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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罪城 ...

  •   走出老远一段路,曾弋感觉自己进了一道安静的街巷。街巷里满溢着酒香,让人无端想起皇城中东郊河边的斜阳。两旁起伏的屋檐在她面前勾勒出绵延的暗影,街巷很窄,约莫只够两匹骆驼并行。有户人家屋檐下挂了几盆花,冬日里竟也有花开放,垂下来的花朵擦过她的鼻尖,触之柔嫩,闻之芳香。

      这真是个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所在。

      “他们在赌什么?”她问极乐。

      “赌命。”极乐带着骆驼在逼仄的街巷中穿行,闻言只是简短地答了她一声,似是不愿多提。

      巷边银器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打破了巷子中的寂静,曾弋琢磨着“三刀”“两剑”的意思,不知道那两人是拿自己的命去赌,还是赌着别人的命。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种拿命上的赌法,就是亡命之徒的行径了。她沉默片刻,道:“官府都不管吗?”

      极乐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犹豫片刻,就听屋顶上有人嘿嘿一笑,醉醺醺的声音道:“官府?黄沙鬼城没有官,也没有府,要是有官府,咱们还来这儿做什么?”

      曾弋一时没想到这声音能从屋顶上传来。她颇感意外地循声望去,只能见到矮屋顶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斜倚着屋檐,看样子似乎在享受冬日暖阳。

      看曾弋望过来,他举了举手中的酒坛,乍一看像是手舞足蹈。“这是好地方啊!你们很快就会发现,这是好地方……”

      极乐既不吭声,也不说话,拉着两匹骆驼走过正叮当敲打银器的作坊边,细碎又有规律的敲击声笃笃笃从她们耳边碾过。曾弋蒙着眼经过,心中数着这笃笃笃的声响。

      巷子里有人老远在喊:“小公子,你找谁啊?里头窄,这两个大家伙进不去的!”

      曾弋初听这话,不以为意。她如今走在路上,别人最多客气叫声“姑娘”,但前头是万万不可能再加上“小”字的——好歹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由己推之,自然也不觉得极乐是“小公子”,是以压根没当作是在对她们讲话。

      等身下骆驼突然停了下来,极乐开口道了句多谢,她才意识到,这人是在跟极乐讲话。

      “小公子”是极乐,那么“两个大家伙”自然就是两头勤勤恳恳的骆驼了。大约是这沙漠中民风豪放不羁,人都习惯这么称呼少年郎君。

      “不劳烦您了,我要找的人就在此门中。”她听见极乐跟远处那人答了句,随后便走近骆驼边,朝她伸出了手。

      “殿下,走吧。”曾弋扶着他修长结实的手臂,轻轻跃下骆驼。笃笃笃的声音照旧响着,一下一下敲在她耳间。

      极乐将骆驼拴好,转身扶着她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房门。房门发出“吱嘎”声响,街巷上有人在交谈。

      “来找大满的呢!”
      “人不是出门去了么?说自己十天半个月不能回来呢。”
      “啊?我昨晚还见着他,就在那井边——”
      “奇了怪了,难不成我看错了?不对啊,我还跟他说了话呢!”

      语声细细碎碎地钻进曾弋耳中,酒香萦绕良久,此刻已不闻其香。极乐扶着她恍若未闻般,径直向前去。冬日暖阳被挡在了门外,庭院中散发着干枯的气息,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小院不大,极乐扶着曾弋进了中间的堂屋。曾弋听见他挥袖,转眼便有轻盈如羽毛般的微风在四周涌动。等这阵微风将堂屋中尘土弥漫的陈旧气息涤除干净,极乐才扶着曾弋在堂中坐了下来。

      他将水囊放在曾弋身侧的木几上,又拉起她的手,示意了水囊的位置。

      “殿下,您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一步还未踏出去,他又回转身道,“有事就叫我。”

      曾弋点点头。朦胧中看见极乐身形一闪,出了堂屋,直朝院中那口井而去。

      她这双眼睛,也并不是到了什么也看不见的程度。说起来,她也是能顺着光线看得到人影,辨得出门窗,找得到日月光明——但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此外室内一切陈设,她全然不知。概言之,就是有光则见影,无光则抓瞎。

      失了对世间器物外形与世人容貌的感知,色声香味触法,打头的“色”于她便成了空妄。“声”于是便成了她眼下与这世界最密切的联系方式。

      譬如此刻,她虽端坐堂中,却能听见极乐在院中低声说着什么,那语气与平日里她所听见的截然不同,颇有些冷意与威严。

      院中有人么?曾弋有些奇怪。
      那叫“大满”的,究竟是在还是不在?

