具的左脸还要阴鸷。
　　我忽然有些害怕这样子的男人，连忙想法推开，无奈人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我又去掰他的手指，完全没法，他那手就跟焊住似的牢靠。
　　“你……你放手！”本来硬气的言语出口了竟然如此软弱。
　　坏人壮士简直天生就是我的克星。
　　“这是刀伤。”坏人柴壮士声音低沉，明显不悦。
　　我瞪大眼，惊讶坏人柴壮士竟眼尖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能仅凭肉眼就辨别是何利器所伤。
　　去疤后的皮肤十分光滑，粉红色蜿蜒在手臂，没有衣袖的遮蔽，它看起来是那么醒目，难以忽视。所以坏人柴壮士看见了，且不顾我的挣扎抛弃世俗礼教撩开我只有三两寸的完全不能称作袖子的烂布襟子，目光从上至下，坦然直接，甚至发现了我腕侧的伤疤。
　　看见那个伤疤后坏人柴壮士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此，眼神似要再度贯穿，见状我不由忆起了当时钉子钉入时的感觉。
　　不知是被男人手心的温暖还是忆起往事的伤悲所引起，我眸底的热涌再度浮上。
　　不觉时一股杀气已油然而生。
　　坏人柴壮士生气了。
　　惹他生气的人好像又是我。

　　“男女授受不亲，众目睽睽之下，柴将军莫要失了体统。”我义正言辞，言毕还故意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哥哥和梁丛灵，希望男人会因为有围观群众而矜持点，却见他们正若无其事地自顾烤肉，唯有趴在地上的丰斗神情好奇地望着我们，以及那方尘烟滚滚。
　　坏人柴壮士终于回复了一贯的脾性，沉默不言，抬眼直视我却是目光灼灼，手中力度也加重了。
　　我宁可他如初始那般像看腊肉一样看我。
　　被他这么一看，我竟莫名地心虚，明明我的这些伤都不是干那等偷鸡摸狗之事受的。
　　我咬牙，蹙眉别开眼神，只得无奈的重复之前的言语攻势，故作平静地说道：“柴将军，你这么大赤赤地抓住我，就算是情不自禁也该注意下场合。你就算再喜欢我也该采用温柔含蓄点的方式好吧？啊，我明白了，你肯定是在树海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上我了，不然你也不会半夜潜入秦府只为给我送蒲炎果，而后又义无反顾入苍山给我找解药……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合理了，不过如果你对我再温柔点，说不定我会考虑接受你也不定，而对我温柔的最好方法就是放手……”
　　说了许多也不见坏人柴壮士有反应。总觉得现在和适才不一样，之前我说得再口无遮拦再露骨也无所谓，顺畅自然，但现下就说个只言片语都觉得嘴里跟嚼了蜡似的，吐之不出咽之不下。
　　“我脚麻了……”
　　坏人柴壮士没反应。
　　“我手酸了……”
　　坏人柴壮士凝固了。
　　我叹气，无奈地说：“痛。”差点都不会说这个字了。
　　闻言，坏人柴壮士立时松手。

　　我趁机推开坏人柴壮士，不顾脚麻，踉跄着起身，逃命似的奔到哥哥身边，接着一把抱住尚且有些错愕的哥哥的大腿。
　　“这位公子啊，请您千万要救我！”我跪坐在地，不顾碎石子硌得膝盖小腿生疼。
　　“……姑娘，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哥哥连忙扶我，并未因嫌我脏而推开我。
　　我死死抱住哥哥大腿不松手，也不管是否会弄脏他的白袍，继而大声说道：“请您劝劝柴壮士吧，他先前追我老远非得要带我回家不可，现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我手不放，叫人好生笑话了不说，这……这有损我的清白与名誉呐！”
　　哥哥的身体抖了一下。
　　我视若不见，就当哥哥是居委会的管事，抱他大腿有利无弊。
　　“柴壮士想必是公子您的好友，若是您出马劝他，他一定听的。还请您劝他放过我，山外的女子多的是，不像山内两条腿的就我一个。他一定是寂寞了，孤独了，所以饥不择食了，公子你不帮我不要紧，帮帮柴壮士就是了。你说他一个楚国叱咤风云的将军何必吊死在我这棵枝叶枯剩的树上，莫要辜负了那万千少女的期盼才好。”
　　“姑娘，这……男女之间的事，在下委实不好插手……”哥哥为难地说道。
　　“难道您就任他强抢弱女子不是！”我抬头大喊，蓦然发现梁丛灵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哥哥身后，看我那眼神明显是说：天下没男人敢强抢我，分明是我强抢弱男子。
　　哥哥温文有礼轻笑着说：“浅之今年二十有四，尚无妻妾，若是姑娘未曾婚配，不如就……”
　　我一把截断哥哥的话，抚胸泫然欲泣道：“不，我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在城中做户有钱人家的小妾，夫家待我不好，时常虐待于我，被逼无奈之下我才入了苍山。所以如今破碎的我的这颗破碎的心再也不能与他人继续了……”
　　先不说这谎言编得有多烂俗有多不合常理，邓大爷曾说过“不管白猫黑猫，会捉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换言之就是不管理由有多烂俗不合常理，只要能让哥哥也觉得于理不合接受不能规劝坏人柴壮士放手让我回去继续当深山野人，它就是好办法。
　　“那伤可是秦昌彦弄的？”坏人柴壮士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
　　说到伤，哥哥下意识朝我手上看去，一眼便瞧见我手臂上的伤疤，眉头不由蹙紧了，连他身后的梁丛灵也有些动容。
　　“这伤当初怕是深可见骨。”哥哥低声道，神情严肃。
　　不料眼尖的哥哥又瞥见了腕表的伤疤，轻柔地翻过来见着了腕侧与之相对的疤痕，眸光忽闪。

