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17、第十六章 云弝绝骋聒旱雷

　　竹林里风声乍然四起，飓风一般掀开盖顶的密实枝叶，现出天空一轮明月。那明月皎洁光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
　　我下定决心召出云生弓后胸腔内如火中烧之感顿时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每一根血管都在沸腾，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灼烈感贯通全身。火焰自体内升腾而起，透过血肉在肤表跃动，长发在风中乱舞，不时掠过肌肤，所经之处点亮簇簇火焰，那种炙热似要在片刻间将我焚为灰烬，接着突起的红火一瞬间覆盖我周身，衣衫顿时化为虚有。
　　而栾花的毒也在火焰的催促下窜遍全身，眼看着愈发清晰可见的血管逐渐变黑后乍隐乍现，我强迫自己忽略血肉被撕咬的剧痛，凝神屏息召出亟待出世的云生弓。
　　“云生——现！”我奋力大喝道。
　　言毕，万丈金光从我体内迸出，霎时照亮整个苍穹。炽亮如太阳一般的外焰将缠身红火包裹，云生弓自胸腔处缓缓现出，稍许便是一把通体烈焰燃烧的长弓浮在半空，与此同时，我右手手心三支弓箭也在一团火焰中现出，与长弓并行飘浮，复又齐下落至我身侧。
　　我抬手一把握住云生弓弓弝，沐浴在双层大火之中，赤身裸体却不觉羞耻，心中坦然光明。

　　周遭黑衣人见状当即就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其中不乏跪地求饶之人，其余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
　　稍远处的谢月琼双眸暴突，面目扭曲，身子一斜险些站立不住，浑身颤抖，指着我大叫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体内怎会是云生弓！怎会！”
　　我见她那副狼狈表情不觉好笑，冷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体内藏着什么东西么？怎的现下知道了又不肯相信？我本不愿杀人，可你逼人太甚！你我本无冤无仇，却势必要将我与娘亲赶尽杀绝！然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谢月琼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瘫在丫鬟怀里颤抖着声音惊声尖叫道：“你……你的眼睛……不！你才不是什么景明王转世！孽障！你是孽障！不世孽障！什么景明王转世！全是胡言乱语！哈哈哈，胡言乱语！”
　　我冷眼看着那张扭曲到了极点的脸，心下嫌恶无比。蓦然间想起身后的娘亲，一时竟害怕回头，因为我没听娘亲的话私自召出了云生弓，不由向前迈了一步。
　　谢月琼已然疯狂，兀自仰天大笑，笑得泪流满面，表情极度阴狠，接着一把推开丫鬟起身，屏息运气，两手一挥，就是两道青光向我击来，而那青光却在触及火焰时消散了。见状谢月琼脸色大变，嫉恨已经完全扭曲那张同我娘亲一般模样的绝世容貌，叫我不忍再看下去。
　　我左手握紧了弓弝，怒视她道：“你若再不住手就休怪我出手无情！”
　　谢月琼充耳不闻，抽出背后长剑，挥舞着向我扑来。
　　“凊儿！”身后娘亲惊呼。
　　娘亲的声音让我分心，一时躲闪不及，被那长剑划破了左臂，我吃痛地倒退一步，却不敢过于靠后，唯恐烈火灼伤了娘亲。
　　谢月琼步步逼近，长发散乱，满面的泪痕已叫人看不出那张脸的原本模样了。“我定不让你这孽障存活于世！”
　　我不语，毅然举弓搭箭，瞄准了她，蓄势待发。

　　谢月琼见弓瞄准了自己也无所谓惧，神志不清地她只是不断叫嚣着朝我奔来。
　　我漠然地看着谢月琼，正欲拉弦释弓，蓦地，竹林四周却在此时传来密密麻麻的窸窣声响。我屏息静听，辨出这是人的脚步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道莫非是□□分子的大部队赶来了？
　　“天助我也，哈哈哈——老天也不容你这孽障存活于世！”谢月琼闻声猖狂大笑，我别开眸光转而扫视四周黑暗处骤然停下的脚步声。
　　回头担忧地看了娘亲一眼，见她正虚弱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上火焰微乎其微，素白衣裳开出许多妖冶血花。娘亲吃力脱下外衫，我回转身去，却不敢靠近，怕烈火灼烧了她，娘亲不管不顾，一把抓住我手，刚一触及我周身的火焰她霎时半身融入火焰中，我见这火无碍方才扶住娘亲。
　　娘亲将衣裳放在我怀里，示意我穿上。“凊儿……莫要逞强，穿上衣裳能走便走……”
　　我接过来，神情坚定地看着娘亲说道：“凊儿说过，不论生死都要与娘亲在一起。”
　　已与我融合的火焰并未将娘亲的外衫染为灰烬，我快速穿好起身，一抹肤表红火，牵起一簇扬手环绕娘亲将她圈住。紧握弓弝，紧得手心被硌得生疼，我暗暗决定务必要以最快速度解决掉他们，不论死活，之后带娘亲赶紧找大夫。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将未曾做过坏事的我们逼到如此境地都不可原谅。
　　绝对不可原谅！
　　我怒目而视，杀意顿起，周身烈焰霎时迸溅开来，点燃了近处的竹子。我再次举弓，却收起了箭。眼下人多，纵是神兵刹那间也不能万箭齐发杀个精光，不若就着弓弦当做刀剑来使更好。