      忽听院中传来一阵“噗啦”一声响,说不清是个人还是个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听见一声痛呼,然后像是被噤声了般,来人将剩下的呼痛声咽进了喉咙。

      曾弋坐在原处,凝神静听。来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此人或许就是街坊口中的“大满”——他语调中带着瑟缩之意,曾弋只能听清零星的几个“君”“静空”“浮屠”等字眼。

      “静空”二字一钻进曾弋耳中,就像一根细如马毛的花针,扎得她心头一阵刺痛。先生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往事历历犹如沉渣泛起,让屋外的冬阳转眼便如冷光。

      大满带着极乐翻身上了屋顶。曾弋站起身,摸索着走向日光倾泻的院中。她觉得有些冷,想去院中晒晒太阳。

      院墙上发出嘻嘻轻响,紧接着隔壁便爆发出一阵暴怒的吼声:“周小江!是不是你!”

      那趴着的人翻身跃入矮墙:“他一把年纪了,我这是帮他!丹珍!凡事不能看结果,要看动机!我这是为他好!”

      周小江从墙上跳下,一边退一边冲另一边的丹珍喊,显然没注意到这边院中正有个看不清东西的人一点点摸出堂屋来。

      “好个屁!”墙那边的人好像在抄家伙,“你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

      曾弋闻着一阵酒糟的气味夹在那飘忽的身影里倏然靠近,心头大惊,还未回过神,就察觉眼前人影飞晃。她赶紧收回半空中的手,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那边周小江衣带翻飞,躲着墙那边即将抵达的攻击,三步两步退到了曾弋附近,眼见着就要与她撞上。

      “哎……”曾弋甚至来不及开口提醒这个风一般的影子。

      只听一阵衣袂声响,极乐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把将曾弋抱在怀中,朝旁让了半步,堪堪与周小江擦身而过。

      曾弋耳听得那周小江发出一声惊呼,转眼便见一道人影摔倒在地上——这个冒失的影子显然在听见曾弋那一声“哎”之后意识到有人,只是他的意识告诉他该收脚,他的身体却告诉他不行。

      “怎么有人啊……”地上这道人影□□一声,发出了本该是这院子的主人应该发出的疑问。

      院墙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曾弋就听见刚才压低声音的来人开了口:“丹珍!你要跳赶紧跳!这墙压垮了你赔!”

      “大满哥!”曾弋听那墙上的人奇道:“大满哥,你没走啊?!”

      果然是大满。

      突然闯进了隔壁家两个人,原本死气沉沉的小院好像突然又焕发了生机。曾弋已经闻不到那股干枯腐朽的味道,倒是极乐的气息顺着呼吸爬进她鼻端。

      极乐还抱着她,像是个易碎的瓷器,生怕被谁撞碎了。

      有一瞬间,曾弋觉得是一团干燥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可她明明可以感觉到极乐瘦削的肩膀——他好像并没有长个儿,还是从前那样。曾弋记得他初化形时,自己也就只到他肩膀高,如今已经到他耳朵下了。

      这个高度不好。曾弋微微动了动,鼻尖便擦过了极乐的脖颈。

      只这一下,极乐便立时松开了他抱着曾弋的两手,像个僵硬的塑像般,向后退了一步。

      那边厢,两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围着他们大满哥开始了躲猫猫。一个躲,一个追,绕得中间那道影子不住地喊:“两位爷!别闹了!哥这儿有客呢!”

      曾弋简直叹为观止——即便她的眼睛没法观。她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屋顶上那个晒太阳的醉汉口中“没有官府”意味着什么,“好地方”又意味着什么。
      他刚刚是不是杀了人?

      弄出人命还可以这样闹着玩,这在从前的天祝国简直不可想象,同样也不可原谅。曾弋站在原处,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一道从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淡漠之意,出现在她模糊的双眼前,拦住了她的下一步举动。

      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天祝国早从这世上消失了。我对世人已无责任。
      何况人已经死了。

      死在这无官府、无王法的茫茫黄沙中——普通人怎会来这鬼城中?这是他们早该料到、心甘情愿的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丹珍终于趁乱揪住了周小江,他气喘吁吁道,“周……周小江,你看看你干得好事!啊?这也能折吗?这也是能折的吗?折断了他还能活吗?”

      “噫——”还这般凌辱死者尸身?