　　见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唯恐他们发现左腕也有疤，我连忙将两手背在身后，仓皇起身，手足无措地望着眼前的人。
　　“你的脚腕……”一直不作声的梁丛灵蓦地开口，将所有人目光引到我的脚腕。
　　我的四肢曾被谢月琼钉在木板上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疤痕如何都不能消散。四肢筋骨受损右手被废却全部复原如初，腹部受伤失血许多且身中剧毒仍旧活着……
　　除了疤痕我和从前没有两样，所以我从来视之不见，不愿让自己沉浸在当日的痛苦中，只为了遵循娘亲的话，好好地活下去，不说幸福，至少不能绝望。
　　世界无限美好，人生充满希望；不仅仅是自我安慰，还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
　　热涌来势汹汹，未几就湿润了眼眶热烈了眸子，模糊了我的视线，灼痛了我的脸。
　　只是为什么我辛苦隐埋的这些，你们要那么狠心地撕裂开来，藏匿在不可见的夜色中为的就是不让白昼的光芒照到自己现出疤痕。
　　可你们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将我曝露在我唯恐避之不及的阳光下！
　　我站在他们三人面前，紧闭双脚，两手背在身后，潸潸然流泪，用我所不知意味的眼神看着他们，感觉不管是谁，都能轻易让我的心里血流不止。
　　不停后退，直到被大石堵住后路。
　　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推开扶我的坏人柴壮士，蜷缩着双手抱腿背靠大石。
　　一旁丰斗见状爬了过来，偎在我身侧，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小绿眼睛泪光闪闪。我侧身一把抱住它，在朦胧视界中寻找福宝的影子，寻找那个能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去的影子。
　　“福宝……”我哽咽了，沙哑着声音轻唤福宝的名字，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福宝，你在哪？我们不在这了好不好？我们回去……再也不来这了好不好？他们坏人，他们欺负我……”
　　一直不绝的响动蓦地停了，忽闻一声重物被远远抛开的巨大落地声，那方尘烟滚滚中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疾疾向我奔来。
　　“福宝……”见福宝来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噎着说，“福宝，他们……他们坏人……欺、欺负我……我们回……回去……”边说边用手背拭泪，而后跟个娃子似的张开双臂去抱福宝。
　　福宝却只递了一只爪给我，乜眼看我：你个没出息的，作甚好哭的，欺负你你不知道打他们！你阻止了爷报仇雪恨，回去你看爷怎么收拾你！
　　于是我哭得更伤心了。
　　然后福宝蒙了，没料到我非但没反驳反倒哭得更为厉害。
　　顿了顿福宝才动作，一爪被我抱住，一爪去拿火堆上的烤肉，完了就把烤肉丢给丰斗，丰斗长尾一甩接住烤肉，接着福宝轻巧地将我抓上身背，背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
　　没有人追来，除了丰斗。
　　我趴在福宝背上呜咽不止，它毛茸茸的毛发被夜风吹得恣意在我脸上摩挲，一丝丝安心，一丝丝欣慰，连丰斗那张丑得我刻骨铭心的脸也在风中变得十分温柔可爱。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