　　周遭一时陷入了巨大的死寂之中，谢月琼和丫鬟以及穷奇悄然后退，半隐入了黑暗，身形变得模糊。我不知周围到底有多少杀手，听适才的脚步声怕是不下百人，一想到要在这百人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逃生，当下心中阵阵恶寒扩散。
　　我凝神屏息，闭眼静听，耳边尽是清风穿梭在密实竹林中的沙沙声响，半点脚步声响也无，寂静得可怖，让人心生出莫大压迫之感。
　　只听刀剑同时出鞘声，四周刀光突闪，齐齐向我涌来。
　　我握紧弓弝环绕四周横向用力一划，火焰般的光芒顿闪，一丈开外的竹子应声而断，纷纷后倒，现出顶上苍穹，正是明月当空。
　　不待敌人现身，我便冲入暗处，手握云生弓不住挥舞，所经之处均是断竹一片，烈焰焚烧，光火通明。我疯魔了一般将竹林里的竹子尽数划断，火光冲天，再没有了我所见不到的暗处，而那些先前隐匿于黑暗之中的杀手也悉数现出，一个个身着黑衣手持快刀利刃，杀气凛冽，较之先前那批人全然不同。
　　心中一凛，我暗道这麻烦大发了，更大发的是蓦然发觉体内栾花的毒性已经蔓延全身，刻意忽略掉的血肉被撕咬的剧痛愈发清晰，我甚至能听到筋肉被撕扯开来的崩裂声，真真是痛彻心扉，仿佛无数虫蚁爬过。
　　我痛得筋疲力尽，扶着云生弓大口喘气，抬眼扫向步步逼近的杀手，那些个冷心冷情的杀手意欲将我斩杀于乱刀之中。我咬牙使出浑身力气，以弓背挡下朝我砍来的一刀刀。
　　可我一人如何对抗那数百来势汹汹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一个不备就被后人钻了空当，只觉身后刀气凛然，直冲脊梁。我反应极快，转身挥弓斩杀来人，一时刀光剑影，鲜血四溅，那热血滚烫，贱在我脸似烙印一般深刻。
　　“火起——泯灭！”我仰天大喊。
　　数百黑衣人立时飞弹出去，落在断竹之上，穿身而死，周身烈焰焚烧，不多时便化为了灰烬。竹林之中只余数人，站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脚步凌乱，浑身发抖，不住后退。我已然杀红了眼，哪有许多仁慈，横向用力挥弓，只见一道凌厉火光划过，那四人瞬间身首异处，烈焰包裹，不多时又化为了灰烬。
　　竹林里火焰铺地，噼里啪啦破竹声不绝，上空月色明亮圆满，月白的光辉熠熠，洒满这片荒芜。

　　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忽觉背后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强烈的鼻息吹拂在我后背，竟让我禁不住有些颤栗。谨慎转身，正见穷奇立在我身后，绿眼之中映出的是一个衣衫凌乱手持长弓周身火焰缠身的女子。
　　穷奇神情凶恶非常，扎起浑身硬毛，四肢与头顶硬毛更是犹如刺猬一般，此时那双绿眼死死盯着我，却又隐隐带着微笑。总觉得眼前的这只穷奇与我初次见到的有所不同，戾气更甚。
　　我仰视这身形比我大几倍的怪兽不寒而栗，悄然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缓缓举弓搭箭瞄准穷奇天门。而这穷奇却丝毫不为所动，嘴角咧得更开，口水流溢，仿佛我是它即将入腹的美食。
　　心口蓦地毫无预警地猛烈跃动了一下，血管在膨胀，如同钻进了什么东西似的，齐齐向心脏聚拢。又是一下突如地跃动，好似爆裂了一般，我张口吐血，竟是黑色的液体。两腿一软，我栽倒在地，不论我怎么掐腿都没气力回复，我站不起来，身上的火焰也渐渐小了下去，唯有红火始终裹身，而一直尾随身边的云生箭也刹那间消失了。
　　我还记得阎罗天子曾说那箭支威力由我精气强弱所定，眼下它突然消失，便预示着我的精气弱减，已不能使用它了。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出，握着云生弓的左手是多么无力。