      周小江道:“这……它长得也不像花苞啊,你不是说这些多余的枝叶该折就要折,不然主株会受损吗?咱们这儿降水不多,要是喝不饱……”

      大概是被丹珍狠狠拍了一下,周小江发出一声痛呼。“丹珍——!说了不能打脑袋!会傻的!”

      “你这脑袋要来何用?!连花和叶都分不清!”
      “就它这绿不隆咚的花骨朵,谁分得清?啊?你问问看大满哥分不分得清?!这位……呃,公子分不分得清?!”

      曾弋在这番足可拆墙震瓦的吵嚷中明白过来,原来送了命的是“它”,不是“他”。她陡然松了口气,想起进巷口时那擦过额头的柔嫩花瓣。

      “我可以看看么?”她开口道。

      极乐将被折断的花枝递到曾弋身前,一手拉起她的手,轻轻放到一朵细小的、柔嫩的花苞上。

      “姐姐,你喜欢么?”周小江笑嘻嘻地问道,“你若喜欢,送你插在花瓶里,养一养说不定还能开花!好花配美人,你这么好看,这花送了你,也算它的福分了!”

      “周小江!”丹珍站在近旁,闻言恨不能立刻封住他的嘴,“你说什么呢?啊?哪有你这样将折断的枝条拿来送人的道理!”

      周小江道:“你这花不是都没救了吗?若是这位美人姐姐喜欢,好歹也算全了你的心愿,名花得人赏识,不再是养在沙漠无人知,不正好?”

      他左一个“你这么好看”,右一个“美人姐姐”,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所幸他年纪尚小,尚不知这些话语当中的轻佻之意,是以曾弋听来尚且不算反感,只当小儿无知,听听便过。只是极乐听了几句,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一旁站着的大满赶紧道:“小江啊,那个……哥家里那啥,也没个瓶子罐子的,再说这毕竟是断了根的,要再开花估计也……”

      “我喜欢,”曾弋对大满那侧微微笑了笑,指尖轻拂着花苞,转身对周小江道,“送给我吧。”

      “好嘞!美人姐姐真好!”周小江满口答应,一边飞也似的跑得不见了。

      “周小江!你又干什么?!”丹珍简直要给他这般不知礼数十足冒失鬼的模样气糊涂了。

      “我回家拿花瓶——”周小江的声音已经到了墙的那一边。

      似乎有人拍了另一个人的肩膀,紧接着便听见大满对丹珍语重心长道:“丹珍,你是当哥的,要多教教他。婆婆太惯着他了也不好。”

      丹珍道:“给大满哥添麻烦了。大满哥,我代他向这位贵客赔罪吧!”语毕,曾弋便看见一道高壮如铁塔般的身影朝她转过来,向她深深鞠了个躬。

      怪不得大满第一句话就是叫他下墙来,刚刚隔得远都没注意,丹珍的个头竟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大。
      “姑娘莫要介意,我家小弟性子顽劣,若他做错了什么,找我便是。”

      曾弋笑着道了声“无妨”,又听丹珍转向极乐道:“这位小兄弟与我家小弟年纪相仿,却比他稳重多了,看来是我这当哥哥的没教好。”

      不知是不是幻觉,曾弋似乎听见大满倒抽了一口气。

      丹珍对此并未察觉,口中犹自感慨:“还是姑娘你教导幼弟有方……”

      “呵呵……呵呵呵……”大满的笑声在曾弋听来十分突兀,像是急于打断某种尴尬场面,“那什么,丹珍啊,小江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不去看看?”

      丹珍道:“无事无事,趁他不在,正好请教下姑娘,平日是如何教导的……”

      大满深深地叹了口气,噤声立在一旁。曾弋一头雾水,不明白丹珍何出此言。幼弟?我何来幼弟?
      难道他说的是……极乐?

      恰在此时,极乐的声音从旁幽幽传来:“那怎么能一样?这世上我只听她一个人的。她可是我……”

      曾弋朝极乐转过头去,心头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怎么我现在看起来,像极乐的……姐姐了么?

      “主人。”极乐的话音稳稳地落在她耳中,她稍微松了口气,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说起来,她勉强算得上是个“恩人”,极乐不是她养的宠物,也不是她的仆人,怎么看都跟“主人”二字不沾边。

      只听极乐徐徐道:“若说教导,时时耳提面命,何如以身示范?他若是心中爱重你、信服你,将你当作指路明灯,那自然会将你讲的每一句话奉若圣旨,恨不能肝脑涂地、舍身为报。”

      曾弋听见他的声音朝自己这边飘近了些许,大概是朝这边望了一眼,又道:“你若是他眼中唯一的火光,他就是拼了命,也会朝你奔来,自然处处如你所想、事事从你所愿……哪怕只是护着点微弱的火星呢?”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时,略微低沉下去,与平素清亮的感觉颇不相同,像是个历经生死大难的人,带着股与少年音色极不相称的悲伤。

      院中一时风静,丹珍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明灯?火光?”他喃喃自语道,“……那我该怎么做?”

      正好此刻周小江抱着个圆肚瓷瓶欢实地跳了进来。“丹珍,你在说什么?看你这模样,魔怔了?”他腾出抱着瓷瓶的一只手,在丹珍头顶摸了摸,“晚上让婆婆给你上柱香?”

      丹珍回过神来,“啪”地伸手打在周小江手背上,“乱摸什么呢?男人的头也是能乱摸的?你这手怎么一天到晚这么闲不住呐?”

      周小江不满道:“你刚才不也打我脑袋了吗?真是……你打都打得,我光摸摸还不行了?”

      “俩浑小子,又干嘛呢?”隔壁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净给大满哥添乱!还不给我滚回来!”

      “婆婆回来了!拿着,我先走啦!”周小江将手中胖瓷瓶往曾弋手中一塞,转眼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曾弋只觉手中多了个冰凉光滑的物件,抬眼只就见个细瘦模糊的人影呼啦一下消失在院门的光影轮廓里。紧接着那道铁塔般的影子也匆匆道了声“回见”,随之飘然而去。

      远方的沙粒在风中发出阵阵蜂鸣,冬天的日头渐渐失了暖意。曾弋抱着个胖瓷瓶哭笑不得地站在院中——在呼啸的北风中,这个瓷瓶还在提醒着她南方的温润与细腻。
      何况还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花。

      -
      从这天起,曾弋与极乐就在这巷中小院内暂时住下了。

      大满姓李,这院子据说是他跟人打赌赢来的——曾弋听着李大满说话,实在无法将这个讲话满口“那是”“呵呵”之类应承之词的人,跟个喋血三尺取人颈上人头的彪悍形象联系在一起。

      李大满很少提这座城池中的事,有那么几次刚开了个头,不知怎么就又咽了回去,没了下文。从他支支吾吾的只言片语里,曾弋大概猜到了,这座沙漠边缘的城池,大概是个三不管地带。而城中居民,极可能也都不是普通人。

      “只要不出门,就不碍事。”李大满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仿佛城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出去就要被叼走一般。

      小院左边是个银匠铺,住着银匠一家,除了笃笃笃的敲击声,这家人几乎什么声响都没有。小院右边则是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丹珍与周小江,他们口中的“婆婆”姓申,年纪不大,身子骨十分硬朗,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去佛塔下上香——她倒是觉得城中挺安全。

      “灵得很呢!”申婆婆有时过来串门,也会跟曾弋拉家常——所谓的“拉家常”,通常申婆婆说,曾弋听。她语速飞快,声音又洪亮,时常能将曾弋从往昔的寂静中唤醒。

      曾弋依旧窝在自己的小壳里,婆婆说十句,她约莫能回上一句。申婆婆倒不以为意,家里两个成日争战的混世魔王,让她耳根难得清静一回。如今来了个沉默的听众,她终于找到了从前的故事一吐为快。

      倾诉啊,这是女人最好的减压方式——哪怕上了六十岁,也是如此。

      据她说,她们家这酒原叫扬花泪,原本是啸剑关下声名远扬的好酒。南来北往的道人侠士、官家商贾,送别亲朋好友自然都要饮上一场,难□□些离人泪,扬花泪便因此得名。自打申婆婆带着家传的酿酒方子来了这鬼城中,扬花泪便失了往日辉煌,一直乏人问津,直到她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佛塔拜了一拜,才峰回路转般有了转机——只是这酒也换了个名字,不再叫伤离别的“扬花泪”,改叫了粗犷豪迈的“醉狂沙”。