　　穷奇狂吠，难掩兴奋，从我身上跨过去，庞大阴影从我头顶流窜而过，接着它飞快转身抬脚狠狠将我踹飞。
　　转眼间我被高高抛起，耳边风声呼啸，沙沙沙的竹叶摇摆声犹如恶人厉喝“杀杀杀”，额前刘海飘扬，视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底下有个绝美的女子凄厉呼喊我的名字，我想笑着说“娘亲我没事，莫要担心”，我以为我要突破盖顶的竹林，触及高高在上的苍穹，却只听到自己轰然摔落在地的巨大闷响，及咯吱咯吱骨骼碎裂的声音。
　　我摔落在谢月琼脚边，一连翻了好几个滚，浑身散架似的尖锐地痛，脑袋更是痛得几欲裂开。
　　娘亲嘶哑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谢月琼，你莫要伤我女儿性命！只要你能放过我女儿，我任你处置！”
　　我吃力侧脸，面朝娘亲趴在地上，黑血汩汩地从嘴里流出，神志恍惚，觉得眼前景致重叠一块在火光中乱舞，视界无比光明，身上火焰微乎其微，唯有云生弓依旧。
　　谢月琼笑看了娘亲一眼，目光一凛大力踢了我一脚，粗暴地将我翻身朝向她。
　　“好可怜的女娃呢，啧啧，看这右手伤的……”谢月琼的声音满是幸灾乐祸，目光落在我右手，故作的怜惜让人作呕。
　　我抬眼看谢月琼，感觉有液体从头顶流出，在额头扭曲四散，濡湿了头发。
　　谢月琼蹲下身来，双手轻柔地抚上我的右手，长发垂落在我颈边，幽幽地问道：“可是很疼？”
　　我不语，只是鄙夷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虽顶着我娘亲的绝世容貌却有着颗十分丑陋的灵魂的女人。
　　我的右手腕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抬起，举得高高的，被那双手触及的肌肤似在颤栗，冰寒彻骨。忽觉右手腕徒然一紧，我好像听到了筋骨断裂的声音以及娘亲撕心裂肺的叫喊。
　　谢月琼并未停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我左手紧握的云生弓上。只见她伸手探向云生弓，不料刚一触及就吃痛地惨叫一声，肤表顿时被灼起一团燎泡。
　　我对着谢月琼啐了一口唾沫，轻笑道：“你他妈死了必下阿鼻地狱，若是投胎来世定当浑身长满脓包人人嫌恶避而远之。”
　　闻言谢月琼气得复又抓起我右手，狠狠一拉，又是一声筋骨断裂的声音，感觉手臂与肩膀分离了。右手被谢月琼随意丢开，如同断肢的木偶了无生气，明明还连在我的身体上，我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我已感觉不到痛了，痛到极点就不知道痛了。
　　“凊儿……凊儿……”娘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显得是那么凄凉，本来都不知道痛了，被她一唤知觉又悉数回复，我紧咬下唇不让眼泪溢出，吃力转头见娘亲早已是泪流满面。
　　“谢月琼，我求你放过凊儿，求求你呐……”娘亲哭得嗓子都嘶哑了，泪水滚滚而落，身外那似是由与我生气紧密相连的红火所织起的火圈几欲熄灭，娘亲正缓缓地爬离火圈，朝我爬来。
　　娘亲莫要担心，我想说，但嘴巴张合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只得眼睁睁看着娘亲在泥地上向我爬来。我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懦弱无能。
　　我以为我可以的，我可以救出娘亲，可以带着娘亲逃走，我真的以为我可以的。
　　结果只是徒劳。
　　我什么都没做到。

　　“放过她？哈哈哈——”谢月琼重复，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丢给娘亲，又道：“若你自毁容貌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我怕娘亲真的那样做，便拼命摇头，可娘亲视若不见，继续往前爬，颤抖着手捡起地上的匕首，看着谢月琼，复又将无比怜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还来不及呼喊，娘亲就用匕首狠狠划破了脸，接连在两颊划了两刀，深可见骨。我看着鲜血满面的娘亲，眼泪止不住地下落，心如刀绞。
　　谢月琼的狞笑愈发刺耳，犹如一股巨大迫力压在胸口，我抬眼一看，却见穷奇抬脚踩在我的躯干上，稍一用力我顿觉五脏六腑似要破裂了一般绷紧。
　　天地在旋转，之上明月圆满皎洁，光辉柔美，耳边有笑声有哭声，交织在一起越去越远，我感觉意识在消散，淡薄得我如何都抓不住，由内而外的寒冷将我吞噬。云生弓的红光愈发微弱，如同我的生命。
　　“我……容貌已毁，现下……你能放过我的女儿么……”娘亲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哈哈哈！放过她？”谢月琼仰天狂笑，蓦地沉下脸，咬牙切齿道：“绝不可能！”
　　音落她猛地举起长剑，月华落在剑刃上光辉跳跃，我忽然想起了柴壮士的御风戟，那夜桐花纷落时坠在戟刃上的花瓣伶仃飘零，曾在我与他之间划过一道浅紫弧线。
　　长剑落下，预料中的痛并没有出现，鼻息间是淡淡的桐花香气，在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时我的眼泪汹涌溢出，再也止不住。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