      曾弋并没有问她好端端的为何要从啸剑关来这莽莽黄沙中,也并无心打听那两个少年与她的关系。她只是一个默默的听众,恰到好处地承接了申婆婆无处安放的往日时光。

      然而她只字不予置评。

      人如镜花留影,声如流水过耳,不交心便不会有割不断的交情。没有割不断的交情,自然就不会有舍不了的羁绊。
      浮萍般相聚,流云般离散,人就该这样罢。

      现在她深信这一点了。

      这一日,申婆婆闲聊毕,大概觉得总是自己在讲也不对,于是关心起了曾弋的眼睛。

      她问:“曾姑娘,你的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弋“唔”了一声,并不细说。
      申婆婆道:“那可怎么好?洗衣做饭,样样都摸索着来,不容易吧?”
      曾弋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申婆婆道:“不是你?那都是……大满?哟,这孩子,看不出来是个体贴人儿啊!你福气好,跟大满这样的,不吃亏……”
      曾弋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顿了顿。她道:“不是的,婆婆,不是你想的那样。”
      申婆婆挥挥手道:“不是那样,能是哪样?街坊邻居当初说大满家来了个姑娘,蒙着眼睛也看得出长得跟天仙一样,都说是大满福气好!他们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里懂得料理一个家的辛苦……依我看,还是你福气好!”
      曾弋道:“是我福气好,只是这福气跟大满没关系。我不是谁的媳妇儿,只是暂住在这里一些时日……”

      媳妇儿?曾弋心中自嘲一笑,这真是个新鲜词,这辈子都没在她脑子里出现过。若是她登了天祝国的国主之位,有朝一日也会成亲、会有个夫君吧?
      夫君——若有夫君,会是什么样的呢?
      申婆婆道:“不是大满?那……”

      曾弋听见脚步声一下下地走近——极乐的脚步声很特别,现在她就算完全看不见,也能凭着着轻捷有力的步伐将他辨认出来。
      只是这一回他的脚步好像比平时更用力一些,一下下踏在夯实的灰土上,像是要踩出一阵烟尘来。

      他近来时常与李大满一起外出,像是在找什么人。这晚李大满在树下说漏了嘴,曾弋就听见了几个字。
      “你明知道时日无多,还……”
      后面的话曾弋就听不见了。不知是李大满被捂住了嘴,还是他自觉闭上了嘴巴。

      “你就在树上待着吧!”曾弋听见极乐最后说了句。

      第二天周小江捧着一大碗申婆婆做的沙葱羊肉饺过来,曾弋就听见他在院中高声叫喊:“嗬!好家伙!这羽毛得是多大的鸟?”

      李大满从他手头接过饺子没吭声,周小江大约是将羽毛捡在了手中,“满哥!满哥!昨晚你家院子里来过这么大一只鸟,你都没察觉?”

      “怎么?”李大满这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瓮声瓮气的。

      周小江道:“雁过拔毛嘛,你看这羽毛,跟你这袍子颜色多搭,就该多拔几根下来,回头做柄鹅毛——啊不,彩羽大扇,拿在手上不知道多威风……”

      李大满“嘶”地抽了口气,“你还真不客气啊。”

      周小江道:“我没要它的命,也没将它关起来,只是拔几根毛,已经很客气啦!”

      李大满不知怎的有点上火,平日里的温和一时间不见了:“把羽毛还给我!”

      周小江有些懵:“啊?”

      李大满道:“我院子里的,我高兴给就给,不高兴给就不给。”

      周小江像是把什么东西重重拍到了李大满手里,“哼!给你给你!亏我还叫你满哥,这么小气!”

      他话音一落,曾弋就听得噔噔噔一阵响,一道身影转眼又飘向了院门外。

      极乐突然开了口:“这又不是你给他的,不作数。”

      李大满道:“那也不行,我还没送过给人呢。”

      极乐没再开口,曾弋也被碗中羊肉饺子的鲜味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一心感叹申婆婆的手艺,并不知道此刻有一道堪称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像是注视着世上罕有的珍宝。

      李大满端着饺子默默地坐到了井边。

      -
      又一个灿烂的艳阳天,极乐一早就带着李大满出门去了。周小江跳墙过来的时候,院中只有曾弋一个人,正在树下晒太阳。

      “阿弋姐,满哥让我过来照看你——”夺羽之仇已经被周小江转眼忘掉了九霄云外,“天天待这院子里多闷得慌,正好丹珍要去送酒,我们搭他的车出去走走吧!”

      曾弋想了想,正好可以问问这城中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点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小江扶着换了男装的曾弋上了丹珍送酒的马车——周小江一直对丹珍做主选了马而非骆驼略有微词,“选了马就只能在这破城里头晃,连就在城边上的沙漠里头都去不了!”

      “哈!”丹珍稳稳地赶着马车穿过狭窄的巷道,“就你?也想去沙漠?就你说的这小破城也能三两下把你绕晕你信不信?曾姑娘,你都不知道,这小子不认路的!”

      曾弋默然坐在车架后,背上是一捆被稻草扎得稳稳当当的酒坛——不是她不想附和着笑两声——不认路这毛病,她实在是太过感同身受了。她还记得一开始在沥日山也会走丢,经常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好几次明明是要去寝舍,却不知不觉穿到了静室旁。

      殷幸那个时候就说她是“睁眼瞎”。曾弋坐在冬日萧瑟的阳光里,背靠着厚实的稻草,想起殷幸当胸刺来那一剑——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睁眼瞎,看不清许多事。

      怎么就没死成呢?后来她也在胸口摸了摸,连伤疤也没找到。

      胸口的伤疤去了哪里呢?她的手指蜷曲起来,她记得那彻骨的凉意,与殷幸眼中的恨意一样冰凉——他当日明明刺中了的。

      周小江坐在板车后优哉游哉哼起了歌,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调。日头光影在这一摇一晃的曲调间,将她唤回了神。

      “这曲子听着……不像是中州的?”曾弋听了半晌,开口问道。
      周小江停下口中小曲:“这是离丰人的牧歌,好听吧?我还会很多,要不要听?”
      丹珍口中不停道着“劳驾”“借过”,居然还有空插话。“哼哼调子就行了啊,你注意下!”
      周小江“切”了一声,“管的真多……你不提醒这句,人阿弋姐还没意识到呢!你这种就是大和尚说的,欲盖弥彰!”

      丹珍没理他,专心致志地驾着马车穿过喧嚣的集市。
      “这城中也有和尚么?”曾弋有些好奇。
      周小江道:“有啊,就住在佛塔后,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整座城里就他一个和尚。”

      “佛塔?”曾弋想起了入城前那阵袅袅香火之气与若有似无的梵音,李大满与极乐交谈中似乎也提到过这个地方。
      “大和尚说是供奉佛祖真身舍利的地方,好像自打有这座城开始,就有这座塔了吧。”周小江挠了挠头,“嘿,阿弋姐,你还不知道吧,这座城在外头可有名了,旁人听了这城的名字都不敢来!”

      曾弋正愁没地方打听这黄沙鬼城的来历,周小江一见她感兴趣,顷刻精神大振,绘声绘色如竹筒倒豆般,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曾弋。

      原来,这黄沙鬼城的前身,还真是座荒无人烟的废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小国被湮没于黄沙之中,后来此地突发地动,荒颓的屋墙与佛塔一道出现在黄沙之中。原本这些残垣断壁就要随着时光被风化成黄沙的一部分,孰料因缘际会间,不知是鸟儿还是风,给这个沙漠中的废墟带来了第一粒的种子。

      漫长的岁月里,种子发了芽,在贫瘠的沙土中安了家。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就在这无望之地,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繁衍下来。

      再后来,不知是哪个亡命徒逃进沙漠,阴差阳错发现了这一处长出了胡杨和沙葱的废墟。他循着植物的根系找到了沙土下深藏的水源,挖出了一眼小井。

      亡命徒在这废墟间安顿下来。为了谋生,他掩藏身份,做起了往来客商的生意,招徕了帮手。渐渐的,这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城市成为了承载无家可归的人们的孤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的人们涌进这里,在烈日与黄沙中一砖一瓦重建起新的生活。

      曾弋听到这里,心中升起些不可思议。这听起来与天祝国建国的传说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此地既没有天降神鼎,来的人也有些特殊——用丹珍的话来说,就是“有罪之人”。

      “这城还有个名字,叫‘罪人城’——这名字不如‘鬼城’听着有气势,所以城中人还是宁愿别人叫此地‘黄沙鬼城’。”丹珍已经将酒如数送到了这家酒楼后厨,曾弋眼前一道铁塔似的身影晃过,他已重新坐上了马车。

      周小江对丹珍打断他的行为不以为意,继续给曾弋讲起了黄沙鬼城的来历。

      这废墟中来的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早前来此地的人大多只是为了谋条生路,而后头闻风而至的人中,却有不少是想着来此地发财。黄沙城中无官府、无守军,没有政令,也没有法纪,一时间巧取豪夺之行径、杀人越货之恶行,在这荒漠之地轮番上演——来的可都不是善茬。
      法外之地么,比的就是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疯狂学习,就像海绵吸水哈哈哈
    本能写作者要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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